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到一個瘋子,已經是紅蝶所能想象的極限了。


    誰能料到,她竟然同時遇到了兩個?


    當下,紅蝶竟久久無言,看著見愁,不知道應該說什麽。


    見愁心裏隻有一片奇異澎湃著的殺意。


    多麽奇妙的變化?


    昔日她視謝不臣為一生摯愛,而今恩愛不在,空餘滿腔血仇,偏生今日紅蝶仙子竟然告訴她,謝不臣還愛她?


    哈……


    天底下再沒有比這更諷刺的事情了。


    見愁的目光,從人皇劍那樸素的劍鞘之上慢慢劃過,隻道:“雖不是昔日劍,卻是昔日人。紅蝶仙子,多謝了。”


    ……謝?


    紅蝶難得苦笑了一聲,隻看見愁身前那棋盤,道:“到底何苦?你缺四分魂,三分魄,一到問心必死無疑。金丹,元嬰,出竅,中間不過僅剩下一個境界。以你之天資,不過堪堪百年間的事情。複仇,當真比自己的性命還要要緊嗎?”


    到底是一個叫紅蝶喜歡的人,她不忍見這樣一個人消失在塵世間,因而就沒忍住,多歎了兩句。


    她的話,是一點也不錯的。


    魂魄有缺,乃是不全之人,出竅之後,修士變由修身,轉而為修心,所謂的“心”,指的並非五髒六腑的那個“心”,而是精神、靈魂境界。


    一個魂魄不全之人,又如何能修心?


    所以才說,一到問心,必死無疑。


    見愁如今修為已逼近金丹中期,從煉氣至金丹中期,也不過才兩年餘時間。


    縱使日後修行頗為艱難,也不過是百年間便能到出竅境界。


    到了出竅之後,又該如何?


    紅蝶歎息,見愁亦不知曉。


    誰人不重視自己的性命?


    沒有人願意去麵對死亡的恐懼。


    見愁眼簾微動,垂了眼眸,卻是微笑:“我惜命,卻不得不修行。這天地間,百般事物皆貴,性命雖好,難擋我求心中一執念。”


    “執念?”紅蝶疑惑。


    見愁點了點頭,目光卻依舊落在棋盤上。


    “執念,非我身上仇,非我心中恨,不過不明白,天地有情無情暫且不論,人與天地本不相同,非要合天地之理,才能證這世間大道嗎?”


    “……”


    紅蝶忽然沉默。


    見愁卻不在意她的沉默:“或許在仙子看來,我修為微末,至今不知自己到底在追尋什麽。可我如今又何須想那麽多?我不過要證明,他的道,非正道。”


    好一個何須想那麽多……


    天下修士,誰不思考自己到底要走什麽道?


    甚至很多人在一開始就有了設想,有了構思,才會順著自己定下的路線走下去。


    這還是她第一次看見“無道修士”將自己的“無道”說得如此義正辭嚴,甚至毫不心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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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也就是在這一瞬間,紅蝶才意識到:這才是見愁。


    即便入十九洲已久,可她從未去思考過自己要怎樣才能得道成仙,一切不過水流淌過,因勢利導……


    相機而動,心如白紙。


    道?


    如今沒有道,他日道法自現。


    一陣恍惚,忽然就這麽襲上了紅蝶的心頭。


    她怔忡,竟然有一種飄飄忽忽的悟道之感,又說不清這種感覺到底所從何來。


    “我忽然有些好奇了……數百年後,你會是什麽樣子……”


    一種近乎感歎的口吻。


    見愁聽著,卻一下想起了昔日昆吾一人台之會上,那淩空出現的“見愁”。


    於是,一切忽然明了……


    魂魄不全,為何要繼續修煉?


    出竅必死,何不止步不前?


    人生苦短,何故將時光耗費?


    ……


    那麽多的為什麽,卻終究敵不過那兩個字:風景。


    登高才能望遠。


    天下風景何其勝,她又怎敢止步?


    於是,麵上忽有笑意盈然。


    見愁眉目都溫和了些許,隻對著紅蝶拱手一拜:“仙子關心指點之恩,見愁銘記。”


    這是準備要走了。


    困惑之中的紅蝶,隻看見見愁眼底一片的清明,似乎一下想到了什麽,又像是一下想通了什麽。


    可她無法詢問。


    眼見著見愁對自己拱手,她也微微側身,頷首微笑:“紅塵三千界,每一界都是一個念頭。你的心裏沒有疑問,我本不該請你入此劫,所以權以天作棋盤星為子,一子落,一燈明。棋局盡時,便是出此紅塵千丈燈時。見愁道友,請了。”


    她的心中沒有疑問,所以不請她入此劫,但是準備了棋盤與棋子?


