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裏外,八方城。


    巨大的城池之中,八座巍峨的宮殿,懸浮在空中,像是八座島嶼,在天光照射下,有著濃重的陰影,代表著一種至高的威懾。


    八尊人形的巨大凋像,七男一女,各帶著迥異的氣質,聳立在每一座宮殿前的地麵之上,甚至比整座宮殿還要高。


    這便是八方城八位閻君的凋像。


    它們之中,有的年老,有的年輕,甚至還有年紀很小的少年人模樣。


    若從高處眺望,看見這八座懸浮的閻殿,看見這八位閻君的凋像,修為略差上一些的,都會感覺到一種發自心底的顫抖和壓抑!


    這裏,是整個地府的中心,也是權力的中心!


    八位閻君的凋像手中,各自持著自己的法器,穿入雲端,高高在上的俯視著整個城池,俯視著整個地府。


    此刻,正北宮殿外。


    平日裏緊閉的大門,已經完全打開。


    一名又一名出身自鬼王族的鬼修,手持黑色的三股叉,緊繃著一張臉,各自把守在外。


    大殿之內,隱約傳出了幾個人說話的聲音,隻是太過模糊,聽不清晰。


    直到……


    “殺寒枝?”


    那是一道沉穩又威嚴的聲音,似乎聽見了什麽費解的事情。向來的不容置疑,竟然也澹了許多,轉添上幾分詫異和疑惑。


    門外守著的所有鬼修,立時渾身一震,站得更為挺直,目不斜視,似乎為這聲音所震懾。


    八扇門全數打開,天光照著,裏麵深黑色的地麵一片光華。


    整座大殿沒有什麽太多的擺設,然而不管是那巨大的圓柱,還是高高的青銅燈盞,都透著一種大氣與古樸。


    雖不富麗,卻很堂皇。


    正麵殿中幾個座位上,已坐了四人。


    若仔細打量,便會發現,這四人的麵容姿態,竟都能與外麵八座凋像之一對上。


    他們的目光,都投落在了上首位置。


    台階不高,隻有九級,卻足以區分主客尊卑。


    紫金寶座上端坐一身材高大的男子,肩膀寬闊,氣勢沉凝,兩道長眉此刻卻微微皺了起來,一雙深黑的瞳孔裏隱隱透出暗金。


    目光從下方還空著的三個座位上掃過,他聲音依舊低沉:“前段時日,都市王曾提起,派了殺寒枝去鬼門關一帶查看。好端端地,人怎會失蹤?”


    今日,距離鼎爭開啟,尚有八十日。


    能坐在這正北方大殿上的,整個極域,除了第一閻殿閻君秦廣王外,哪裏還能找得出第二個?


    按著往常的慣例,這個日子,有幾件與鼎爭有關之事需要敲定。


    所以,秦廣王昨日便使人傳訊,通知了其餘七位閻君,今日議事。


    可沒想到,等他到了殿中一看,七人之中竟隻有三人到了,分別是閻羅王,泰山王和轉輪王。


    其他人卻都看不到影子。


    心中詫異的秦廣王,自然關心了一下眾人的去處——


    第二殿楚江王向來不愛俗事,近來閉關修煉,不來很正常;


    第四殿仵官王小孩子天性,玩心重,養的那一隻寶貝蛋今晨跑了出去,他來的道上順便去抓,還得過會兒才到,也不是大事。


    可剩下的兩個,卻讓他不能理解。


    一個是第三殿的老狐狸,宋帝王。


    此人一副垂垂老矣的模樣,卻生得一顆勃勃野心,前身乃是人間第一位帝皇,死後入了地府,開始修煉。


    後來陰陽界戰爆發,他略使手段,重挫了十九洲修士,立下大功。


    陰陽界戰結束後,憑借卓絕的修為,狡猾的計謀,還有戰中的貢獻,這老狐狸成功封了閻君,位列第三殿,稱號“宋帝”。


    秦廣王對老狐狸向來忌憚,也知他心機深重,第一殿閻君的身份,對方未必不覬覦。


    隻是……


    縱是起了野心,今日這等無關緊要的場麵,他也不該不到。


    另一個便是第七殿都市王,江倀。


    她乃是八方城唯一一位沒有插手陰陽界戰,卻依舊被封為閻君的存在。生前為倀鬼,卻不曾害人,封為閻君後也向來與人為善。


    今日這種情況,江倀也不該不來。


    所以,秦廣王當時便問,怎麽回事?


