巍巍的高山,聳立在白雲間,山頭帶雪,山腰上則是一片的鬆林。一條清澈的溪流,從山上緩緩流下,因已是深秋,淺淺細細的一條,在匯聚到山腳小石澗的時候,也隻有小小的一汪。


    清澈見底的石潭,蕩漾著波紋,一塊又一塊黝黑的石頭鋪平在小石潭底下。


    石潭周圍,乃是巨大的白石。


    此刻,一隻毛色油灰的小貂就懶懶地趴在白石上。


    雖是深秋,這裏卻難得出了個大太陽,曬在石頭上,看上去也暖暖的。小貂用爪子掩住自己的嘴巴,打了個嗬欠,終於拿眼睛去看石潭邊的見愁。


    見愁今日依舊穿著一身深藍色,交領的右衽上滾著銀灰色的繡紋,據說乃是用地底陰陽蛛所吐的陽絲刺上的。而這一身衣袍的其他部分,則都是陰陽蛛的陰絲織成。


    “山人我跟你說啊,這一身衣裳,那叫一個冬暖夏涼,穿上之後特別好看。好歹你也是咱們崖山的大師姐,一塊活招牌,出門千萬要穿得好看點……”


    伸手正要去石潭之中捧水的見愁,在看見領口袖口銀色繡紋的瞬間,腦海之中就浮現出了扶道山人那一張心疼的臉,彷佛送出去一身衣裳像是要了他的老命一樣。


    “唉……”


    這小摳門的樣子,真是讓人沒話說啊。


    見愁想著,長歎了一聲,將石潭之中清澈的泉水捧起,略略飲了一口。


    清甜的泉水,因是從山頂流下,又在深秋初冬,帶著一種透骨的涼意。隻一口,見愁就忍不住為之頭腦清醒起來。


    嘩啦啦。


    剩下的泉水,從見愁的指縫間滑落,濺起水麵一片水花。


    隻潤了一下幹涸的口唇,見愁便隨意朝著這四周望去。


    東麵是她來的地方,一片莽莽的平原盡頭,似乎能看見無數的山巒,崖山便是其中最高的一座;西麵是她要去的地方,群山由低矮而高聳,地勢開始起伏,越往西北越高,隱約之間遙遠的天邊有一片一片高山雪頂的影子。


    便是如今她身處的這一片山脈,也高得嚇人。


    昨日深夜,她便已經出關。


    因為已經知道了有關采藥峰黑風洞的消息,見愁便在短暫的休息之後,去向扶道山人辭行,被極其摳門地送了一身衣裳,又塞了一些適合自己修煉的道印之後,扶道山人便擺手趕人,生怕見愁再刮走自己多少東西一樣。


    於是,見愁就這麽被嫌棄著,踏上了去往采藥峰的道路。


    出崖山之後,一路往西行去,抬眼隻見周遭景色不斷變換,終於看出幾分十九洲中域左三千的氣象來。


    道上時常會看見別的修士,從半空之中飛掠而過,偶爾會有人看見愁一眼,不過在發現隻是個普通的築基期女修之後,多半都是一掠而過。


    中域左三千,築基修士多如狗,金丹修士亦是遍地走。


    見愁忽然就有一種叫旁人多看一眼的動力,至少也要修煉出個金丹吧?


    “唉。”


    又是一聲長歎。


    見愁站起身來,準備琢磨琢磨繼續往西走。


    出發之前曾看過相關的地圖,自己如今所在的這一座山,叫“白石山”,再往西六十裏便是中域之中一個著名門派,隻收女修、專出大美人的白月穀,在中域三千門派之中屬於“上五”之列。


    可惜了,若是平時,見愁多半會趁著這個機會“路過”一下白月穀,去看看裏麵的女修們到底是什麽模樣。不過如今,還是趕時間為好。


    已經在這裏歇了一口氣,還是趕到前麵五十裏外的飛天鎮再停下。


    她朝著小貂招手,想讓它也喝上兩口水:“小貂,過來。”


    “呼——”


    天際層雲,被忽然到來的一片光芒劃破。


    見愁下意識地皺了眉,袖中亮起了一陣琉璃金光,裏外鏡已被她準備好。


    小貂一下從白石之上警惕地起身來,“嗖”地一下,直接竄上了見愁的肩膀。


    一人一貂,齊齊望向了那幾道光芒。


    來的是一行七人,都是差不多的月白色裙衫,透著一種極致的柔美。她們落在了不遠處,打頭的一個看上去沉穩些,頭上插了一把藍色的珠釵,四下打量了一下,便發現那邊有石潭,忙道:“陸師姐,我們去那邊稍歇一下吧。”