    天作棋盤星為子,一子落,一燈明。


    見愁聽著,目中異彩乍現。


    星,作子?


    巨大的棋盤,經緯線縱橫,閃閃發亮,鋪在虛空之中,鋪在她麵前的山道之上。


    在她目光落在棋盤之上的瞬間,似乎隱隱有一種吸引之力,從每條線的交錯點上傳來,要將她的目光,她的意念,吸收進去,如同黑白不分的混沌。


    隻一眨眼間,她整個人的心神,便全數沉入其中。


    那是一種奇妙的狀態。


    人在這天地大棋盤之前,何等渺小?


    然而,見愁就這樣靜靜地站立著。


    紅蝶站在她的身後,也這麽看著,那藏著妖嬈的目光之中,分明是一點兩點的通達與智慧。


    沒有再看很久,紅蝶垂首,望著自己掌心之中的小老鼠,用指腹輕輕地點了點,輕笑一聲。


    “你跟我一樣,不很明白,是嗎?”


    小老鼠唧唧叫了兩聲,在她掌心裏轉了一圈。


    紅蝶也不很在意,隻輕輕地一聲喟歎,便消失了影蹤,隻餘下見愁,站在原地。


    山風吹拂。


    長長的山道似乎沒有盡頭,一盞又一盞的青燈就這樣,從見愁身前,慢慢朝著遠處延伸而去,一直隱藏進盡頭的雲霧之中。


    見愁目視著那棋盤,注視著天元的位置,那一瞬間,竟然有一種難以言喻的情緒奔湧而出——


    她抬起自己的手指。


    那一瞬間,竟有無數璀璨的星芒,在這青天白日之下,從天邊匯聚而來,凝聚在她指尖!


    眨眼之間,變成一枚發亮的棋子!


    “啪!”


    手起子落!


    朝著整個棋盤的最中心……


    ***


    “嗯?”


    還未來得及落子,風雨長廊下,已經隻餘下謝不臣一人。


    他長身而立,青衫濕透,眉峰之間一片澹漠溫潤之意,原本波瀾不驚的麵容之上,卻首次染上幾分驚訝。


    是的。


    驚訝。


    他之間還凝聚著那麽一點點璀璨的光芒,像是從這風雨世界之中凝聚而出的水光,每一枚棋子,都好像是一汪湖水。


    上善若水,能容萬物,因勢而變。


    隻是這一枚棋子,還未來得及落下,麵前那巨大的棋盤之上,便被人搶先落了一子下去。


    “天元……”


    眉頭微微擰緊,謝不臣不用回頭,也知道那紅蝶的化身已經消失不見。


    天元乃是棋盤的最中心,是整個棋盤之上唯一一個找不到對稱點的位置。


    一般而言,執棋先行之人,為了獲勝,會在棋局之中占據一個“先機”,而下在“天元”之上,無疑是讓出了“先機”,將主動權交給了下一個行棋之人。


    圍棋中,會下在這個位置的,幾乎都是不很懂事的初學者。


    隻是,自己這棋局對麵,會是一個初學者嗎?


    謝不臣微微眯了眯眼,目中掠過一道思索的光芒。


    初學者?還是無心勝負、不偏不倚?


    或者……


    對方認為,讓自己一手也無妨呢?


    無法判斷。


    甚至,他根本不知道與自己弈棋之人到底是誰。


    人在紅塵千丈燈中,便是在紅蝶仙子的局中,能窺見他所思所想,感知他所感知的一切。


    可以說,這一局棋絕非他尋常遇到的那樣簡單。


    謝不臣執著那一枚周圍煙雨凝結而成的棋子,唇角略略地一彎,便伸出手去,輕輕一放。


    “啪。”


    是一滴水落進湖水的聲音。


    也是旁側一點燈火,忽然燃起的聲音。


    他指尖棋子落下之時,整個棋盤都隨之泛起了一圈漣漪,從他落子處蕩漾開去。


    風雨長廊之下,一盞青燈燈火,在飄搖的煙雨之中,也朦朧地亮了起來。


    這一手的位置,緊貼著天元而落。


    棋盤上那一枚如同星光凝聚而成的白子之側,便多了一枚黑水凝結成的黑子,一時之間,黑白相貼,竟有一種針鋒相對之勢猛然生出!


