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碗湯(三)


    弄好了藥,阿醜細心地為太子敷上。太子安靜地讓她照料,一雙眼睛卻顯得格外晦澀難辨。


    阿醜小心地敷藥後, 對太子說道:“殿下要忍耐,這藥敷到腿上極其刺痛難忍, 可千萬不能用手碰。”


    她急著去清洗石臼, 所以根本沒有看到太子的表情。


    會……刺痛男人, 是麽?


    但他根本沒有感覺的。除了剛受傷時的劇痛之外, 此後的逃亡, 根本就是一點知覺都沒有了。太子知道, 自己這雙腿怕是廢了。饒是心中如何告訴自己不能氣餒, 卻也曉得這一生再也無望。九弟的為人他看得很清楚, 他恨不得斬草除根, 如今找不到自己的下落,很有可能便會昭告天下他的罪行, 暗地裏再派人搜查追殺於他, 絕不會留他活路。


    所以, 餘生都要在這深山老林裏過活了麽?永遠背負著弑父的罪名, 看著仇人得到本應屬於他的東西?他怎麽甘心!


    思及此, 他狠狠地一拳砸在桌子上, 恰好將桌上的碗震落,伴隨著清脆的聲音,這個缺了口的喝水碗變得粉碎粉碎。阿醜在外麵聽到響聲連忙跑進來,便看見太子一臉陰鬱,她小心地靠近,跪了下來:“殿下莫要難過,會好起來的……”


    “好起來?!”太子再也無法克製,“怎麽好起來?孤的腿已經廢了!日後連日常行走都難,孤成了個廢人!”這比殺了他還教他難受!


    “就算殿下不能行走,奴婢也會背著殿下,殿下想去哪裏,奴婢就背著殿下去哪裏。”阿醜磕了個頭,“所以奴婢求求殿下,不要這樣難過,會好起來的,奴婢保證,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她的聲音有著奇異的振奮人心的力量,太子頓覺一陣疲憊,他無法控製想要發火的心情,理智告訴他她是無辜的,他不能這樣對他的子民。可是內心深處的悲憤絕望不發泄出來,就讓他寢食難安。“出去。”


    “殿下……”


    “出去!”


    “……是。”


    阿醜恭恭敬敬地退出了房間,然後便聽到裏頭傳來一陣一陣如同野獸瀕臨死亡時的嗚咽,她緊緊地揪住胸口的衣裳,覺得自己也難過極了,眼睛又酸又疼,止不住地往下流淚。


    她哭什麽呢?她有什麽好哭的,殿下從雲端的天之驕子跌落凡塵,如今要被她這樣醜陋的粗使丫頭伺候,她沒本事,隻能讓殿下穿粗布衣裳吃野菜,更是幫不到殿下什麽忙。阿醜感到自己太沒用了,可她什麽也做不到,她也不會說好聽的話,殿下此刻應該也不想聽到她說話吧?


    此後太子便像是換了個人般,再也不複往日的溫文儒雅,尤其是在隨著時間過去,每日按常敷藥的雙腿卻仍然沒有知覺時,他會變得極其暴躁。


    “滾開!孤不想看到你!”


    他一生氣就自稱孤,事後又覺得自己實在是可笑,將怒氣發在一個姑娘身上算什麽道理?可不管他怎樣發火,阿醜都不發一語,哪怕是被他逼急了,也不過一句會好起來的。太子有時候不知道自己這樣發怒是為了什麽,是真的想發泄怒氣,還是想要將阿醜從身邊趕走?她根本沒必要陪伴在他身邊伺候照料,他現在除了雙腿殘廢之外,過得和身為太子時有什麽分別?


    他不需要做任何活,她每天都會把飯菜準備好,利用有限的條件變著法的給他做吃的,衣服她洗的幹幹淨淨,每天她都會燒水讓他沐浴,讓他維持著幹淨清爽的姿態。為了怕他煩悶,她甚至在雷雨過後就去了森林,找了被雷電劈焦的樹枝做成筆,用樹皮當紙。甚至每天早晨醒來,他的床頭都會有一束盛開的鮮花。


    不僅如此,她不知從哪兒捉了隻兔子送他。


    想到這裏,太子別開臉,卻又不想為自己的無禮道歉,他覺得她氣得轉身就走再好不過,放他一人自生自滅多好。


    但阿醜卻柔聲又說了一遍:“殿下不要惱火,先敷藥好不好?”


    “孤不敷!孤一看到你的醜臉便惡心的吃不下睡不著,還敷什麽藥?敷了也不會好!”