    其他女修聽見這聲音,都看向了站在最中間的那一名女子。


    見愁隔得遠,卻也能清楚地聽見她們在說什麽,更能注意到每個人的舉動。


    順著眾人的目光,見愁也看向了這位“陸師姐”。


    好標致的一位美人。


    眉似遠山罥煙,眉尖若蹙,帶了一點點輕愁的病態,冰肌玉骨,皮膚雪白,不過兩靨卻偏偏給人一種蒼白之感。瓊鼻秀雅,櫻唇緊抿,似乎忍受這什麽痛苦。


    她兩手都被人扶著,似乎自己已經沒有力氣站在地上。


    寬大的月白色衣袍,將她的身體都遮掩了下去,像是天空顏色最淺處,有出塵之感;偏偏,金色的繡線爬滿她衣衫的邊緣,帶了一種世俗的貴氣,又讓這一位美人顯得真實了些許。


    在聽見那一名女修的話之後,她抬眸看向了不遠處,那邊站著見愁。


    清透的目光裏,帶著一種達觀的睿智。


    她看著見愁,見愁也看著她。


    隻在目光對視的這一瞬間,見愁便感覺出來了,那種隱藏在虛弱與平靜之下的睿智。


    不同於在崖山的時候,小貂見到這一群陌生人,似乎有些不安,悄悄在背後將尾巴靠在了見愁的脖頸邊。


    見愁微笑了一下。


    那一名女修的目光,從見愁的身上,落到了小貂的身上,似乎忽然有幾分迷惑。


    “咳咳……”


    兩聲壓抑著的咳嗽。


    她終於回頭,對方才那一名藍釵女修道:“我們過去歇歇腳吧。”


    藍釵女修聽她咳嗽,似有幾分擔心:“陸師姐,你不要緊吧?”


    “無妨。”


    蒼白的臉上,絲毫血色沒有,透著一種十足的病弱。


    她扶著身邊兩人的手,慢慢從那盤旋的山道上走,雖然隻短短的一段路,她走來卻花了很久。


    見愁也在那邊站了很久,袖中琉璃金的光芒一直在,並沒有因為她不出發就消散下去。


    眼看著這一群人來到自己的麵前,見愁從她們統一的著裝上,倒是看出了一點端倪。


    “白月穀陸香冷,見過道友。門中師姐妹經行此處,想留下來歇歇腳,還望閣下勿要見怪。”


    細細弱弱的聲音,帶著幾分中氣不足,不過卻是十足的有禮。


    說完,陸香冷便十分自然地抬起頭來打量。


    站在白石上的這一名女修,有著與她之前所見的每一名女修都迥然不同的氣質。


    眉目之間的線條與輪廓雖然柔和,可一雙眼睛底下,卻透著一種莫測的沉和穩,像是已經經曆過了一些事情,變得澹靜。


    她曾見過師父的一雙眼,便是這樣,帶著一種紅塵看破的感覺。


    這,應當是一雙耐得住寂寞的眼。


    深藍色的長袍,給人一種深海一樣廣闊又深沉的感覺,普通的女修穿不出這般純粹的感覺來。再者,上麵盤旋著的銀紋,給了陸香冷不一樣的感覺。


    如果她的眼睛還沒被地蠍毒壞得太厲害,沒有看錯的話,這一身衣衫約莫都是用陰陽蛛的蛛絲燒煉過後織成的,除了涼熱一般之外,其實並無太大作用,勝在好看。


    一件衣衫尚且奢侈至此,縱使眼前這一名女修僅有築基期的修為,陸香冷也不能小覷了。


    更何況,她本非無禮之人,更喜與人為善。


    略略的一句自報家門之後,順便打量一眼見愁,陸香冷就禮貌地垂下了眼簾。


    見愁自然能感覺到這樣的打量,不過沒有敵意,反而是滿滿的善意。


    她一摸還在不安之中的小貂,也微微笑了一下,道:“陸道友客氣,白月穀大名早已如雷貫耳。此處原非我所有,說不上什麽見怪不見怪,還請諸位自便。”


    說完,見愁也掃了這陸香冷背後幾人一眼。


    相比於陸香冷這般獨特的氣質,其餘幾名白月穀的女修,便要遜色一籌了,不過容貌儀態卻都是一等一,也並沒有半點的惡意與輕視。


    一名女修從乾坤袋中取出了厚厚的蒲團,安放在了白石上,兩名女修扶著陸香冷過去坐下。


    藍釵女修,則從乾坤袋中取出了幾隻玉碗來,用一隻盛了水,端過來給陸香冷。


    “白石山的水乃是天上泉,師姐先飲,我一會兒便取一些存下來,再繼續趕路。”


