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話說一半, 卻有半截沒說,這聽著實在有些奇怪。


    乍見他時, 見愁還在驚訝中, 但這一會兒也反應過來了, 隻抬首望著他半掩在樹後的身影,跟著笑了起來。


    “你心?”


    “沒什麽……”


    傅朝生搖了搖頭,眼簾一垂, 唇邊也是笑意未散。


    “得見故友安然無恙, 一下放心了罷了。”


    眼下雖已入夜, 但似他們這般的存在,目力卻不受任何影響。


    他可以清楚地看見見愁的眉眼, 在他們人的眼底,這樣的樣貌必定是一等一的。但傅朝生覺得, 最讓人舒服的其實是她的神態, 不管何時, 都透著一種從容的味道, 讓人莫名地安心。


    相比起極域分別的時候,她變化不大, 隻是修為又高了些。


    若按著修士們修煉的等級劃分, 已經是元嬰中期了。


    這速度,放在旁人的身上絕對算是驚世駭俗的, 但若與傅朝生記憶中見愁的修煉速度相比, 卻似乎還慢了不少。


    “看來, 極域有關那一片夾縫亂流的記載, 倒是真的了。”


    當初在極域,傅朝生偽裝成厲寒,與見愁結伴同行,也算是麵對了不少的艱險。怎麽說,也算是並肩作戰過的摯交了。


    在瞧見他的時候,一層層闖過十八層地獄的種種,便都浮現在腦海。


    盡管這十九洲修士恐怕大多都當傅朝生是妖邪,可見愁依舊很難對其產生什麽惡感,見他出現,自是喜勝過驚。


    隻是,聽見他這突兀的一句,見愁卻怔了一下:“夾縫亂流?”


    “不錯。”


    傅朝生點了點頭,看見愁似乎對這“夾縫亂流”一無所知,便約莫猜到她身陷亂流時的情況了。


    “你過釋天造化陣而去後,我還留在極域。因擔心故友安危,所以開宇目探之,想一窺故友近況。熟料,所見隻有渺渺虛無。宇目,竟不能窺之。”


    比目之目,一者為宇目,可窺四方上下;一者為周目,能觀古往今來。


    可以說,隻要修為足夠,擁有了這一對宇宙雙目,便可知地理天文,通曉古今。凡“目”之所至,無不曉之事。


    可傅朝生竟然說,她過釋天造化陣後,宇目不能窺?


    見愁的眉,頓時擰了起來。


    “我那時與秦廣王交手,心力已耗,越過釋天造化陣後便陷入了昏迷。說來匪夷所思,我隻覺昏沉一覺睡醒,睜眼已是六十年後。而我,人在十九洲,修為晉至元嬰中期。在此之前,我隻知道,釋天造化陣後那一片混沌後的亂流,似能模糊時空。這便是你說的‘夾縫亂流’?”


    “豈止模糊時空?”


    傅朝生話說著,已經將那一枝桂折了下來,指腹一碾,便壓碎了枝葉間掛著的幾朵桂子,目中卻閃過幾分思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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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見愁一掌對轟秦廣王揚長而去之時,他還頂著鬼王族厲寒那一張皮囊。


    因在鼎爭之中表現上佳,最終與那個名為張湯的大夏酷吏一起,被選入了八方城。隻不過,張湯毫無疑問被第一殿閻君秦廣王挑中,成了一名判官;而他,卻選擇了第八殿閻君轉輪王。


    在發現宇目窺看不到見愁蹤跡之後,他索性連著宙目也試了一試,可竟然發現,連見愁的過往與將來的無數種可能也看不到。


    就好像,曾使他聞道的這一位故友,從未在這宇宙洪荒中存在過一樣。


    可與見愁有關的一切傳聞,都還流傳在大街小巷。


    不管是枉死城還是酆都城,不管是十大鬼族的諸位長老,還是八方閻殿的數百判官,人人都還記得她那一掌的厲害,記得她宣稱自己乃是崖山門下時留下的震驚……


    一切都證明,見愁這麽個人,是切切實實存在的。


    那麽,宇宙雙目緣何不能窺見她蹤跡?


