第六十八碗湯(二)


    第二日一早貴妃是在皇帝懷抱中醒來的。他還在熟睡,但抱她的姿勢卻那樣小心溫柔,就好像她並不是那樣孤獨,而是被人疼愛嗬護著的。


    可她知道這是假象,他連睡夢中都不忘騙她。


    輕手輕腳起身離開皇帝的懷抱而沒有吵醒他,貴妃披了件衣服走到窗前,此時天還未亮,但她卻已是睡不著了。她現在有了鮮活的屬於自己的肉身,但也並沒有因此感到多麽快樂。


    她又忍不住回頭去看仍舊沉睡的男人。他生得好看,曾經她在忘川河底都忘不掉這張臉,想要得到他,想要他貫徹他曾許下的誓言,想把他的靈魂,據為己有。


    也因此她親手殺了他。


    既然他騙她,既然他背叛她,那麽就誰都不要得到好了。能死在一起也是幸福不是麽?她覺得任無斯與付琉璃瘋了,其實她自己又好到哪裏去呢?


    貴妃不知道自己一直默默等待的是什麽,也許她隻是想重新再過一遍同樣的人生。不需要去改變,不需要去插手,順其自然,就這樣過下去,然後,按照前世的軌跡,再殺死他一次。


    也許他愛不愛她都沒那麽重要了。她隻是想再殺死他一次,就是這樣而已。


    但是她又矛盾地回到床上,靜靜地盯著皇帝看。貴妃出了會神,忍不住貼到了皇帝的胸口,這個人的胸膛裏跳動著一顆鮮紅的心,從前他說甜言蜜語的時候她總愛趴在他胸口,但是現在她聽到的心跳,卻句句都在訴說著欺騙。


    也許是因為生前為人所欺,不辨是非,死後離開忘川,貴妃便可以一眼看穿他人的偽裝與假象,透過一切外表看到最真實的場景。


    皇帝的所作所為簡直就像是一個大寫的笑話,隻不過這個笑話不是那麽好笑,而她則是那個被欺騙的人。


    否則的話,她會笑的。


    纖細的蔥指在皇帝赤|裸的胸口劃過,她曾經把這個人的胸膛剖開,取出他的心髒想看看是什麽顏色,後來她知道了,好人也好,壞人也好,誠實的人跟虛偽的人都是一樣的,所有人的心都是紅的,即使他們滿嘴謊言,負心薄幸。


    她這一生沒有做過一件壞事,勤勤懇懇,義無反顧,唯一的一次,便是在冷宮的最後一年殺死了皇帝。她用國師的消息引皇帝前來與她單獨見麵,然後趁他不備先將他刺傷,然後用滿頭秀發將他勒死。


    他曾說她的發最是美麗,那便讓他死在這美麗之中。


    直到現在貴妃也不知道一生溫柔善良的自己為何會在最後那一刻如此狠心,甚至是在殺死皇帝後取出他的心髒,她都表現的十分冷靜。然後一刀一刀片下他的肉,露出森森白骨,抱著白骨死去。身後事如何她不在意,她已死,不管怎樣,活人都無法侮辱一個死人了。


    她有多愛他,就有多恨他。


    可是恨過去了,留下的仍然是愛,是千百年來不肯放下的執念,纏繞著她的靈魂,一寸一寸,宛如巨大的繭子,將她裹在裏頭,不給一點呼吸的機會。


    這就是命運。


    是她應該認清,並且接受的。


    貴妃吻了吻皇帝的薄唇,留戀地用眼神與手指撫摸過他整張臉龐,多麽英俊,令人心動,卻又多麽叫人心碎。這些愛都是假的,他回報她一片真心的,是虛偽的愛情與獨寵。


    想到他在抱了其他女人後還來擁抱她,用吻過其他女人的嘴唇親吻她,對她說一模一樣的情話……貴妃便覺得渾身發冷。


    可是她不想去挽回。


    她也什麽都不想做。


    那就這樣吧,她想。


    就在她趴在皇帝胸口的時候,皇帝溫柔低沉的聲音傳來,大手憐愛地撫摸她柔軟的發:“素素怎麽了?”


    “我做了個噩夢。”她沒有自稱臣妾。“我夢到,聖上愛的人不是我,夢到聖上哄我騙我,最後我心碎而死,聖上卻抱得美人歸,江山社稷,知心愛人,盡在左右。”


    皇帝短時間的僵了一下,隨即捏了捏她軟嫩的粉頰,像是對著個稚嫩的孩子:“是夢啊。”


    但沒有說夢是假的。


    貴妃更冷了。她覺得奇怪,明明是活人的,自己的身體,怎麽還是會感到如同身在忘川的刺骨寒冷呢?她突然坐起身,居高臨下地望著皇帝,皇帝不知是否自己的錯覺,貴妃瞧著自己的時候,眼底帶著冰冷與漠然,似乎在看一個死人。


    她也不想變成一個惡毒的女人,她也不想手刃心愛之人,將他剔肉成骨,可他騙她,背叛她,讓她嚐盡了悲傷與嫉妒——你不曾惡毒過嗎?你是個好人嗎?你遇到心儀之人與他廝守終身了嗎?


