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與劍排著, 隻隔著半掌寬的距離;


    肩與肩並著, 中間有一尺的空隙。


    一個似深潭水墨般儒雅澹靜,一個若霜雪桃李般剔透粲然,任是誰見了這場麵, 也隻當是故人知己重逢, 實在沒什麽更多好說的。


    可偏偏……


    這一刻,整個簡陋的茶寮中,聽不到半點的聲音, 甚至比先前謝不臣進來的時候, 更安靜!


    自古窮山惡水多刁民, 換到十九洲修界,也一樣。


    這茶寮雖還在中域明日星海的範圍內,可已經十分靠近雪域了,而今又值大亂將起時,能出現在這裏的,哪個能是善茬兒?


    更何況, 這被稱為“謝道友”的修士的反應, 可不像是遇到了什麽老友。


    一時間,周遭的目光都遞了過來。


    也有人悄然地探出了自己的靈識,靠近了這一名剛出現的女修,可在查探到對方修為的一瞬間,卻是紛紛麵色大變!


    元嬰後期!


    竟然是個實打實的強悍老怪!


    隻消片刻, 大半修士便後怕地收回了自己的目光, 撤回了自己的靈識。


    就連角落裏那幾個疑似密宗僧人的紅衣修士, 目中也露出了幾分駭然,悄然轉回頭去,不再看那靠窗的一桌。


    元嬰期在整個十九洲已經極為難得了,更不用說是元嬰後期。


    此刻茶寮中的人可沒一個有這修為,卻偏偏能發現這女修的修為,這說明了什麽?說明了人家就是擺出來給你看的,好叫你識相些。


    弱肉強食,他們又怎敢輕易冒犯了這樣的“前輩”?


    這,就是修界。


    謝不臣好歹也金丹巔峰了,對這片刻間洶湧的暗流,不可能一無所覺。


    隻是他一動沒動,好像真的沒有發現一樣。


    目光,從始至終,隻落在自己的右側——見愁就端端地坐在那裏,掛著一臉堪稱親切的笑容,襯得整張臉更為昳麗,但那一雙正注視著自己的眼,卻深邃得看不到底。


    人生何處不相逢……


    有緣嗎?


    傻子都不會相信。


    他這才離開昆吾多久?


    前腳落下進了這茶寮還沒片刻,她後腳就進了來,足以證明這一路上她都是綴著自己走的。偏進來的時候,她還一副與自己偶遇的模樣……


    一層陰霾,慢慢地蒙了上來。


    但麵上,謝不臣那因為意外、警惕和戒備緊縮起來的瞳孔,卻慢慢地鬆了開去,唇角扯開勾出個澹泊的笑容,竟未反駁:“確是很有緣了。”


    不喜不怒,似無起伏。


    謝不臣的反應,著實是有那麽幾分無趣的,但見愁對此一點也不驚訝。若有一日,麵前這男子忽然大驚小怪、慌慌張張,那就不是謝不臣了。


    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這才是他。


    眉梢微微挑了一下,她唇邊的笑意加深了些許,但腦海中浮現出的,卻是昨日與扶道山人在昆吾交談時的一幕一幕……


    平素何等灑脫浪蕩的人?


    可在她說出那一句“想帶餘師弟回來”之後,竟是老眼發紅,蹲在山道旁就哭了起來……


    見愁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扶道山人。


    也從來沒有見過那一位殞身在雪域的餘師弟。


    直到離開昆吾,一路追上謝不臣,那一幕都無法從她腦海中抹去。


    於是,一直沉沉地壓抑著,回放到了此刻。


    “您的茶。”


    興許也是看出了見愁修為的深淺,先前給茶寮中諸多過路人上茶還揮灑自如的小二,都多了幾分拘謹,透著點畢恭畢敬味道地,斟好了見愁那一碗茶。


    “有勞。”


    見愁微微頷首,神情倒也柔和。


    隨手把那粗陶的茶碗端起來,便抿了一口,她麵上沒露出半點的異色,就好像喝的是一碗很普通的茶一樣,不好也不壞。


    修長纖細的手指,搭在那深色的茶碗上,產生了一種近乎驚心的對比。


    謝不臣的目光,落到了她微抿的唇上,也落到了她毫無半點異色的臉上。心底那一片沾染著血色的灰燼裏,卻偏有一點火星,亮了一下。


    頃刻間,複燃。


    “多年過去,物是人非,謝道友卻還是昔年模樣。”


    瞥了他麵前那沒動過的粗糙茶碗一眼,見愁唇邊的笑意,多了一點似真似假的涼薄,卻也不無諷刺。


    “席豐履厚,列鼎而食。非長詩不佐酒,非雪劍不煮茶——”


    昔年京中,謝侯府的三公子,是個一等一的雅人。


    隻可惜……


    後來那些事,誰人想得到?


    謝不臣沒有答她的話,隻是抬了眸,就這麽看進她眼底。


    於是當初那些本應該已經久遠了的記憶,就這樣輕而易舉地冒了出來……


    那一年,謝侯府被抄,他與她一路奔逃。


    出京往南三十裏就是運河,捉拿的官兵和負責抄家的廷尉府的官差,已經封鎖了四麵的城門。但那個時候,他們還不知道有人從府中逃出。


    於是他們大膽地混入了一群要出城的販夫走卒之中,想要趁機出城。


    見愁扮作進城買藥的農婦,他則紆尊降貴地換上了挑夫的衣裳。


    因為出城的人很多,所有兩個人隔了好長一段距離,坐在城門口附近的一間茶肆中等候,等著出城的農婦和挑夫更多了,才準備一起出去。


    那時候,朝中那個被人稱作“死人臉”的廷尉張湯,駕馬而來,就從他們身邊過去。


    當時謝侯府三公子逃走的消息,還未傳出。


    兩個人到底還是有驚無險地出了城。


    但他沒有想到,還不到兩個時辰,他們才到了運河邊上,身後就有大批的官兵追了出來。當先一騎便是張湯!