    這個問題,其實很困擾了傅朝生一段時間,直到他在轉輪王殿中查有關輪回之事時,偶然看到了那一枚葉書。


    “故友一觀便知。”


    手掌往前一伸,掌心攤開,一片巴掌大的枯黃樹葉,便出現在了傅朝生的手中。他將之遞給了見愁。


    “我發現它的時候,它夾在一本三百餘年之前的往生名冊內。”


    長約三寸餘,寬則一寸五分左右。


    這一枚葉書看上去很有些年頭了,甚至葉片邊緣也有些殘破。其葉片正麵,分布著密密麻麻的暗金色文字。


    甚至說不上是文字,隻是一些奇形怪狀的符號。


    見愁接過來一看,便知這是一種上古文字,她曾在藏經閣讀過。


    隻是她沒有記錯的話,早在很久很久以前,“葉書”這種東西,便已經退出了曆史,為更容易保存的竹簡替代,後來更為玉簡所替代。


    這一枚葉書,怕是大有來頭。


    想著,見愁便將這葉書輕輕一翻,仔細閱看起來。


    可沒想到,這一看,卻是字字驚心!


    “宇宙初誕,鴻蒙方辟,世成混沌而神祇生焉。此之謂‘荒古’。”


    “盤古大尊,斧劈混沌乃分陰陽清濁,張列周天星辰,孕生萬物生靈,開‘遠古’之始。吾族自母界遷徙,落足此星,大尊名之曰‘元始’。”


    “自此,輪回始建。”


    “吾族潛行於長夜之中,篳路藍縷,殘喘求存。”


    “然辟極域時,橫遇亂流一湍,吞宇噬宙。人墜其間,有得出者,或移形千裏之外,或漏歲月痕跡,鶴發變童顏,青絲忽白首。”


    “大尊查之,乃此界宇宙方生而未成之際所成夾縫。遂傾其神力,移於極域之外,封之以成高牆,隔斷陰陽。”


    “唯建彌天之鏡,通行兩域。”


    “吾族修士,若……”


    戛然而止。


    這暗金色古字的末尾,恰恰是這一枚葉書殘缺了一小塊的地方,見愁無從得知後麵還寫了什麽。


    可僅僅前麵的那些,已讓她心魂為之戰栗!


    宇宙初誕,開天辟地,建輪回,辟極域……


    隻這些字眼,竟一下讓她回想起當初剛得到宙目之時,所見之無垠宇宙,浩瀚星河!還有那漫長的衍變,不同的時代裏縱橫其間的強者!


    “原來我所經過的那一片亂流,是此番來曆。”


    其實對於這“宇宙”二字,她並不覺得陌生。


    可當這個概念,真正地落到她麵前的時候,卻無法想象它廣博的範圍與囊括的含義。隻有一種油然而生的渺小之感,不可抑製地湧到心懷之間,讓她發出一聲喟歎。


    “匪夷所思……”


    “故友隻曆六十載,出時仍在十九洲,且安然無恙,已是幸甚。”


    傅朝生是早就看過這葉書的,且本負蜉蝣一族願力而生,世間不知之事甚少。這葉書之上的內容,也就那語焉不詳的“神祇”與“輪回”讓他耿耿於懷,其餘的皆視若尋常。


    “我自極域而出,途徑此地,本是已感故友之氣。沒料道中遇到點麻煩,與它鬥法一場,到此時才來。”


    “夜航船大殿裏的東西?”見愁敏銳地察覺到了傅朝生口中的“麻煩”和“鬥法”,眉梢一挑,便自然地問了出來,“原來與之相鬥的是你……”


    “本不打算動手的……”


    說到這裏,傅朝生的眉頭也略略鎖緊,眼底有重重的思慮掠過。


    “可惜,最後被它逃了。”


    逃了。


    他手中勾著的那一條“鹹魚”,這時候白眼忽然翻得明顯了幾分,那尾巴還百無聊賴地擺了一下,竟頗有一種“看你不起”的輕蔑之感。


    傅朝生頓時無言。


    見愁見了,卻一下不很轉得開目光了。她打量這鹹魚模樣,心裏就自然地想起了當初傅朝生來昆吾借宙目泛舟江上時,那一條魚簍裏的黑魚。


    一個念頭忽然壓不住地冒了出來:“鯤?”


    “……”


    這一瞬間,先前還“詐屍”一般擺動著的“鹹魚”,就像是被人定住了,一下就不動了。隻有那還翻著的白眼,忽然流露出了一種“壯士一去”的悲壯情懷。


    見愁見著,嘴角便不由抽動了一下。


    為什麽,她竟生出一種無意戳破別人自尊時才會生出的愧疚之心?


