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真是一股寒氣從腳底升起,平地裏竟然炸了驚雷!


    見愁這腳步才剛剛落定呢,哪裏想到就聽見這樣一句話?她頓時覺得有把冰刀從自己背上劃過去,冷得幹脆利落!


    此時張湯站在她前麵兩步處,也是才準備向這邋遢落魄也看不清模樣的老頭兒問好。


    大頭鬼跟小頭鬼更是不大敢走進來,還在門口的位置瑟縮著。


    可一聽見崖山兩個字,這倆小鬼像是被人掐了尾巴一樣,猛地蹦了起來,四下裏張望,驚慌道:“崖山?什麽崖山?崖山打過來了?!”


    “……”


    見愁垂在身側的雙手,都被稍顯寬大的袖袍給遮著,悄然緊握。


    她沒有說話。


    大頭鬼跟小頭鬼的叫喊聲,她都聽見了,可並不給任何反應,隻用自己此生最大的克製,保持著麵上的冷靜。


    那坐在木凳上的老頭兒,蒼老得不成樣子。


    頭發亂糟糟,可臉上卻藏著風霜之色,像是曆經過無數的變幻,被磨成了如今這副鬼樣子。


    若說扶道山人是個老頑童,眼前這人隻能算是一截沒有生機的朽木,彷佛隨手一掰就能捏個粉碎。


    老,而且殘。


    渾身上下都有一種快埋進棺材的腐朽味道。


    可就是這樣一個似乎行將就木的老頭子,隻隨意看了她一眼,便道出了她的來處……


    她是個大活人已經很是危險,若是被人知道她還是個來自崖山的大活人——


    想想陰陽界戰之中崖山扮演的角色,見愁可不覺得自己能站著離開極域。


    她忌憚地望著這老頭兒,隻在這沉默的片刻,心思已經轉過了一千一萬。


    最後,卻歸於了平靜。


    見愁雙手抱拳,躬身一拜,頓時再看不見半分的忌憚,半分的敵意,隻有一種鎮定自若:“前輩好眼力。晚輩見愁,確係崖山門下,拜見霧中仙前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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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什麽好眼力不好眼力的,你那乾坤袋上不都明擺著嗎……”


    沙啞的聲音念了一句,照舊難聽至極。


    霧中仙那渾濁的眼珠轉了轉,蒙著一層厚厚的陰翳,像是這極域永遠不會放亮的天空一樣。


    胡須如雜草一樣,與頭發生長在了一起。


    他隱約是笑了一聲,似乎覺得見愁那一句“好眼力”有些意思。


    見愁聞言,卻是一怔。


    她垂眸一看自己腰間,那掛著的乾坤袋上麵,可不是有一枚小小的屬於崖山的徽記嗎?雖是暗紋,可有心人輕而易舉便能發現。


    這一次,卻是她犯了致命的錯誤。


    原本她還在疑惑,霧中仙到底是通過什麽手段探查了她的身份,沒想到不過因為這一枚小小的乾坤袋。


    見愁知曉了緣由,隻皺了眉頭,麵色平靜地將那乾坤袋取下,重新揣入袖中。


    “多謝前輩提點。”


    有意思。


    不過隨口說一句乾坤袋的事,落到這小女娃的嘴裏就成了“提點”。


    崖山門下……


    霧中仙照舊坐著,慢慢地鬆開了自己的五指,冰冷的碎石就在他手裏,展露出了形狀。


    他掃了後麵兩隻小鬼一眼,才重新回看張湯:“你帶人來,所為何事?”


    張湯皺了眉頭,心頭其實也頗為驚訝。


    他與見愁曾在殺紅小界相見,卻並不知見愁是何身份,來自何處,就算是半日之前驟然見到,她也不曾提過自己師出何門。


    現在想來,她是故意的。


    崖山是什麽地方?


    張湯不曾接觸修界之前,並不知這兩個字對極域來說到底意味著什麽,可一旦翻閱過有關的記載,便會在心底裏生出一股寒意。


    十甲子前,陰陽界戰,昆吾崖山齊出,連同中域三千與佛道兩修,在極域戰場之上殺了個不見天日。


    今朝黃泉之下有累累白骨,大半乃崖山修士所留!


    接引司的卷宗曾以一種夾雜著恐懼的口吻,記載過有關崖山的隻言片語。


    千年前,十九洲飛升上界之大能修士,半出崖山!


    拔劍而戰,戰則不退,曾叫多少極域鬼修聞風喪膽?


    今日,他竟然在一小破屋裏,這麽猝不及防地,聽見了“崖山門下”四字?


    這感覺一時有些難言。


    張湯素來是個驚濤駭浪藏心底的人,麵上倒也不顯,答霧中仙道:“有求於前輩者,並非張湯。”


    “有求者乃是晚輩。”


    既然被人揭破,見愁也就坦然了下來。


    她順著張湯的話續道:“晚輩意外破界而來,身陷極域不得出,如今步步危機,聽聞霧中仙前輩常應有緣者,助之扶之。見愁欲求一遮掩活人身份之法,遂星夜前來,還請前輩見諒。”


    霧中仙照舊坐在原地,腳邊全是不知為何碎裂的時候,與這滿屋擺著的石頭相稱,隻讓人有一種身處亂石堆中的感覺。


    他聽了見愁敘說的來意,卻是半點也不驚訝。


    大活人,來這裏還能幹什麽?


