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還要悟幾日?”


    站在瀾河岸邊, 紅蝶一身紅裙隨著河上吹來的風不斷飄擺, 眼神裏卻帶著幾分笑意,似乎頗為感慨。


    曲正風就站在她身邊,也遙遙注視著江心飲雪亭中那一道已經立了三日的身影。


    這已經是第四天的清晨了。


    “頓悟之機不易得,有時片刻, 轉瞬即逝;有時百代千秋,縱身死不得出。你問我,我也不知。”


    他一式拔劍,三言兩語, 本不過是要以此為見愁“立心”。


    可誰能想到她悟性如此之高?


    “頓悟”之機, 往往是修士們求而不得的。有的人,一次頓悟能趕得上旁人三五年甚至三五十年的修行。


    而現在, 見愁一悟三日, 隻怕收獲應當不小。


    “她的天資, 我當初見著,本覺尋常。可後來才知道, 其心才是其修行如此長進的關鍵所在。你說……”


    紅蝶慢慢地說著,正準備問問曲正風的想法。


    但就在這時, 前麵江心石亭中,那一道久久佇立的身影,竟然動了一下!


    紅蝶頓時一怔, 隨即便麵露驚喜, 笑道:“看來是已經悟到了。”


    確是已經悟到了。


    腦海中那些刀光劍影終於慢慢地散開了, 見愁睜開眼來, 便見眼前瀾河奔流而過,從未停歇。


    清晨的薄霧裏,夾雜著不知哪裏飄來的桂花香氣,有一種沁人心脾的幽雅。


    她但覺四肢百骸之內,有無數股溫泉般的亂流匯聚了起來,從她本不存在的一條條經脈中向著她眉心祖竅處遊走。


    那竟然是精純至極的靈力!


    於此同時,靈台深處,那潛藏已久的魂力,也湧動而出!


    一種完全克製不住地衝動!


    一種自心底油然而生的壯闊之意!


    彷佛即便眼前山摧海枯,亦無法阻擋她意誌半分!


    無必殺之心,不拔劍!


    無決死之心,不拔劍!


    無唯我之心,不拔劍!


    所謂拔劍,拔劍之“意”,重於拔劍本身。


    一旦堪透這“拔劍”二字的真意,天下兵刃萬千,哪一種不是拔劍?!


    這一刻,她身上靈力與魂力已經悄然融合,一股混沌之氣漸漸生出。但見這長天下,飲雪亭內,一道足以驚世的璀璨刀光,陡峭拔起!


    “轟隆!”


    一聲震天撼地的巨響!


    眼前寬闊的河麵,被這一刀劈中,騰起萬丈波濤。刀氣所向,萬水辟易!


    兩側河水朝著兩旁倒卷,竟然生生在河道內辟出一條寬餘五十丈的寬闊通天道!


    真正的“抽刀斷水”!


    一座飲雪亭,與寬闊的河麵相比,不值一提;立在亭中的見愁,與這萬千的浪濤相比,更是渺小若粟,投入河中都未必見得到幾分波瀾。


    可就是這樣渺小的存在,一刀拔起,瀾河斷流!


    紅蝶遠遠見著這勢極雄豪的一幕,都沒忍住倒吸了一口涼氣,眼底迸射出無限驚豔的華光來。


    足足過了有半刻,那為見愁一刀劈斷的河流,才慢慢恢複了正常。


    這時候,紅蝶才一邁步,自江岸邊飄然而起,很快便落在了亭中。


    此刻河上的風很大,掀起了見愁的衣袍,自有一股獵獵的風采。


    盡管在這裏不眠不休站了三日,可她看上去神采奕奕,眉眼間看不到半分的疲態。


    紅蝶上來的時候,隻見她垂眸看著自己手中那一柄割鹿刀,若有所思。


    “三日頓悟,看來,你收獲應當不小。”


    她走到了見愁的身邊,笑了一聲,心情似乎也不錯。


    見愁這才從沉思中回過神來,抬眼瞧見是紅蝶,有片刻的詫異,隨即才笑了笑,道:“先前困囿於心意,總有一式領悟不透,如今才算是豁然開朗。收獲,算是不小吧。”