    結果說曹操,曹操到。


    這檔口上,宋帝王到了,進了大殿便道一聲“我遲了”,隨後一看座中其餘幾位閻君,便代都市王告了罪。


    原來,老狐狸來的道上,正好遇到都市王。


    那時她才從第七殿離開,看方向像是要出八方城。


    老狐狸與她寒暄之後,便問她這是往哪裏去。


    江倀一張臉上帶著沉凝之色,前所未有的,沒有半點笑意,簡略地答了他,就直接消失在了原地。


    “當時都市王行色匆匆,心情怕不大好,隻回我說殺寒枝失蹤,音信全無,她要自己去查探一二。至於殺寒枝為何失蹤,她卻沒提。”


    老狐狸宋帝王,此刻抬了那皺皺的眼皮,看了上頭秦廣王一眼。


    “想來,若是都市王知道原因,也不會自己親自去查了。”


    殺寒枝,都市王江倀座下頗為厲害的一名女判官,也是八方城判官之中少有的非鼎爭出身。


    這幾年來,人人都知她最得江倀器重,算是第七殿半個大管家。


    月前出了鬼門關現鬼斧一事,幾乎驚動了大半個極域。


    八方城中,從第一殿秦廣王到第八殿轉輪王,人人都對那邊投以了關注,殺寒枝便是那個時候,被江倀派去了鬼門關一帶。


    原本都還好好的,每日有沒有消息,都要通報一下情況。


    沒想到,從六日前開始,不管第七殿的鬼修怎麽聯絡,殺寒枝就是半點回音都沒有,徹底沒了消息。


    江倀一向在意自己的手下,此事一出,立刻就派人去查。


    這樣的情況,要麽是被困在了什麽地方,無法脫身,無法聯係,要麽就是真的沒了。


    隻是查了幾日,依舊音信全無。


    江倀便坐不住了,今日一早直接啟程,前往了鬼門關。


    秦廣王緩緩從座中起身,高大的身軀,在地上投落出一道長長的影子。


    他抬首看著殿外——


    自己那一座高高的凋像,就佇立在前方,即便在這殿中,也需要微微仰首,才能看見那一張威嚴的麵目。


    “鬼斧重現,殺寒枝失蹤,人間孤島枉死書生甚眾……”


    近日來的事,一樁樁,一件件,悉數從秦廣王的心中流淌過去,總讓他嗅出一點山雨欲來的味道。


    “殺寒枝的事情,自有都市王處理。不過,枉死新鬼異常增多之事,查得怎樣?”


    下首座中,第五殿閻羅王,平日裏都是和事老。


    他留著長長的一大把胡須,看上去年紀不小,雙目裏有一股中正平和之氣,眉心卻肅穆地皺成了一個“川”字。


    聞秦廣王發問,閻羅王便回道:“接引司新接了接引枉死城新鬼之事,尚有些混亂。不過新來的枉死書生,已有近三百人。前去人間孤島城隍廟裏查探的鬼差回來報,說是有妖邪作亂。”


    這與眾人之前所料,相差不遠。


    秦廣王搖了搖頭:“此事雖殊為詭異,可對我極域而言,能有新血湧入,有百利,無一害。凡人死活與我等無關,極域與其插手,引起佛門禪宗關注,不如靜觀其變。”


    “秦廣王說得極是。”


    身子略顯傴僂的老狐狸宋帝王聽了秦廣王的話,點了點頭。


    “自陰陽界戰後,禪宗不滿密宗與我們合作,到底在佛門北遷之後,與密宗分道揚鑣。他們在人間孤島招攬信徒,不就是為了與我極域分庭抗禮麽?現在出了這種事,嘿嘿,該讓他們頭疼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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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說完,宋帝王的臉上,露出了睿智的微笑。


    其他人看他一眼,隻覺這笑容格外可惡,實在是奸詐狡猾到了極點。


    說什麽禪宗不滿密宗與他們的合作,可十甲子之前那一場血戰,不就是此人在背後推波助瀾嗎?


    就連堂堂崖山,也在那一戰之中耗盡了元氣。


    想想當初那場麵……


    血肉之軀,接二連三倒下,白骨長埋極域,無數無主長劍升空,在悲鳴之中飛向另一麵的十九洲,飛向崖山武庫……


    何等殘酷?


    何等悲壯?


    便是在座中人想起來,都有那麽一種隱約的唏噓之感。


    不過就事論事,宋帝王此刻這一番話,卻很是在理,眾人也都沒有反駁。


    “近日來,我極域頻生非常之事,隻恐有事端將生。我等隻怕要多加小心了。”


    秦廣王提醒了眾人一句,隨即又道:“另一則,鼎爭在即,七十二城已在遴選,十大鬼族的名額也由他們自己擬定。不過八方城這邊,卻還尚有許多名額空著,不知今年,諸位可有什麽想法?”


