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不臣並不想住店。


    幾乎所有的客棧都是為普通人準備的, 而一開始並未打算在此落腳的他們,更不需要在此地停留,更遑論是住店了。


    他兩道眉微微一擰,但回答卻終究沒能出口。


    因為見愁根本沒有要聽他回答的意思,已經直接轉了方向, 頗帶著幾分悠然地朝著這一家破敗的客棧, 邁步行去了。


    這一刻, 櫃台後麵那個一直注視著她的小姑娘,頓時露出了驚喜的神色。


    原本那一雙純粹清澈的眼底, 更是迸現出了動人的光彩。整個人的身子都直了起來,帶著幾分歡欣雀躍,滿臉煥然地開口問道:“您是要住店嗎?”


    竟是因為終於有了客人, 所以十分高興。


    如今崖山昆吾當初的出事之地已經看過了, 暫時也沒有更多的頭緒。


    她與謝不臣,更多的是要去查現在雪域密宗的種種動向及其背後暗藏著的陰謀,所以行程反而沒有一開始那樣急切。


    即便在道中耽擱一日,也算不上什麽。


    見愁會停下來, 又走進來,隻不過因為方才那一眼的印象,覺得眼前這姑娘看著十分舒服,而她似乎也期待著一位新住進來的客人。


    所以見愁站在了櫃台前,微微一笑:“對, 住店。”


    圓臉小姑娘的眼神頓時變得更亮了。


    她當即便想要帶著見愁往客房去, 但這時候謝不臣也走了進來, 她一轉頭就看見了,一時隻覺得她這一間陳舊甚至有些破敗的小客棧,裝不下這兩人並肩時的光彩。


    “誒,您——”


    “兩個人,兩間房。”


    依舊根本不待謝不臣說話,見愁便直接開口替他做了決定。


    謝不臣於是看了她一眼,幹脆真沒說話了。


    圓臉小姑娘是土生土長的雪域人,對外麵的人情世故不懂很多,但也看得出這一男一女兩個人的氣氛似乎透著一點難以言說的古怪。


    但她也沒有細想,在聽見見愁說要兩間房的時候,便甜甜笑了起來。


    “那可真是太好了,我家的客棧已經好幾個月沒住客人了。”


    客棧好幾個月沒有客人住進來?


    能開客棧,一定都是看中了客源。


    所以一般倒著推論,有客棧的地方,客源一般都會不錯,不該出現這小姑娘所說的情況啊。


    小姑娘在前麵引路,見愁便背著手跟著她往樓上走,隨口便問:“好幾個月沒住進客人?”


    “是啊。”


    她走路的時候,還帶著一點沒長大的孩子的天性,步子跳躍著,隻讓人覺得天真又質樸。


    “聽說是上師們打架了,就連我們這裏的廟裏都打了好幾場,所以來的人就漸漸少了。阿爹上個月朝聖去了,還沒回來呢。”


    上師們打架?


    指的該是密宗新舊兩個派係的爭鬥了。隻是修士們的事情,鬧到普通人都知曉,已經算是很不小了。


    而且……


    “朝聖?”


    “對啊,阿爹生病了。寺裏狄一師傅說,隻要虔誠,佛主會引渡他,化解他的病痛和苦難。所以上個月阿爹就去了,快的話再過半個月,就可以到聖殿了!”


    小姑娘說著,已經走上了樓。


    掛在她鮮豔裙擺上的瓔珞相互撞擊,與她聲音一般清脆悅耳。


    隻是這話,聽在見愁耳中,卻有一種說不出的刺耳。


    她慢慢皺了眉,終於還是沒有再多問了。


    整座客棧很小,上樓沒兩步基本就已經走到頭了。


    那小姑娘站到了狹窄的走廊上,左右兩手邊各有一間房對著:“這是我們客棧裏最好的兩間房了,您可以先住著,等離開的時候把房錢給我就成。”


    方才客棧的櫃台後麵有掛著價錢,見愁也掃過一眼。


    因為十九洲上修士多如牛毛,所以靈石就成為了最普遍的“貨幣”,但在一些無法修煉的凡人或者修為微末幾可忽略不計的修士居住之所,金銀依舊盛行。


    雪域這裏,普通人生活交易,則統一使用一種叫做“茂哈”的銀幣。


    這東西見愁自然沒有。


    但她有金銀。


    憑借她的修為,再根據懷介的記憶彷幾枚銀幣出來,實在不是什麽值得一提的事情。


    所以見愁便點了點頭,麵色如常道:“那就有勞了。”


    “沒事沒事,你們若需要什麽吃的喝的都可以下來喊我。”小姑娘猶自為自己做了一單生意而高興,直到臨走的時候才想起來,“哦對了,我叫次仁桑央,你們叫我桑央就好!”