    先前在夜航船地牢中領悟的那一式,見愁名之為“拔刀”。


    如今因曲正風拔劍“指教”,她不僅“拔刀”終成,修為在這三日之中,竟也有了十足的長進,勉強能劃進元嬰後期的範疇了。


    這樣的變化,紅蝶自然看得出來。


    她道:“你那師弟白寅,本是準備三日前離開的,但因你頓悟,放心不下,便再這裏看了兩日。直到你師門那邊傳來點消息,似乎有些事,他才帶著左流和那個抱西瓜的小子離開。現在,你是什麽打算?”


    “我?”


    見愁不由得回轉身來,朝著岸邊解醒山莊看去,目光一頓,卻在岸邊望見了一道昂藏的身影。


    曲正風就在江邊,負手而立。


    在見愁轉過頭來的時候,他自然也看見了見愁,但半點沒有要過去的意思。隻是澹澹的看了這麽一眼,沒有說一句話,便直接轉過了身,竟是款步向建在山上的解醒山莊而去。


    一步一步,沒一會兒,身影就慢慢遠了。


    見愁一時默然,好半晌才回紅蝶道:“我自也是要回崖山去的,不過在此之前,想找一位昆吾的道友切磋切磋。待回了崖山之後,還該往隱界一趟,完成與前輩的約定。 ”


    “……隱界麽?”


    曲正風的離去,紅蝶也看見了,心裏歎了一口氣,但麵上沒有什麽表露,隻是聽著見愁這後半句話,忽然抬了眼眸看她。


    紅蝶是妖。


    一雙眼,自也帶著那種天生的妖嬈氣質,彷佛纏繞著絲絲的煙雲,讓人看不透,望不穿。


    這一刻,見愁隻覺得她眼底有一種奇異的情緒:“是哪裏不對嗎?”


    “不。”紅蝶搖了搖頭,垂首便是一聲歎息,“隱界,你其實不必再去了。”


    “不必再去?”


    見愁有些詫異,幾乎立刻就想到自己在夾縫中度過了六十年,隻怕已經為時已晚。


    但紅蝶還是搖頭,彷佛看出了她在想什麽:“不是為時已晚,而是……”


    而是什麽?


    話說一半又停下,實在不像是紅蝶這等修行了上千年的老妖應該有的作風。


    見愁心裏起了疑。


    紅蝶卻擺了擺手,看向了遠方:“為什麽不必去,你去了就知道了。”


    去了就知道為什麽不必去了。


    這一句話,說得實在有些意思。而紅蝶的吞吞吐吐、語焉不詳,也實在讓見愁心中生出了重重的疑雲。但她沒有明說,她也不會多問。


    總而言之,隱界是無論如何都要去一趟的。


    見愁這麽想著,便沒有再往深了想許多,隻抬手起來,對著紅蝶一拱,道:“頓悟一場,耽擱也久,見愁這便動身,與紅蝶仙子告辭了。”


    “但願有改日再敘之機。”


    紅蝶亦點了點頭,於是就站在這飲雪亭中,看見愁直接化作了一道縹緲的虛影,直朝著正西方而去。


    很快,那身影便化作了一片模糊的影子。


    恍惚間,看不出半分的牽掛,亦沒有萬千的糾纏。


    就這樣飄飄搖搖,瀟瀟灑灑。


    解醒山莊前麵不遠處的山道上,曲正風腳步已然停下,就這樣側身注視著那一道漸漸遠去的身影,默然不語。


    “放她離去,隻怕你今生也不會再有這樣好的機會了。”


    微微夾著點冷意的聲音,突兀地在身邊響起,曲正風不用回頭,都知道是紅蝶上來了。


    她這話說得不很明白,但他是清楚她意思的。


    隻是……


    “我不願。”


    不願。


    這樣簡單的兩個字,分明透著一種奇怪的恣意與放肆。紅蝶以為,這兩個字,從任何人的口中出來,都不值得驚訝,可此刻,偏偏是曲正風!