    說得簡單點,就問問還有沒有誰想推薦個人,或者想推薦點什麽特殊的人。


    八方城八位閻君之間的關係,說好不好,說壞也不壞。


    每位閻君手裏有三個名額,有的一個沒用,有的用完了還不夠,這種時候,名額多的也不介意做個順水人情。


    秦廣王一問,殿中安靜了片刻。


    和事老閻羅王搖頭:“我這邊沒有什麽。”


    宋帝王眯著眼睛笑:“今年第一殿有那個張湯,我看中的都沒太大用處,幹脆也不往裏麵送人了。”


    餘下兩位,一個是身材魁梧如小山的泰山王,一個是麵容英俊、神情鎮定的轉輪王。


    泰山王素來是個沉默忠厚的性子,與沉迷修煉的楚江王是一個樣,這會兒也搖頭:“我這裏就那一個,其他的也不用。”


    至於轉輪王,排位雖最末,手中掌管的卻是極域至關重要的“六道輪回”。


    他早年乃是秦廣王麾下,多得秦廣王提拔,即便如今與秦廣王並列,成為閻君,也向來與秦廣王同氣連枝。


    他抬眸看了秦廣王一眼,似是在思量什麽,片刻後才道:“近日鬼門關那邊出了頗多的事端,不過也出了不少奇人。前幾日,我聽了一條有些意思的傳聞。”


    “傳聞?”


    這是有想法了。


    秦廣王看了過去。


    轉輪王也不賣關子,眼眸底下露出幾分奇異神采,笑著道:“月前枉死城來了一名女修,其魂珠僅有微塵大小。”


    “微塵大小?”


    眾人一聽,一下好了奇。


    厚道人泰山王不大沉得住氣,當先懷疑:“這怎麽可能?但凡過了養神凝魂兩境,成功化珠的,其魂珠都該有寸許直徑。微塵一般的魂珠?若天賦差到這地步,養神凝魂兩個境界,隻怕她也過不了吧?”


    話說得很直接,可這也是其他人的疑惑。


    眾人都看向了轉輪王。


    轉輪王敢說,便是有一定把握。


    “一開始聽下麵人說了,我也不信,不過想到正好鼎爭已開,不妨著人打探一二,於是找人問了接引司。接引司那邊的張湯,想必諸位已經聽聞過了,他恰恰是剛接手此事,接引了這女修。消息千真萬確,絕無虛假。”


    這一下,殿中幾位閻君的神情立時變得驚訝起來。


    極域竟還真有這樣的修士?


    微塵大小的魂珠……


    怎麽想怎麽不符合常理啊!


    秦廣王也在思索,還想問得更詳細一點,不過一抬眼,一下就看見了轉輪王那胸有成竹的表情。


    以他對這一位舊部的了解……


    秦廣王了然問道:“轉輪王可是已經有了想法?”


    “不錯。”


    轉輪王並不否認。


    眾人都瞧著他,老狐狸宋帝王好像想到了什麽,微微一怔。


    轉輪王隻精明地一笑:“鼎爭已開,與往年毫無差別,總要引人關注才好。管她古怪不古怪,這極域有史以來最弱的化珠境修士,不正是個絕好的噱頭嗎?”


    ***


    “……你出身來曆,皆有冊可查,我已照實回答。另一則便是你的修為,人所能見,我未隱瞞。隻是背後到底是誰在問,我卻不清楚。”


    張湯把自己先前在接引司遇到的事,一一告知見愁。


    他這麽做,無非是先與見愁串串口供,免得他日你說東,我說西,牛頭不對馬嘴,平白引得東窗事發。


    見愁清楚,隻是一顆心已經沉得灌了鉛。


    偽造枉死新鬼名冊,聯合大頭鬼小頭鬼二人與張湯,一起混入枉死城,甚至包括孤注一擲衝擊化珠……


    一切都是行險,都是險中之勝。


    當時的見愁已經捉襟見肘,根本找不到更好的辦法。


    所以她對這一切,並未有半分後悔之意,唯一擔心的,隻是此刻被人抓出來,功虧一簣,連累他人。


    地上樓中,人已經散得差不多了。


    遠處的陳廷硯也已經開始往回走,見愁知道不該再多說,隻簡短道:“若是有人對我感興趣,或是起了懷疑,勢必不會這樣善罷甘休。我等無力改變,隻好靜待發。此次,到底有勞張大人了。”


    張湯點了點頭,算是接了她的道謝。


    這時候,陳廷硯也已經走回來了。


    他方才還在那邊的時候,就看見見愁在跟張湯說話,走過來了便笑著道:“我好了,被他們拉著說了許多,險些沒完。你們剛才聊什麽呢?”


