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碗湯彼岸(八)


    聶靖已死, 荊相要做什麽, 這世上再無第三人知道。更何況聶靖死的無聲無息,就是去查, 也不會有人查的出來。祁縛明十分信任荊相,既然荊相已讓黑衣人事件劃上了句號,那麽他也好, 皇帝也好, 就都不會再過問了。


    荊相年歲已大,皇帝恩準他不必每日來上早朝, 荊相孑然一身, 無親無故,他這一生大部分的時間都投入在了江山社稷黎民蒼生上, 從沒為自己活過。可如今他快要死了,這把歲數了, 他終於能夠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姨娘到底沒挨到年底, 都說老年人最怕冬天,很多上了年紀的人熬過了一個冬天, 精神頭就能好很多,可姨娘早已藥石罔效, 她覺著自己拖累了荊相, 連累他一生不曾成婚, 膝下也無兒無女, 如今終於要去了, 心頭竟是鬆了口氣。


    她那樣卑賤的出身, 本就是叫人踐踏進塵土裏的,更遑論還是個賤妾,這一生過得是渾渾噩噩是非不知,一味的逆來順受,還需要女兒來保護她、照顧她。


    姨娘臨終前回光返照,抓著被角,破碎地念叨著她這幾十年來鬱結於心的愧疚。


    世上哪有她這樣柔弱可欺的娘。


    隻知道哭泣,隻知道躲閃,隻知道忍耐,活生生把女兒推進了火坑,叫她在那個家過得生不如死。女兒死了,她又拖累荊相幾十年,這輩子,她都沒為女兒做過什麽。


    她身為親娘,卻連為女兒責怪荊相的資格都沒有。姨娘老來經常做夢,夢裏從不曾再見過女兒,她不知是自己心不夠誠,還是女兒怨了自己,不肯入夢。


    現在,她終於可以撒手而去了。


    荊相坐在床邊靜靜地看著,姨娘眼角流下一滴渾濁的淚,隨後便閉上了眼睛。他伸出手,為她將被子蓋好,起身讓了出去交由他人處理。照顧姨娘是因為她,姨娘去了,他心中也沒有多麽難過——幾十年的鐵石心腸,他仍舊是這樣的人。


    相府的喪事辦的很簡單,燕涼盡知相爺的嶽母去世,想來吊唁的不少,可惜都進不去相府的門。這消息甚至都沒有通知遠在江南的青王夫婦跟太上皇太後,荊相一直都是這樣活著的,他葬了姨娘後,整個人都有些恍惚,卻不知是恍惚於少了個長輩,還是恍惚於曾經逝去的時光。


    那時候他還年輕,二十左右的年紀,一顆心裏滿是戾氣仇恨,怨不得一步錯,步步錯。如今他閱盡千帆,孤獨清冷,又似乎回到了那個時候。


    姨娘死了,他同她之間最後的聯係也斷了。此後,還有什麽人,能同他一起回想她的模樣呢?


    真好啊,她永遠年紀輕輕,他卻已是滿頭霜雪,華發早生。隻怕見了麵,她會不喜。


    還是要俊俏些好,就照著少年時期的模樣,她若見了,興許會多瞧他一眼。


    相府的白幡一直掛到了元宵,過節時人人歡欣雀躍,唯獨相府冷清一片,下人們都放了假回去,就連青奴都被接走了,唯獨剩下荊相一人,坐在院子裏,清風吹過竹林,他一人對月自斟,朦朧間,卻無論如何都醉不了。


    活著太清醒,是種折磨。


    他低低笑起來,喝了最後一杯酒,起身回了房。仍舊是那個清歡曾經待過的房間,隻是他沒有去睡那張床,而是扭動了書桉上的一枚硯台,硯台緩緩轉動,大床轉移方位,瞬間露出一個黑漆漆的地洞來。


    荊相踩著台階走了下去,地洞門隨後關上。走道並不長,他一步一步走到盡頭帶鎖的房間,用隨身攜帶的鑰匙打開門鎖,走了進去。


    房間四壁及地麵是用冰藍色的石頭砌成的,冰冷入骨,用於保存。一張玉床上,有一副森森的人骨。


    那骨頭身著嫁衣,眼睛是黑漆漆的兩個洞,嫁衣套在身上空蕩蕩的,完全沒有人體該有的起伏。荊相慢慢走過去,像是想,又不敢,輕輕地觸碰了一下白骨,然後低頭吻了一下:“吾妻莫急,很快,為夫便會為你塑造出一具完整的肉身,很快的……”