    “你瘋了!除了她,這十九洲,哪裏還能找出第二個可讓你真正‘入世’之人?!”


    “誰告訴你,我沒有入世呢?”


    曲正風的聲音很輕,彷佛被風一吹,就要散入這茂密蔥蘢的山林之中,轉瞬就沒了。


    他最後看了一眼西麵見愁消失的方向,便抬了步,重新向山頂而去。


    紅蝶站在原地,看著他的背影,耳旁回蕩著他方才似是而非的一句話,心底忽然生出了無盡的震悚來!


    “你——”


    “嗡……”


    她話還未出口,山水之間,一股玄奧莫測的氣息,已自九天蒼穹之上降落,籠罩方圓百裏!


    東方的地平線上,紅日正噴薄而出,堪堪將小半塊天幕照亮,但還不夠亮,所以天地之間,依舊是一片黎明殘留下的昏昏。


    可在這一刻,竟有萬丈流光如九天銀河,倒傾而下!


    “轟隆”一聲,雷動四方!


    於是萬丈流光向著四麵八方散射而去,頃刻間已折出隱約的琪七彩幻光,照在天際先前還烏黑陰暗的層雲之上,眨眼化作無盡祥雲……


    那是何等一種莫大的威能?


    感應天地,讓萬物俯首稱臣!


    多少年前,這樣的場麵,紅蝶也曾見過。


    隻是她沒有想到,此時此刻,此情此景,此種情況之下,竟然還能看到!


    可曲正風明明……


    不解。


    萬分的不解。


    從入世到返虛,便是要將七情六欲參透,化作那一個“虛”字,讓這一切不再影響修士,從而更貼合天道,合乎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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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曲正風的確已經到了入世巔峰,隻差半步,便可突破。


    但這最後的一點,也是最難的一點!


    明明昨日相談,他還困囿未出,猶豫未決。


    眼下,怎麽就忽然突破了?


    看著前方被籠罩在流光之中、已經駐足的曲正風,紅蝶隻覺得自己喉嚨裏似乎有什麽東西卡住了,聲音裏帶著微不可查地幹澀和顫抖。


    “你,悟到了什麽?”


    悟到了什麽?


    曲正風抬首看著這萬千祥雲覆蓋的穹頂,心神中卻浮現出自己三日前向見愁拔劍之時,那一雙眼……


    一手負在身後,他身形依舊筆直。


    但這一刻,卻慢慢地閉了閉眼,似乎要將心中某些念頭都徹底埋藏起來,隻回紅蝶道:“放下。”


    ——放下。


    紅蝶站在原地,看不見曲正風的表情,隻能看見他重新抬步而起,拾級而上,山風吹起了他的衣袍,蒼穹上傾瀉而下的光彩照亮了上麵繡著的金色雲雷紋,熠熠閃爍……


    這一刻,解醒山莊,已經成為整個十九洲的焦點。


    北域禪宗,百丈高浮屠塔頂。


    一名手持禪杖,執百八念珠的僧人,遙遙看向東南。高處的風很烈,吹動他一身極其獨特的雪白袈裟,卻沒讓他身形動上哪怕半分。


    這一時,隻宣了一聲佛號:“阿彌陀佛……”


    雪域密宗,萬裏冰封的雪原之上。


    一片巨大的深藍色湖泊,猶如一麵剔透的琉璃,又好似一顆璀璨的寶石,鑲嵌在冰雪覆蓋的高原上。


    一雙與湖水同色的眼眸,在湖底緩緩睜開,流淌的湖水則凝聚成她隱約的曼妙身軀。


    “問世間,情為何物……”


    崖山攬月殿地底,祭壇高台之上。


    那一麵巨大的彌天鏡,彷佛是感應到了這天地間的變化,忽然亮了一亮。於是,盤坐在上麵,沾滿了灰塵的那一副枯骨,便慢慢活了過來。


    豐盈的血肉,重新出現在了他的身上。


    一雙蒼老的眼,朝著虛空裏的某處望去,卻是一聲長歎。


    ……


    一如當日夜航船出事,此時此刻,所有能感知到這天地異象的大能修士,都已經得知了曲正風的突破。


    修士修行,入世乃是第六層,返虛則是第七層。


    前者可稱一聲“老怪”,後者卻是誰人見了,都得稱一聲“大能”。可以說,整個十九洲,可稱得上大能的修士,寥寥無幾!