    這是第一次,他在生氣的時候攻擊她貌醜。阿醜也是人,她這一生唯一對她釋放過善意的就是太子,可那樣好的人,也會說這樣傷人的話。但是她沒有生氣,她不會生氣的,那一瞬間的恩情,哪裏是曲曲幾句惡語就能驅散的呢?更何況她知道他心中苦痛,他本應成為這世上最尊貴之人,如今卻隻能在這深山之中過這樣清苦的日子,更遑論世間還背著罵名。


    “奴婢生得醜,是奴婢的不是,殿下莫惱,先敷藥,奴婢便再不叫殿下看見這樣醜的奴婢了。”


    太子聽了,心頭一陣陣麻木,有失望,卻也有慶幸。她要走了,被他氣走的,以後她就不用這樣照顧他,也不必如此勞累了。


    他什麽都知道。她怕他每日吃野菜對身子不好,便學著打獵,可她那麽嬌小,費盡力氣也不過捉些兔子野雞,就這還經常弄得滿身是傷,雙手粗糙皸裂,他豐潤了不少,她卻以肉眼可見對速度瘦下去,就這樣最好,讓她趕緊走,去哪裏尋不到好的活計,總比照顧他輕鬆。


    所以他沉默地不再說話,看著她如往常一般為他敷藥,然後端起水盆跟石臼走了出去。等到聽不到腳步聲了,太子深深吸了口氣,閉上眼,掩住心頭波瀾。


    可是下一刻他就睜大了眼:“你怎麽又進來了!”


    他頗有些目瞪口呆,原因無他,阿醜麵上蒙了塊布,她幾乎是有些天真地跟他說:“這樣殿下就看不見奴婢的臉了,奴婢剛摘了些野果子,殿下嚐嚐吧。”


    打這之後,太子再也沒看清過阿醜的臉,隻要他睜開眼睛,她便蒙著麵,仍舊話不多,仍舊任勞任怨的照顧他。他知道是趕不走她了,哪些傷人的話說了一次哪裏還能說第二次,他隻好冷冰冰地對她,不跟她說話,隻是心中總想要她把那塊布拿下來,卻又總說不出口。


    太傻了,他這輩子都沒有見過這麽傻的人。被冷暴力,冷言冷語,怎樣刺傷都執著地留在他身邊,太子相信,哪怕他要她去死,她也不會說一句話,更不會求一句饒。


    哪怕他現在是個廢人,也仍然是她心中無所不能的溫柔的太子。


    兩人又安安靜靜過了些日子,太子的胡子都長出來了,阿醜便幫他剃掉,她總想著在自己力所能及的範圍內讓殿下生活的更好些,所以還會用在山裏找到的顏色漂亮剔透的石頭磨成發簪給他束發,久而久之,太子竟覺得這樣生活一輩子也很好。


    直到有一日,本來晴空萬裏的天空突然下起大雨,她從外頭回來的時候衣服都淋濕了,快入冬了,天冷得要命,她瑟瑟發抖,手裏卻緊緊抱著平時用來挖野菜草藥的籃子。


    太子本來正焦急地坐在床上盯著門口,見她回來,連忙正襟危坐裝作一本正經地寫東西。阿醜身上帶著水汽不敢進門,怕過到太子身上,正要轉頭去廚房,太子卻叫她:“我渴了,給我倒茶。”


    他自從說她醜以後,就再也沒在她麵前自稱過孤。


    阿醜把籃子放在屋簷下,先把身上的水擰了一把,又脫了鞋子,赤著腳進屋給他倒茶,茶葉是她在山上采的,和曬幹的花朵炒製而成,味道非常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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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子接了茶,眼睛還盯著她,阿醜了然:“奴婢今日回來晚了,殿下恕罪,馬上就給殿下做吃的。”


    他哪裏是想要吃飯,他是想……“你身上那麽多水,我坐著都覺得黏膩,衣服換了再跟我說話。”


    其實他本來想說濕答答的難看死了,話到了嘴邊不知為何便換了說法。


    阿醜對他的話向來奉若神明,“是,奴婢這就去換。”


    這木屋並不大,隻有一張床,平日阿醜睡在地上,可眼下天冷了,再睡地上萬一生病如何是好?太子坐在床上喝茶,空間太小,換衣服的時候阿醜都伺候著他,他是君子,自然也不會去偷看她。可不知為何她換衣服的時候突然驚呼了一聲,太子心裏一急,連忙扭頭,又快速扭回來,一顆心跳得如同打鼓,七上八下。


    她瘦瘦小小的,可身體裏卻蘊涵著無比強大的力量。太子方才隻看到她的側身,可能是因為衣服濕答答的踩著腳滑,因為他看到她扶桌子了。但是……


    隱藏在粗布衣裳下的,卻是白的耀眼的皮膚,纖細的腰肢以及飽滿的乳|房。太子捧著茶,他從未近過女色,這半年來更是從來沒想過,但方才那驚鴻一瞥卻讓他兀自慌亂起來。


    阿醜換好衣服,又用幹燥的布把臉蒙好,這時外麵好像有什麽聲音,她立刻警覺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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