    陸香冷接過玉碗來,微微點了點頭:“有勞馮師妹了。”


    馮璃乃是陸香冷的師妹,還未入門便已經聽說過“藥女陸香冷”的大名,雖在修行一途的天賦不很高,卻偏偏精通丹藥之理。


    平日在門中的時候,她們所用的丹藥,大多都是師姐調製,更多番指點後輩們的修行。


    哪裏想到,此次她們陪著陸香冷一起去采藥峰,竟會遇到這般的禍事。


    馮璃的目光之中,帶了幾許自責。


    遠遠地,見愁那邊已經看出差距來了。


    她開始思考,自己也帶個玉碗出來喝水的可能性,可仔細想了想,竟然覺得很是麻煩。


    與白月穀女修們此刻所為一模一樣的事,她又不是沒做過。


    當年謝家還不曾沒落,也沒有遇到那潑天的禍事,有次出門踏青,謝母的玉碗也很精致,見愁自己汲水用的白瓷小瓶也如玉一樣晶瑩。


    那樣精致得近乎小心翼翼的日子,她好像不那麽喜歡。


    出門趕路,風霜染麵,沒有水囊,也不必有很多的準備。


    天為被,地為床。


    何處去不得?


    何處不可歇?


    渴了捧一捧山澗水,餓了摘一摘林間果……


    日子,原本該悠閑一些過。


    不過,像白月穀這樣也沒什麽錯。


    見愁望著那一隻玉碗,想起今日與往昔的差距,也不知自己到底是墮落了,還是豁達了,或者是終於超脫於凡塵,像是那些不拘一格的仙人了。


    握著玉碗的手,是陸香冷的手,蒼白得沒有一絲雪色,深青色的血管,彷佛就在瑩潤的皮膚之下。


    隻是,隱約有一絲一絲的黑氣,在這血管裏流淌。


    興許是見愁的目光不加遮掩,太過直接,陸香冷慢慢飲了碗中水後,竟然朝著見愁看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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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也順著見愁的目光,看向了自己的手背。


    於是,忽然一笑,她開口道:“血脈之中流有地蠍毒,所以顏色不似普通血脈一般。”


    她倒知道自己在想什麽。


    見愁站在那邊,也沒走近,點了點頭:“地蠍毒我知道,聽聞生長在地下三千尺之下的地方,尋常難以見到,極其凶惡。一旦沾染上此毒,輕則經脈盡斷,重則渾身潰爛。你竟然……”


    至少看上去半點事沒有。


    陸香冷的目光,忽然變得奇異了一分。


    她沉默片刻,才開口道:“我略通藥理,所以地蠍毒不曾潰散。”


    見愁聞言,算是明白了幾分,點了點頭,倒也沒多想。


    隻是,站在陸香冷身邊的那些女修已經有些目瞪口呆了。


    為什麽……


    話都說得這麽明白了,眼前這一位看上去不俗的女修,竟然半點反應都沒有?


    陸師姐已經自報家門了啊,白月穀的藥女陸香冷,她難道沒聽過?


    眾人的目光,也都跟著變得奇異起來。


    見愁看她們都用玉碗汲水,自己倒不好放小貂下去喝水了,正自糾結間,竟感覺到眾人的目光,抬起頭來一看,忽然思考起來:為什麽都這樣看著她?她是不是忽略了什麽?


    彷佛看出了見愁的疑惑,陸香冷微微一笑,道:“冒昧猜測,這位道友才修行不久,或者閉關了許多年吧?”


    “……不錯。”


    見愁一下知道問題出在哪裏了:她不認得眼前這一位陸香冷。


    陸香冷微微一擺手,示意藍釵女修馮璃。


    馮璃會意,取出一隻玉碗來,走上前去,遞向見愁。


    見愁一怔,看向陸香冷。


    陸香冷咳嗽了一聲,虛弱笑道:“我觀道友看水看碗又看小貂,約莫貂兒要喝水,正好我們帶了多的玉碗,如道友不嫌棄……”


    那玉碗上沒有多餘的花紋,瞧著簡單又樸素,倒叫見愁心生好感。


    “那便多謝了。”


    她不由笑了起來,伸手接過那馮璃遞來的玉碗,道了聲“有勞”。


    正好解了自己的麻煩。


    察言觀色,細致入微,有禮有節,又不叫人討厭。


    這一位白月穀陸香冷,是個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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