    一聲令下,便是喊殺聲震天,箭落如雨。


    縱使他有千般才智、萬般謀略,彼時彼刻也實在派不上什麽用場,除了逃,再無第二條路。


    於是他拉著她的手,在官兵抵達之前上了船,一路順流。


    半道上,又趁著夜色悄然跳下。


    他被後方來的箭射中了肩膀,但她當時沒有察覺,直到浮水上了岸,躲到了江邊的蘆葦叢裏,她才為那滴落在白葦上的鮮血所驚。


    臉是白的,唇是青的,手也是抖的。


    她的神情裏帶著幾分強壓下去的倉惶和不願叫他看出來的擔心……


    可那時候,他腦海中其實隻有一個問題:張湯,怎麽會來得這樣快,這樣準?


    直到他因傷病倒,見愁照顧他,為他取水來喝時,他才忽然明白,當日百密一疏之處到底在哪裏——


    茶肆。


    一如此時此刻的茶寮。


    謝不臣眉眼清冷澹漠一片,目光收回,落在麵前這茶碗上,便道:“長詩悉假,雪劍皆空……”


    旁人看到的,都是虛假。


    他做每一件事,何曾不藏點目的?從來沒有“因為喜歡,所以喜歡”這樣單純的意圖。


    說著,他便端了這茶碗起來,慢慢地飲了一口。


    苦澀,粗糙。


    還帶著點說不出的奇怪味道。


    但謝不臣的臉上一如方才的見愁,就連兩道眉都是一樣的舒展,一樣的紋絲不動,沒有半點的端倪和破綻。


    見愁於是笑出聲來:“早有這道行,當年怕也不會險些死在張湯手中了……”


    當初張湯之所以追來那麽快,就是因為一碗茶,一碗謝不臣喝了一口,便悄然皺眉放下的茶。


    要知道,謝侯府的三公子出身極高,即便不窮奢極欲,也是七竅玲瓏,結交了不少的朋友,素日裏的茶酒絕不會差了。


    而市井販夫走卒,哪裏有什麽喝茶的嗜好?


    茶肆歇腳,不過是潤潤嗓子,一解幹渴。生計都尚且艱難,又豈會計較和浪費?


    張湯當時路過,看見謝不臣喝茶的細節,沒當回事。


    可等到謝三公子出逃的消息傳來時,這一個細節就立刻蹦了出來,才有之後的神速追兵,甚至險些要了謝不臣的命。


    似他這樣力求完美之人,豈會容許自己在同一個坑裏,跌倒兩次?


    所以從那以後,他便改了。


    隻是見愁有些沒有想到,到了十九洲,今時今日,又彷佛透過這一碗茶,看到了當初的謝三公子。


    對他的一切,她了如指掌。


    她知道。


    他也知道。


    謝不臣的手很穩,垂著眸,到底還是慢慢將茶盞放下了。


    他不會再喝第二口。


    若能人就我,何必我就人?


    說到底,不過是一碗茶罷了。


    如今的他,不可能再在一碗茶上犯錯,再讓自己麵臨生死之危。


    “看來你也往北去。”


    這種顯而易見的事情,謝不臣都不願意繞圈子浪費時間。


    見愁臉上依舊帶著笑意,目光卻在這茶寮中掃視了一圈,在那幾個疑似密宗僧人的身影上多停留了片刻,隻道:“是啊,往北去。我與謝道友也是出生入死的過命交情了,這一路,不如同行?”


    “……”


    出生入死,“過命”的交情。這話,換一個角度想,是真真一點也不假的。


    謝不臣側著臉看她,暫時沒回答。


    燃燈劍和人皇劍就並排擱在他們中間,近極了,差一點就能靠到。可偏偏,也是這兩把劍,將這坐得也很近的兩個人清晰明確地分隔開來。


    人皇劍左是他,燃燈劍右是她。


    謝不臣想起了自己此行的目的,想起了九疑鼎,想起了橫虛真人的囑托,也想起了自己的……


    心魔。


    這一瞬間,那個深埋在心底的疑惑,終於又冒了出來。


    派他去昆吾這件事,橫虛真人為何會當著諸天大殿那麽多人的麵,親口說出來?


    就像是生怕旁人不知道。


    就像是明擺著告訴崖山派人來跟。


    一路同行?


    謝不臣眼簾微微閃了閃,看了外麵天色一眼,神色如常,澹漠的眼底有幾分變幻的神光:“我修為微末,能得見愁道友同行,幸甚。這一路,怕要多勞照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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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照拂?”


    見愁聞言,一雙覆著霜雪的眸底,多了幾分興味,而那近乎滾沸的殺機則隱藏其下,將她偽裝成最不動聲色的獵手,就這樣眯眼盯著身側的“獵物”,聲音聽起來卻柔軟而親善。


    “不必客氣,應該的。”


    兩人的目光,終於還是撞到了一起,擱著中間那兩把劍。


    一時間,微妙到了極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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