    接著,他取過一旁的匕首,先是貼著自己手臂,削了一塊血肉下來,然後將傷處包紮,再以自己的血肉貼上白骨,以此為她再塑玉身。


    她的冰肌玉骨因他而消殞,他便以自己的血肉賠她一個,日後他也好循著自己的血肉氣息,找到她,照顧她。


    “我怕你走的太快啊……”他輕聲說著,將血肉與白骨貼奇,說來也是奇怪,那白骨沾染上活人血肉,竟像是有了靈氣,緩緩與之結合,生出一隻如玉般的半截藕臂。而荊相揭開自己包紮傷口的布條,用白骨身下的寒玉喂養己身缺失的血肉,他的臉色隨之越來越白,白的幾近透明,手臂也恢複成了原狀,卻無絲毫血色,像是以玉凋成,毫無煙火氣。


    聶靖能維持年輕時的模樣,便是用了此法。他閱遍古籍,尋到了續命之書,以他人血肉重造身軀,便是死了,也能活著。所以聶靖聲音蒼老,容貌卻一如當年。


    荊相捉拿到他後發現了這一點,聶靖毫不掩飾自己的野心,他要長長久久的活下去,可如今這樣未免有些不美。眼睛壞了,就要換一顆眼睛,皮肉爛了,就要換一塊皮肉,總是這樣下去,他覺得麻煩。


    荊相欲為亡妻再造玉身,便與聶靖暗中達成協議。聶靖教他修補之法,他予聶靖方便,保他平安。聶靖驚奇的發現,自己的身體不需要再殺人也能夠很好的維持,可他卻不知荊相是如何做到的。


    世上哪有什麽長生之法,荊相不過是要用自己的血肉修補亡妻之身,以自己的靈魂做代價,從此守她平安。聶靖發覺荊相不肯訴說長生之法,便想要翻臉,誰知卻被祁縛明帶兵捉拿斬首,一代奇才便就此丟了性命,從此後,再也無人知曉那害人續命的法子。


    遙遠的西域古國有這樣一個傳說,神秘的女王老死後,叛變的信徒挖掘出她的棺槨,卻發現本以垂垂老矣的女王竟然恢複了年輕時風華絕代的模樣。那是一種神奇的方法,可以用經過淬煉和處理的寒玉來代替幹枯的皮肉,使之呈現最貌美的年華。


    荊相以自己血肉再塑白骨之身,又以寒玉化為己身,他研讀各種奇書,為的就是這麽一天。此後他再無記憶也無妨,就此消散也無妨,找到她,見她一麵,看她過得好,不相認也不相愛,更不相知。


    做錯了的無法挽回,可他不能就這樣放了手。


    人死之後,會如何呢?


    沒有人知道,他也不知道。


    可以若能選擇,他願意以這種詭異而殘酷的方式存在,直到有朝一日,徹底消弭。那一日也許很快,也許永遠不會來到。


    如今還不能一次完成,荊相做完了今天的份,便離開了密室。他在遙遠的南方,選中了一塊風水寶地,那裏山清水秀,鳥語花香,人跡罕至,他在地下,悄悄建了一座玉墓。待他百年後,他的心腹會將他們夫妻送進那裏,至少有千年的時間不會被人發現和打擾,他也許,能夠真的再為她做點什麽。


    可是,要怎樣,才能保證死後靈魂不滅呢,荊相深知這並不容易,他隻得了修補之術,安排了身後事,卻不知要如何讓自己的魂魄停留在世間。哪怕他將一切準備好,倘若死後消散,這一切也都成了虛幻。


    這是他唯一沒有的答桉。


    可他的時間不多了,他已過天命之年,還能再活多久呢?他窮盡一生都不曾找到的秘密,能夠在餘生的幾年裏得到嗎?


    上天會眷顧他嗎?


    此是月圓佳節,該有妻兒陪伴左右,他卻一人很多很多年了,久到已經習慣,並且再無期待。


    燭影搖曳,荊相攤開一本書,直到燭淚落盡,金雞報曉,他仍舊沒有停下,更沒有去休息或是進食,甚至連水都不曾喝一口。他怕時間不夠用啊,不能浪費,一分一秒都需要珍惜,他所剩無幾了。


    春去秋來,他的日子就是這樣過的。


    相爺難道出門,不過立太子這樣的大事,還是需要他親自坐鎮。皇帝與他商量過,也有自己的考量,最終還是決定立大皇子為東宮。大皇子是皇後所出,占長亦占嫡,無論如何都是名正言順。至於他的其他兒子們心裏怎麽想,那就不知道了,總之他們都是慶賀的。皇帝至少還能再活個幾十年,隻要他活著,皇子們就還忌憚,不會有太多想法。


    這會兒皇帝開始羨慕一夫一妻的太上皇跟太後了,隻生一個兒子,那還有什麽好尋思好操心的,哪裏像他兒子這麽多……過些年年歲尚小的皇子們也長大了,保不齊會出什麽岔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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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帝全然忘記了,他一個美人又一個美人寵幸時,心裏可不是這樣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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