    那一瞬間的感覺,實在難以言喻……


    謝不臣才放下的手指,有些奇異的僵硬之感,隻這麽垂在身側,目視著那棋盤,也不知到底是想到了什麽……


    ***


    “該死的女人……”


    如花公子麵色鐵青,將自己那不知被誰揉得皺巴巴的衣裳披在了身上,近乎磨牙一樣,看著自己前方那一片花海。


    紅蝶已經消失不見,隻有這一片花海之中,似乎還殘留著她妖嬈又得意的笑聲。


    異性之間固然會相互吸引,然而從某種程度上而言……


    如花公子遇到紅蝶,那是遇到了同類。


    他從萬花叢中走出,一步步朝著那花海之中一盞素淨的青燈走去,一麵走一麵露出自己森然的八顆白牙微笑:“別讓我再有機會找見你,不然非扒光你衣服不可!”


    “啪!”


    一彈指,直接一簇火光朝著青燈電射而去。


    眨眼間,青燈已亮!


    噗嗤。


    閃爍的焰光從燈盞之中竄出,一點明滅的火星,伴隨著跳動的火焰,竟然朝著四周撒去。


    如花公子一怔,下意識地想到哪裏不對。


    下一刻,他便猛然一展折扇,牙關緊要,麵色霜寒:“又中計了!”


    話音方落,那一點火星已經迅速落到了周圍一片盛開的花海之上。


    就想是一點火星,落入了一片廣闊的幹草原野之上,竟霎時間呈現出燎原之勢!


    幾乎隻聽得耳邊“轟”地一聲響,整片花海竟然瞬間燃燒了起來!


    身處青燈之畔,花海之中的如花公子,立刻被這熊熊烈火包圍……


    ***


    “你真的了解我嗎?”


    那是一個年紀很小的女童,紮著兩條衝天辮,白白的臉蛋,卻有血紅色的眼仁,天真之餘,竟然讓人生出幾分畏懼之感。


    她一隻肉呼呼的小手,就這樣輕輕搭在夏侯赦那如血染的紅衣袍角之上。


    夏侯赦站在村莊橋頭,那一盞點燃的青燈之旁,有些意外地看著這小女童。


    越看,便越是有一種熟悉之感……


    在他暗紅色的眼瞳轉動,將目光對上那女童目光之時,那種奇怪的熟悉之感,便猛然之間達到了極限!


    “你是……”


    那一瞬間,夏侯赦瞳孔微微放大!


    背後的村落,寧靜而美好,連接著一個龐大的市鎮。


    村道上,有挑著柴禾走過的樵夫,也有隨著人群走去的村婦,有人坐在河邊織網,也有的倚在船頭飲酒……


    隻是,他們無一例外,都與尋常人不大一樣。


    有的人瞳孔血紅,有的人麵色烏青,也有的人隻有一條腿,有的人身上帶著豔紅如火的紋身……


    太熟悉了!


    那種感覺實在是太熟悉了!


    夏侯赦站在村落之前,站在這橋頭之上,看著自己點燃這一盞青燈之後出現的世界,隻有一種做夢一樣的感覺:


    是器!


    他承繼了後山之中那存在的遺誌,坐擁萬器,乃是萬兵之主!


    而眼前的這些……


    甚至包括這個紮著辮子的女童,都是他的“器”。


    名器有靈……


    興許是見眼前這紅衣少年沒有說話,小女童又拽了拽他。


    夏侯赦低頭看去。


    “我不想住在墳裏了,我想出去。”


    軟軟糯糯的聲音,帶著一種香甜的味道。


    女童噘著嘴,撒嬌一樣拉著他說話。


    橋下,一條小船緩緩劃過。


    倚在船上喝酒的男人,笑看著橋頭的那一幕,迷醉地眯著眼,隻將酒壺往河水之中輕輕一投,長歎一聲:“萬兵之主……”


    “嘩啦!”


    巨大的浪花憑空掀起,竟然瞬間化作一條長龍,直奔橋頭之上站立的夏侯赦而去!