    是個很活潑,也挺粗心大意的小姑娘。


    看著她開開心心離去的背影,見愁一時說不清心底到底是什麽感覺,隻站在門前,低聲道:“傳聞有根骨天性之人,方出生時便心靈純透,不染塵俗。若踏足修煉之路,一日千裏亦是尋常。難得這小姑娘根骨奇佳不說,漸漸長大了,還有這般幹淨的心性。”


    幹淨?


    說根骨奇佳,謝不臣是認同的,但要說什麽“幹淨”,他就不那麽以為然了。於是就這麽撇過頭,看了見愁一眼,莫名笑了一聲。


    雖然還未真正接觸到雪域的核心,可僅僅是在這外圍晃蕩,已經能看出很多東西了。


    整個雪域,與中域大不相同。


    中域的普通人,不修道便過著自己尋常的生活,與人間孤島沒有什麽兩樣;但在雪域,即便不修煉,這裏的每一個人也幾乎都是密宗的信徒。


    在這裏,他實在沒看到什麽幹淨。


    他看到的,隻有統治,欺瞞,愚民……


    雖然沒有說一句話,但僅僅是這一聲笑,已經表明了很多東西。


    見愁素來不是什麽蠢笨無知之人,幾乎在聽到這一聲笑的瞬間,便明白了謝不臣所思所想所感,但她並不想改變自己的看法。


    “人善無過,因人之善而逞惡者更惡。芸芸眾生,普羅大眾,並無過錯。”


    站的角度不同,看事情的方法和結果也不同。


    這一點沒有什麽爭論的必要。


    況且謝不臣也從不在這些並無所謂的細節上浪費時間,所以他隻是朝著自己那一扇門走去,問道:“我們在此盤桓幾日?”


    “不過是興起走進來小住,歇一天,明日便走吧。”見愁心裏麵是有數的,隻是頓了一下,又道,“這鎮中便是懷介所拜狄一上師的廟宇,或可一探。”


    “那便等入夜吧。”謝不臣沉吟了片刻說道。


    見愁也沒意見。


    中途停一會兒也好。前些天在峽穀之中初初試過了燃燈劍,她已經意識到了這一柄劍的不凡之處,隻是因為一路都與謝不臣同行,且行程頗趕,所以不好往深了研究。


    如今即便能停大半日,自然給了她機會。


    這般思索著,見愁手按在門上,便要推門進去。


    可在這一瞬間,她隻覺得很不舒服。


    因為想要知道謝不臣來雪域的真實目的,所以她整個一路上都在強忍殺意,與謝不臣如常的商議交談。可這樣近乎毫無芥蒂地對待一個曾殺了自己、且現在必定還對自己有殺心的人,是不是……


    太寬厚了一點?


    腳步,忽然就停了下來。


    在這短短的片刻間,見愁想到了很多,但當一切的紛繁散去之後,便隻留下當初那一句令她印象深刻到了極點的話。


    於是,她忽然回轉頭,喊了一聲:“謝道友。”


    謝不臣的手也已經搭在了門上,似乎是沒料到她突然喊自己,手上動作便跟著一頓,回首來看她。


    “見愁道友有事?”


    “也沒什麽大事。”


    見愁唇邊掛笑,目光卻澹澹地落在他的身上,眸底深藏著一點悄然的戾氣,說話的語調也稀鬆平常,就像是在問今天的天氣一般。


    “就是突然想起來,謝道友自來博聞強識,不知——可曾聽過‘七分魄’?”


    “……”


    “哢哢。”


    “七分魄”三個字落地,被謝不臣指尖輕輕壓著的門扇上,竟然瞬間裂開了數條縫隙!看著竟像是被突然間失控的力量,生生壓裂!


    謝不臣修長如玉竹的五指,線條緊繃。


    即便是以他如今的心境與定力,竟都無法在這一刻保持平靜和偽裝。以至於,出現了這萬萬不應該出現在人前、尤其是見愁麵前的“失態”!


    隻因為,“七分魄”三個字,竟從她的口中說了出來。


    從頭到尾,他都沒有料想過。


    自入昆吾以來,所有人都隻當那是一柄凡劍,幾乎沒有人知道它的名字,就連那一位堪算天機的橫虛真人也甚少對此劍投以注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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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指尖是開裂的門扇上,那粗糙且紮人的觸感。


    謝不臣垂了垂眼眸,終於還是慢慢地移開了手,一張清雋的麵容上隻餘下恒久的冰冷與澹漠,隻這般靜默地注視著見愁——


    如果是試探,那麽她很成功。


    因為,這是他此生,最大、也最不可告人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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