    那,你嚐過嫉妒的滋味嗎?


    嫉妒到想把這個人占為己有,從他的肉體到靈魂都不放過,將他的骨頭做成日夜相伴的琵琶,讓他的魂魄永久困於琵琶中不得超生,隻要她存在,他就不能離開。


    這是他欠她的。


    “不要難過,朕會給你一個交代的,害了咱們皇兒的,誰都跑不過。”


    看似真心誠意,其實不過是借貴妃流產之名,給皇後安上個謀害龍嗣的罪名廢後而已——皇後也是當年國師占卜出來的人選,皇帝早就看不順眼了,九五之尊無情的時候,從來不會記得你是他的結發妻子。


    更何況,還要為他的真愛讓路,讓那個小女子坐上這母儀天下的位置,貴妃不過是顆扳倒皇後的棋子。


    狡兔死,走狗烹;飛鳥盡,良弓藏。


    因此在皇後被廢時,貴妃並沒有表現的多麽開心。曾經雍容華貴對她這個寵妃諸多刁難陷害的皇後鬢釵散亂形容枯槁,而貴妃坐在最上位,與皇帝並肩。皇後跪在殿中大聲喊叫:“殷素女!你這個賤人!本宮死了!你以為你能有什麽好下場嗎?!你也得死!你這輩子也別想坐上本宮的位置!”


    說完哈哈大笑起來,其實皇後也是在最後才知道,自己恨了這麽多年的殷貴妃不過是個幌子!隻可惜皇帝不容許她再往下說,便命人封了她的嘴。


    後來皇帝向殷貴妃看去,貴妃麵色如常,眼神平靜,她當然知道皇後倒台,後宮自己一人獨大,隻待前朝國師及其黨羽被誅,等待她的便是一十三載的冷宮光陰。


    對皇帝而言,殷素女再美再溫柔,也是國師塞過來的女人。不值錢,也沒有意義,更是對他天子身份的侮辱。堂堂真龍天子,如何能接受佞臣安插在身邊的女人呢?


    其實他知道她什麽事都沒做過,她對他那麽好,後宮這麽多女人,隻有她最幹淨。便是他心愛的女子,手上也不知沾染了多少鮮血,唯獨幹幹淨淨的殷素女,卻被稱為最髒的一個。


    後來她果真變壞了,軾君之罪,開膛剖心,剔肉取骨,真真成了那所謂的妖女。


    皇後被廢後,殷貴妃獨寵後宮,直到國師覺得自己不能再等準備舉事——他老人家自然看得出皇帝對自己的厭惡與忌憚,皇後一倒,他最大的靠山沒了,那倒不如逼宮,讓剛剛幾個月大的大皇子即位自己攝政,反正大皇子的母親不過是個小小寶林,還能擰得過自己這跟粗大腿不成。


    京城內風雨飄搖形勢緊急,皇帝就跟貴妃商量,當然,他仍然保持著自己的柔情蜜意,要她先去冷宮小住幾日,因為國師想要不軌,自然要利用她,而他到時候事務繁忙,也無法抽出空來保護她,隻有讓所有人都以為他厭倦了她,才最安全。


    貴妃澹澹的。其實皇帝也知道她對他有多愛多好,否則怎會將國師造反一事告知她呢,若她真是暗哨,還不怕她與國師暗地互通有無?


    他知道的,但他仍然要摒棄她,這才是最傷人的地方。


    說什麽無暇保護她,那麽周寶林那小偏殿裏裏外外藏滿的暗衛又怎麽說呢?


    不是無暇保護,隻是不想保護。


    可笑他在最後也要維持虛假的深情,不敢露出真麵目,欺騙她數十年。讓她一人在冷宮裏耗盡了光陰,終於心死成灰。前世……她用國師的消息來騙他的時候,他出現在她麵前,十分驚訝。


    驚訝什麽呢?


    驚訝她的美貌已經成為過去,還是驚訝她枯槁的形容?


    “素素,乖乖等朕,朕一定會去接你的,很快。”


    貴妃答應了。


    於是第二日皇帝便下了聖旨,說殷貴妃心胸狹隘手段惡毒自己得知腹中胎兒是死嬰便將其死賴至皇後身上,其心可誅。但念其陪伴聖駕多年,多其位份,打入冷宮,以儆效尤。


    多麽行雲流水的罪名呀,定然是早就做好的局。貴妃澹漠地跪在地上,任由宮女褪下滿身華服與珠翠玉釵,澹澹地抬頭看向了坐在上頭的帝王。


    也看到了帝王身邊柔弱無辜的周寶林。那麽不起眼的一個女子,雖然有著驚人的美貌,但因為皇帝的漠不關心也沒有在後宮掀出什麽風浪來。但這麽多年,隻有她一人“恰巧”有了龍種,還平安生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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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帝說不出貴妃的眼神為何那般清冷,有著看破世事的安靜,他試圖去找她眼底的心照不宣,但什麽都沒有。


    她沒有笑,沒有說話,任由侍衛將她架起拖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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