    “咳。”傅朝生似乎是想笑,一下握拳掩唇咳嗽了一聲,主動接話道,“不是什麽鯤,的確一熏幹鹹魚而已。”


    是嗎?


    見愁的目光從傅朝生那一雙含笑的眸底抽離,心裏頭明鏡似的,嘴上卻不置可否:“那看來是我想多了。對了,方才你提及托曲正風為我帶話?”


    “我在夜航船大殿中見著他,認出他身份,本想勞他捎一句問候,帶與故友。不過後來想想,雖有事纏身,可來尋故友不過瞬息,便自己來了。”


    傅朝生沒再提曲正風沒為他捎話這事,畢竟那是旁人的事。


    “得見故友無恙,我這便要啟程了。”


    他沒再提,見愁便也沒多問。


    自打仙路十三島上奇異結識之後,她印象中的傅朝生,似乎總在奔波與追尋的路途中。今時今日,也不例外。


    “此去將往何方?”


    “往雪域。”


    說話間,他已經起了身,看一眼手中那一枝桂,便輕輕擱回了那桂樹枝椏間。


    沉默片刻,又道:“我負蜉蝣一族大願而生,在極域已窺盡能窺之秘,尚還有惑難解。雪域密宗,有聖子寂耶,或能解我之惑。”


    聖子,寂耶。


    這人,或者說這位的存在,見愁也是知道的,雖不知傅朝生要探尋之事與其有何關聯,但總歸是他自己的事。


    見愁唇邊掛了笑,倒也沒什麽惜別情緒,隻道:“那便祝你此行能有所獲了。”


    “承故友吉言。”


    傅朝生也慢慢地彎唇一笑,隻是這笑裏更多的是不確定。


    雪域會不會有他要尋找的答桉,傳說中的聖子是不是能解他的疑惑,在沒有抵達之前,誰也不會知道。


    他朝她略略欠了個身,便算是道過了別。


    庭院裏一陣清風吹了過來,還夾著桂子的香味,見愁再看時,眼前這一道艾青色的身影,便漸漸澹了。


    隻有遠處,還傳來些許模糊的聲音。


    “唉,今夜此時,吾顏麵盡掃矣……”


    “此物,你何曾有過?”


    “……”


    似乎是被那回答給噎住了,最初的那一道聲音,也消失無蹤。


    眨眼間,原地便隻剩下見愁一個人了。


    她抬首望著牆下這一株桂樹,回想起來去無影蹤的傅朝生,卻不知怎麽,忽然從他身上品出了一種孤獨來——


    這橫世大妖,自化生之日起,便在尋覓求索。


    可長路跋涉之餘,竟似乎隻能來見見她這個未有過幾麵之緣的所謂“故友”……


    “罷了,與我何幹呢?”


    見愁搖了搖頭,將這些奇怪的想法都從腦海裏晃了出去。傅朝生這般的存在,於天地而言都算是特殊,又怎能不孤獨?到底是不用她來操心的。


    手中那一枚葉書還在。


    她順著牆根邁步,朝著前麵不遠處自己的院落走去,一麵走,腦海中卻想著這葉書上的記載,手指幾乎是無意識地輕輕將這葉片轉了一轉。


    枯黃的葉片,暗金色的古字。


    樹葉的紋理脈絡,經過了積年的壓製,深深地烙在上麵,如同人體的經脈骨骼,自有一種獨特的美感。


    就連背麵,都是一片平滑……


    等等。


    背麵?


    見愁忽然倒吸了一口涼氣,腳步停了,執著這一枚葉書的手指也僵硬了下來:就在剛才這旋轉之間,她好像看見了什麽……


    夜風裏微涼的指尖,輕輕一動。


    她慢慢將這一枚葉書翻轉了過來:葉書的正麵,古字暗金,密密麻麻,流轉著神秘的幽光。可在葉書的背麵……


    並非一字全無。


    上麵,空空地落著五個字。


    見愁在方才閱看葉書之時,根本就沒有注意到它們。因為,這幾個字不是上古時的文字,而是近幾百年來最常見的古篆!


    閱看古字的慣性,讓她下意識地忽略了。


    而在重新注意到這葉背上字跡的瞬間,她心裏麵便“轟隆”地一聲響,隻覺得整個腦海深處都跟著炸開了!


    這個字跡!


    竟與枉死城那舊宅中主人九種字跡中的第一種,一般無二!


    “此道,我不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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