    隻是……


    霧中仙問道:“看來你的確是個意外,並非崖山要重啟陰陽界戰……可自陰陽界戰後,極域便在陰陽交界處設了釋天造化陣,以生死為界,便是通天大能亦不能以活人之身而入。你不過一小小金丹修士,如何破界而來?”


    “……”


    見愁忽地沉默。


    足足過了好一會兒,她才回答了三個字——


    “一人台。”


    這三個字出口的一瞬間,那一雙渾濁的眼眸,似乎終於清明了一些。


    霧中仙坐在那木墩上,久久沒有動過的頭,終於慢慢地抬了起來,看向見愁的目光,第一次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審視。


    一人台。


    這是一個在極域幾乎不會聽到的詞。


    可此刻,卻這麽真真切切地從眼前這女娃的口中出來,他那木然而且遲鈍的感官,終於在這一個詞的刺激之下,漸漸地回來了。


    滯緩地轉動著眼珠,霧中仙對見愁忽然有了一點點的興趣。


    “難怪了。你曾登一人台?”


    難怪?


    她隻說了“一人台”,對方竟已經明了她為何能破界,說出這麽一句……


    見愁心裏琢磨,這一位“霧中仙”對中域之事如此熟悉,生前必定是十九洲修士,絕非人間孤島的凡人!


    她心電急轉,回答卻很利落簡短:“月餘之前,僥幸問鼎。”


    “僥幸?”


    聽見這兩個字,那霧中仙竟然莫名地笑了一聲。


    照舊是磨刀石一樣磨著的晦澀聲音,叫人聽了心裏發毛。


    他瞧著見愁,明明便是一副錚錚的傲骨,自有種鋒芒畢露的氣勢,對自己的心誌與心智皆很自信,說出這“僥幸”二字,實在是假。


    霧中仙並不很聽得慣。


    “世上何曾有什麽僥幸?能贏便是真本事。成王敗寇,你也不必在我這糟老頭子的麵前謙遜……”


    見愁倒是沒想到,對方會說出這樣的一句話來。


    不過莫名地,竟有些暗合了她的心意。


    一人台之勝,固然是謝不臣沒來,可謝不臣來了,她就當真沒有勝算嗎?


    不見得。


    她贏了就是她贏了,世事已定,無法更改。


    她笑了一笑,隻拱手道:“晚輩受教。”


    霧中仙並不理會,隻道:“我幫人素來有規矩,張湯可告訴你了吧?”


    見愁看了旁邊張湯一眼。


    張湯站定之後便沒挪動過一步,現在也隻是聽著他們說話,並未有插話的意思。


    於是,見愁開口:“張大人已敘說一二。隻是不知,能否請得前輩幫忙遮掩身份,若可,晚輩又需付出何種代價?”


    霧中仙不答,反問道:“你遮掩身份,是為留在極域,尋求返回十九洲之法?”


    “是。”


    見愁不知他有何用意,隻如實回答。


    “……”


    又是長久的沉默。


    隻是這一次,沉默已經不來自見愁,而來自那半截身子都彷佛埋進土裏的霧中仙。


    窗邊點著一盞燈,燈盞裏看不到燈油,隻有燈芯亮起火光,照著周圍的一切。


    見愁不知這一位堪與八方城閻君比肩的所在,此刻到底在思考什麽,也不能打擾,隻好默不作聲地站在一旁。


    張湯此刻的眉頭,已經緊緊地擰了起來。


    眉心那一道豎痕之中,隱約有凝煞之氣浮現起來。


    他曾與霧中仙有過接觸,知道這是個因為話太少,幾乎都要忘記怎麽說話的大能修士。


    有人來,對了他的胃口,他提出要求,對方若能滿足,便幫人辦事。


    一般來說,三兩句話的功夫就能解決。


    這還是第一次,他聽到霧中仙說了這麽多的話,甚至還沒有對見愁提出自己的條件。


    難道畢竟曾是十九洲修士,所以對來自十九洲崖山的見愁,格外有興趣?


    張湯無法確定。


    他逡巡的目光,從見愁的身上劃過,一個想要離開極域的十九洲修士;又從霧中仙的身上劃過,一個曾經的十九洲修士……


    一點一點的碎片在腦海之中開始了自動的拚接。


    可張湯站著,看上去依舊八風不動。


    在他思考的這一段時間裏,霧中仙似乎也考慮得差不多了。


    長得幾乎都要落到地上的頭發依舊亂糟糟地,他低頭看向掌心那一塊碎石,又慢慢地把它放回了地麵上。


    他的聲音,依舊遲緩且滯澀,有一種久不與人交流的生硬。


    “我與崖山,不算有仇。你乃崖山門下,我可助你一臂之力,至於代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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