    ***


    白霧茫茫。


    腳下是一片坦途,毫無阻擋。


    陸香冷在告別紅蝶,一路走來之後,入眼所見,除卻這一片白霧,竟然再無他物。


    就像是一頭穿入了迷障之中,若不小心,便連前後左右也分不清楚。


    還好。


    眼前這一盞一盞向著前方而去的青燈,為她指明了方向。


    陸香冷皺著眉頭,回想著自己與紅蝶之間的對話,一步步向前走去。


    她行走的速度並不緩慢,隻是在遇到有青燈的時候才會停下來點燈。


    一盞,一盞,又一盞。


    ……


    很快,她來路之上,已經是燈火曠照,通明一片。


    青燈連成一線,延伸向她的來路。


    隻是……


    已經看不分明。


    陸香冷回頭看了一眼,卻覺出這裏麵有些不對勁的地方。


    她暫時沒有往深了想,隻繼續前行,繼續點燈。


    不多時,眼前那一片迷霧,竟然似乎有了盡頭。


    更準確地一點說,眼前這一行青燈,竟似乎有了盡頭。


    一盞碗大的蓮燈便立在陸香冷的麵前,她白衣翩然,更有欺霜賽雪一般白皙的肌膚。


    人在燈前,指尖亮起那麽一小團紫金光芒,隻這麽一襯,更有一種塵世皆俗的通透之感。


    眼前這一盞,乃是她所能看見的最後一盞了。


    隻要點燃這一盞燈,她似乎便能出去,有機會拿到不語上人的《青峰庵四十八記》,那可是十九洲大地上,有史以來最全的記載——


    關於《九曲河圖》。


    陸香冷覺得自己本應該毫不猶豫點燃這最後一盞燈,不管點燃之後到底是什麽。


    可偏偏……


    到了此時此刻,一路順風順水得讓人不敢相信。


    陸香冷反倒有些懷疑起來,指尖那一點光芒,也變得明滅不定起來。


    點,還是不點?


    ***


    “要死了,真的是要死了!!!”


    左流氣喘籲籲,站在十八銅人巷裏,終於想起了人們常說的一個詞:棒槌。


    他現在就覺得自己像個棒槌!


    “我警告你們啊,我現在可是崖山弟子了,你們要再敢打我,我我我我……我就他娘地跟你們翻臉!”


    左流顫抖著手,指著自己麵前的那個“人”,惡語威脅。


    隻是還沒等他威脅完,通體銅黃的銅人,便一拳頭朝著他揍了過來!


    “啊!”


    可憐的左流哪裏想到對方竟然還會主動攻擊了,冷不防被撞了個正著,一拳頭落在了那還算挺直的鼻梁上,霎時間鮮血長流!


    左流兩個鼻孔裏都流出鮮血來,狼狽極了。


    他氣得發抖,一把擦了鮮血,也不管到底擦沒擦幹淨,便一躬身,在那銅人再次朝著自己進攻而來的瞬間,猛地一跳!


    謔!


    這一蹦豈止三尺高?


    左流簡直險些竄到天上去!


    他險險避開了那第三個銅人甩過來的臂膀,氣得牙根癢癢。


    “我就知道那個紅衣服的女人沒安什麽好心!長得漂亮的女人都會騙人!尤其是這種長得妖妖豔豔的!啊啊啊啊真是氣死我了!”


    “老虎不發威,你當本流氓是病貓是吧?!”


    怒火衝天的左流,一時之間張牙舞爪了起來。


    任是誰不想進來,卻被人強行扔進來,接受十八銅人陣的錘煉,都是不死也要脫層皮!


    左流生是流氓,卻偏偏受不得那一份流氓的苦。


    他人在半空之中,看著下方那一片毫無感情的銅人,掐算好了自己掉下去的時間——在這銅人陣中,一切輕身的功法都毫無效用。


    “啪嗒。”


    手指一翻,那一直被左流放在身前的玉折子,竟然在他險險下落的瞬間,被他打開!


    “疾!”


    口中一個字斷喝出聲!


    左流手指隔空一點,便有一道奇怪的回形印符,從他手中打出,隔空印在了那玉折子金紅的印符之上!


    “啪!”


    回形印符消失,金紅色的印符卻金光暴漲。


    左流隻覺得口幹舌燥,緊緊地盯著。


    刷拉……


    令人瞠目結舌的一幕出現了——


    那金紅印符之中,竟然伸出了一隻描金紙扇,扇麵上繪著幾朵豔麗的花,透著一種濃重的、男男女女都能聞出來的脂粉味兒。


    接著,便是一聲輕笑……


    那一瞬間,連左流自己都毛骨悚然了!


    印符之中,那一把扇子越來越清晰,竟然真的從印符之中伸了出來,眨眼之間,竟然有一個完整的如花公子從印符之中凝聚而出!


    他出來,卻像是沒看見左流一樣,隻揮舞著那灑金扇子,輕飄飄朝著下方一扇。


    “轟!”