    張湯自然是不會跟陳廷硯說話的,見愁主動接了話:“我聽人說張大人得了八方閻殿的名額,所以恭喜了一下。”


    哦。


    八方閻殿啊?


    了不起唄。


    陳廷硯涼颼颼地看了張湯一眼,真是一刻也不想看見這晦氣之人。


    正好這裏久久沒有別人來取圓戒,他索性道:“這裏也沒什麽熱鬧可看了,不過前些天已經有人開始給第二輪押題,在賣書呢。我準備去看看,見愁你要不要一起?”


    因張湯忽然告知有人查她,見愁現在隻想直接鑽回自己的地界兒,埋下頭去瘋狂修煉一把,免得他日找上門來隻能引頸受戮。


    隻是現在不去,多少又有點露痕跡之感。


    把心裏沉如大石的擔心都壓了下去,見愁麵上什麽都看不出來,隻點頭道:“那就去看看。”


    這一次,張湯並未再去。


    他來地上樓,一則為了看看傳說中的厲寒,二則為了尋隙與見愁說事,此刻兩個目的都已經達成,自然沒有再去的道理。


    所以,他帶了大頭鬼小頭鬼,出了地上樓,便與見愁道過別,出城回接引司了。


    沒了張湯,陳廷硯心裏就舒坦多了。


    他帶著見愁,一路逛過了大半個枉死城,也看過了那些臨時抱佛腳的修士,更了解到許多極域之中的常識,比如她先前沒接觸過的“精魂認主”。


    一直到了天色發暗,街上行人已經稀少,陳廷硯才陪送見愁回了她新租的宅院。


    見見愁關了門,他也沒急著走,在門外站了一會兒,這才離去。


    進了屋的見愁,一路上那輕鬆自然的表情,幾乎立刻消失不見。


    取而代之的,是密布的陰翳。


    她先以白日了解到的精魂認主之法,迅速令這宅院的控製符認主,隨即將三重防護陣法打開,而後一拂袖,掃去了書房內大部分很明顯的灰塵。


    整個書房,立刻幹淨了起來。


    靠窗那書桉邊的燈盞,被見愁點了起來,照亮了桉上收拾整齊的筆墨紙硯,還有不遠處那一排書架上滿滿當當的新舊書籍。


    窗紙上有三條疏瘦的影子,乃是梅瓶中那三枝梅投下的。


    燈火晃晃,枝影搖搖。


    見愁心底一片波濤起伏。


    誰在查她?


    是懷疑張湯,還是懷疑自己?


    張湯的說辭,是否會令人棋藝?


    ……


    一係列的疑問,到底還是冒了出來。


    見愁不想去想,卻又完全控製不住。


    這是一種強烈的危機感。


    她如今修為微末,隻有一招絕殺能撐個門麵,一旦有變,隻怕根本應付不來。


    對查她的人毫無頭緒,也就無法從旁人身上尋找解決辦法。


    可若是從她自己身上解決辦法,這一時半刻,就算埋頭苦修,又能增長幾分修為?根本於事無補。


    除非……


    她在東窗事發之前,便已經回到十九洲。


    隻是,若事情有那麽簡單,她就不會還留在枉死城了。


    心底長歎一聲,見愁有些煩亂。


    她的目光,從枝影上移開,落到了書桉上。


    左側便是幾本疊放起來的舊書,見愁對這原來的屋主也很好奇,便想借著翻書讓自己冷靜冷靜,於是伸手拿了最上頭那一本書起來,翻開了一頁。


    一頁。


    僅僅一頁!


    甚至隻是第一眼,見愁便愣住了——


    承自鴻蒙,襲至元始。


    論其形也,水;論其神也,道。


    生者得之,百愁能解,萬事可期;亡者得之,新生重獲,白骨得肉。


    無中生有,流轉輪回。


    ……


    薄薄的一頁紙,墨跡已舊,卻還清晰可見。


    生者得知,能解百愁,萬事可期。


    亡者得之,新生重獲,白骨可肉!


    這是何等大的口氣?


    便是世間頂級的靈丹妙藥,也不敢如此誇大吧?


    見愁一字一句地看了過去,幾疑自己翻到了什麽誌怪故事。


    可在將自己壓著紙頁邊角的的手指挪開,看清這一頁最後四個字的時候,她終於徹底失去了言語。


    “轉生池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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