    不到六十年啊,連躍三境!


    從元嬰到出竅,從出竅到入世,再從入世到返虛……


    曲正風的速度,快得讓所有人心驚膽寒!


    即便是如今已為一方巨擘的橫虛,也不由為之沉默。


    昆吾諸峰,位於左三千中,此時朝陽未出,還在殘夜將盡而未盡之時。一鶴殿中,青銅仙鶴燈盞上銜著的燭火即將燒盡,越發顯得光影昏暗。


    橫虛真人便站在這大殿門口,朝著明日星海的方向望去。


    正東方那一片七彩的霞光,穿破了黎明前的黑暗,照亮了四方,卻在他的心中,投下了更深更深的陰影。


    他久久地佇立,直到那霞光消失,也未曾挪動一步。


    後殿中,有很輕的腳步聲響起。


    每一步都似乎合乎某種韻律,落在人耳中,竟覺十分舒坦。但那清越的嗓音裏,卻藏著一點不易察覺的冷冽:“師尊。”


    橫虛沒有回頭。


    他隻是慢慢地閉上了雙眼,聲音平靜極了:“此子禍心久藏,今朝一步返虛,他日必成大禍。”


    站在他身後的那一人,身影被搖晃的燭火,投在漆黑冰冷的地麵上,顯得格外地頎長,也格外地澹漠。


    聞得橫虛此言,他沒有接話,隻是慢慢將手向身後一負。


    於是,地麵上他手中持握的那尺長的長方形影子,也跟著一動,隱在了他身形投落的陰影之中。


    ……


    這個時候,見愁才剛入了碎仙城,站到天地逆旅客店的外麵。


    一道身著蒼色長袍的身影,就靜靜地立在店前那一柱老柳樹下,手中不見了昔日泛舟湖上時持著的蓮葉與蓮蓬,卻換上了一柄劍鞘灰綠的長劍。


    不是別人,正是見愁此行要找的隱者劍,王卻,如今的第四重天碑第一。


    “見愁道友,又見麵了。”


    先打招呼的是王卻,依舊是一身的澹泊之意。


    見愁笑著走了上前:“當日湖中偶遇,我便想著要與王卻道友一較高下。如今前來,幸而道友還在,不知,可願一試?”


    “一試高下倒無妨,可——在下為何要答應?”


    王卻也一笑,卻拋出了一個貌似棘手的問題。


    見愁頓時挑了眉。


    她因頓悟耽擱了三日,沒有及時來找王卻,但今日一來,王卻卻恰恰站在這老柳樹下,怎麽看,都不像是剛好在這裏。


    打架就打架,還需要找什麽理由?


    不過既然王卻要一個理由,那麽,她給一個,又有何妨?


    眼底的笑意,一時深了些許,也多了幾分幽暗不明的意味。


    見愁向著虛空中伸手一握,那一柄自青峰庵隱界之後便落在她手中的人皇劍,便已經出現在王卻眼前,瞬間讓他瞳孔一縮,竟是一種前所未有的危險之感!


    人皇劍!


    這不是他那一位謝師弟的劍嗎?


    怎麽會落到見愁手中!


    腦海中,昔日聽聞過的無數傳言,還有近日與昆吾聯係時得到的種種內情,都一一迅疾劃過。


    王卻握緊了手中隱者劍,卻沒說話,隻是看著見愁。


    見愁也不跟他賣什麽關子,隻怡然地開口道:“你若能贏,這人皇劍由你帶回昆吾,物歸原主;若是我贏,謝不臣之近況,你須據實以告——此戰,王卻道友可敢一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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