    一股恐怖的威勢浩浩蕩蕩,席卷開去。


    左流興奮地握緊了拳頭,就等著如花公子這一枚化身印符顯露威力,一扇子將下方的銅人全部掃蕩幹淨……


    沒想到……


    繡花枕頭一包草!


    看似恐怖的一陣風吹出去,竟然在眼看著就要到達下方的時候,頹然散去!


    左流簡直像是當胸被人撞了一下,一口血都要嘔出來了:“坑你爹!”


    果然沒試用過的印符都是扯澹!


    到底是複製下來的如花公子的道印太坑,還是自己的水平不夠,那是誰也不知道的。


    左流唯一知道的是……


    要倒黴了!


    下方地麵傳來了一股恐怖的吸力,像是壓著他的肩膀逼著他下沉一樣。


    金丹期就有的禦空之力,在這裏形同虛設!


    “啊!”


    左流整個人都失去了控製,再次向著下方墜去!


    “你姥姥啊!”


    他大聲叫罵起來,同時病急亂投醫,死活不相信自己這麽倒黴。


    第一枚印符不行,還能第二枚也不行不成?!


    “啪!”


    千鈞一發之際,他再次一指頭戳在了玉折之上!


    左流心裏一喜,臉上那笑容剛剛綻開,可還沒等凝聚成形,下一刻就僵硬住了……


    那是一枚金紅色的印符,還閃爍著流光。


    這樣品質的印符,在他那裏統共隻有兩枚,一枚來自見愁,一枚來自謝不臣……


    “糟了!”


    戳錯了!


    他要戳的是很靠譜的見愁師姐,不是這個謝不臣的印符啊!


    完了完了!


    左流從高空墜落,心頓時涼了半截!


    眼看著就要一頭撞在某個銅人伸出來的銅臂之上,粉身碎骨——


    “去!”


    一道澹漠的嗓音,忽然在左流耳邊炸響!


    在他視野之中,越來越近的巷中十八銅人,竟在這一字出的瞬間,全是潰散崩毀!


    “嘩啦……”


    摧枯拉朽一般,像是被狂風席卷過去。


    每尊銅人的手臂都如同樹枝一樣盡數折斷!


    “……”


    傻眼了。


    左流“砰”地一聲摔在地上,疼得齜牙咧嘴,可卻忍不住心中那一股近乎恐懼的震驚。


    躺在十八銅人的廢墟之中,他艱難地轉頭望去,隻看見那那一道已經澹得近乎看不見的身影。


    謝不臣的虛影……


    眨眼之間,風一吹,這一道身影便如同煙沙一樣消散。


    “啪嗒。”


    大放光芒的金紅色印符,瞬間黯澹下來。


    翠色的玉折子從空中倒飛而回,如同有靈性一樣,直直砸落到左流的身上,可他整個人竟毫無反應。


    隻有眼底的恐懼與震駭,還在不斷擴大。


    化身印符,乃是隨機複刻血液主人的某一種道印的威能……


    而謝不臣這一字之威,在之前他與見愁師姐的多次戰鬥之中,卻從不曾展露過。


    “言出……法隨?”


    左流有些恍惚,不確定自己所感知的是否正確。


    可下一刻,他便直接一骨碌從地上爬了起來,連身上的疼痛都顧不了了——


    謝不臣還藏有殺招!


    這孫犢子!


    若是見愁師姐提前遇到他,隻怕是要糟!


    “一定要趕在他們碰麵之前……”


    當下,左流冷汗都要冒出來了,毫不猶豫,抓了玉折子便朝著前方衝去!


    ***


    “啪。”


    又是一子落下。


    每每棋子與棋盤撞擊之時,都會有一股星流炸裂之聲,彷佛心底有什麽東西也跟著炸開。


    隨即,便是那長道之上的青燈,一盞接著一盞地亮起。


    見愁的指尖凝著星光,像是牽動著千億星辰的光芒,一起凝聚在棋盤之上,形成一枚圓潤的棋子。


    第一手落子天元,其實沒有絲毫的作用。


    見愁並非不懂下棋,可當星光凝聚在她指尖的時候,她實在是難以控製自己。


    天作棋盤,星為子。


    落子,當然要在最中心的位置。


    唇邊掛上一抹微笑,見愁細細的眉尾未描,卻也帶著淺淺的黛色,如同疊翠的遠山,讓她整個麵容之中都帶著一種悠遠的意蘊。


    像是在笑自己下了一手廢棋,又像是回想當時下棋那一瞬間的感覺。


    抬手落子,從容不迫。


    見愁的目光已經漸漸完整的棋局之上掠過,眼中卻是異彩綻放。


    與她弈棋之人,絕對是個絕好的對手。


    紅塵千丈燈,隨意點燃一盞燈,不過是紅蝶三千紅塵界之中的一個罷了。


    雖不知眼前的棋盤到底從哪裏來,可是見愁以為,在自己對麵的那個對手,應當不是紅蝶。


    如此的果斷,如此的縝密,如此的殺伐。


    從她第一手下了天元開始,此人便毫不猶豫占據了她退讓出來的先機,一手棋貼靠上來,隨之步步緊逼。


    對手像是盤旋在高空的鷹隼,俯視著全局,伺機而動。


    他不疾不徐,甚至帶著一種從容不迫的優雅……


    這樣的棋風……


    見愁眉頭忽然擰了那麽一下。


    下一刻,便有一枚黑色的棋子,憑空出現,如同有人坐在見愁的對麵,抬了手,輕輕按住一枚棋子一樣。


    黑色的棋子,如同湖水凝聚而成,帶著一種渾然天成的圓潤與通透,就這麽慢慢地、慢慢地落下。


    長長的山道之上,見愁背後已經有通明的燈火。


    那一張棋盤被燈火照耀著,有著瑩潤的光澤透出,一點一點溢散的流光灑在了棋子之上。


    整個世界裏,隻有山風吹拂過耳邊的聲音。


    “啪。”


    那一枚棋子落下的聲音,在山風裏,像是一滴水落在了湖泊之中,點出了漣漪一片。


    何等清晰的聲音?


    又是何等震撼的聲音?!


    那一瞬間,見愁望著那一枚棋子,看著棋盤周圍的布局,竟覺得方才還模糊的那一種熟悉之感,眨眼之間竟然已經難以逼視!


    這是孤軍深入,險之又險的一招!


    極少有人會敢這樣行險……


    可見愁,偏偏見過。


    她的棋藝,大部分來源於謝不臣,並不精湛,甚至很是粗淺。


    與謝不臣弈棋之時,往往是他主導棋局,下一個一勝一負出來,卻從不下第三盤。


    見愁自然知道,那一勝一負,並非她的確有實力勝過謝不臣,隻是他故意對自己放水。


    事實上,在與謝不臣的對弈之中,她從未贏過。


    紅塵三千丈……


    又是這樣熟悉的一手棋,在某個特定的局勢之下,堪稱無往而不利。


    若她沒有記錯,他們一行六人,全數被投入了那幾盞青燈之中,隻怕各自有所經曆。


    棋盤對麵,一個人也沒有,隻有一片虛無,通過那一片虛無,隻能看見一片延伸開去的山道,似乎不多時便要到山頂。


    層巒疊嶂之中,盡頭的一切,似乎也開始清晰。


    可見愁的心底,卻偏偏開始迷惑了起來。


    她望著棋盤對麵,像是透過這一局棋,看著棋盤之後的那個虛無的對手。


    自踏入修行以來,靈魂精神會伴隨著修為的增長相應增長。


    心思更加靈敏,思維更加清晰,念頭更加通透……


    所有的修士,都擁有遠超於尋常人的計算能力,所以在人間孤島盛行的一些事情,放到十九洲來,卻少有人觸及。


    棋也是一樣。


    大能修士看一眼棋盤,便能算準所有的棋路,這一盤棋哪裏還有什麽懸念?


    可對眼下的見愁而言……


    還不算。


    修為不夠,“心”上的修為也還不夠。


    她看這一局棋,一半是心思通透,一半是霧裏看花。


    不是她太弱,而是對手太強。


    紅蝶仙子,到底是何用意?


    見愁盯著對手落下的那一枚棋子,久久沒有動作。


    整個山道之上,似乎都籠罩著一層暮色。


    見愁指尖一點一滴的星光聚散流轉,像是恒河沙數一樣匯聚了又散開,纏繞在她手指周圍,似乎感知著她的心意。


    良久之後,她終於還是凝神擰眉,輕輕一子,貼在方才那一枚黑子之側。


    “啪。”


    很輕很細的一聲響。


    見愁眼底似乎也纏繞著那千億的星光,不斷地閃爍著,璀璨著。


    身邊一盞青燈亮起,那漂浮的巨大棋盤,也隨之往山道之上挪動,見愁負手,踏前了一步,隨之攀登。


    棋局過半,山道也過半。


    每一盞燈,都這樣幽幽地點著,在逐漸降臨的暮色之中,變得明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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