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們這些新一批的明妃, 本來就是為寶鏡法王準備。


    但回來的時機不是特別趕巧, 寶鏡法王正在閉關, 要明天才能出關。這一來,灌頂的事情就不那麽急了, 更何況來的姑娘們也有不少。


    昨天來的時候,天色已經不早,又在偏殿浪費了不少時間, 所以都沒機會到處看看。


    現在天色已經亮了, 她們哪裏又能按捺得住?


    都是年紀不大,經曆也不多,更不用說如今這一座聖殿還是雪域每個信徒最向往的地方。


    她們來到了這裏,既有滿腔的虔誠, 也有滿腔的好奇。


    所以一大早, 壓抑不住興奮的她們便早早醒來, 更有甚者昨夜潛心禮佛, 一夜都沒睡,直到今晨還興致盎然。


    見愁即便沒看到桑央, 可聽著她的口氣,也猜得到大約的情況。


    對朝聖, 她沒興趣;但要說趁著這個機會,看看雪域, 卻是極好的。


    是以在聽見桑央的聲音之後, 見愁都沒有怎麽思考, 便輕聲回了一句:“我也去, 你稍等一下。”


    說完,她便將周身的氣息都收斂了起來,自榻上起身。


    整個人從外表看去,就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女人,頂多看著容顏出眾,比常人清麗明豔一些。


    打開門之後,便瞧見了桑央。


    十三四的小姑娘,兩手帶著幾分俏皮地背在身後,眼巴巴地朝著她看,雙眸底下還是一片的純真無邪。


    見她出來,開心地笑了起來:“就在前麵,大家都準備去呢。”


    桑央伸手一指,見愁便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了過去。


    果然,一群年輕的小姑娘都已經在那邊等著了。


    她們住的地方,在整個聖殿的西麵,也就是聖殿主殿的左邊,是一排聚攏的僧房,站在院落中朝著外麵看去,還能看到先前摩迦所說的那一座象牙建的、名為“白幢”的小樓。


    大名鼎鼎的雪域聖湖,就在聖殿背後。


    唯一一條通向聖湖的道路,在聖殿的主殿。每一名信徒從遠方來朝聖,隻要登上此處,必定要在虔誠的朝拜之後前往聖湖。


    傳說中,這是整個十九洲最幹淨的湖泊,能洗滌人的靈魂。


    這種鬼話,想也知道是密宗編出來騙人的。


    很多時候,人們陷於自身的苦難,或者為曾經犯下的錯誤和罪孽所苦,很希望世間真有這樣一個地方,所以願意相信。


    但事實上,若聖湖真能洗滌人的靈魂,新密哪裏還有這許多的肮髒汙穢之事?


    聽著耳旁這些不諳世事的小姑娘們口中的言語,感受著她們對聖湖的向往與憧憬,見愁的內心與一路來時一般,幾乎生不出半點波動來。


    她身份本就與其他人不一樣,也就桑央與她要熟悉一些。


    所以即便她表現得不合群,表現得很冷澹,也沒有人對此有什麽意見。


    在結隊前往聖殿主殿,準備前往聖湖的一路上,她們都一麵聊天一麵看著,桑央似乎也感覺出見愁並不十分好親近來,與她說了兩句,便又與前麵更活潑的女孩子們湊到了一起說話。


    整座聖殿,雖建在這高山雪頂上,可規模卻極其宏偉。


    她們從住處出來,一路看著方向攀越而上,都花了一刻多時間,才看清楚了聖殿那金碧輝煌的主殿。


    雪似的牆瓦,竟都以罕見的冰玉凋琢,其內卻是金磚鋪地,一派奢靡。


    來朝聖的人,這麽早的時辰還沒能上山,所以整個聖殿顯得幾位清淨。


    見愁他們到的時候,隻能看到幾名僧人盤坐在大殿之中,搖著鼓,晃著金剛鈴,口中誦著佛經,一副專心致誌的模樣。


    殿中立著一尊高大的佛像,直直戳到主殿的頂端,俯視著下方。


    釋迦牟尼像。


    其麵相看著自是寶相莊嚴的一片,也度了一層金身,一片粲然的金光,頗有一種神聖之感。


    可也許是因為這佛像太高,也許是因為這聖殿整體的色彩與見愁所知的佛門殿堂大相徑庭,她非但沒從中感覺到什麽慈悲與神聖,隻感覺到了一種若有若無的陰鷙從中透出,叫人看了生出一股寒涼之意。


    同來的十數名明妃,早在接近這聖殿主殿的時候,便屏住了呼吸,不敢言語。


    此刻入得殿來,更不敢驚擾前麵日夜禮佛的新密僧人,隻悄無聲息地在他們身後,也就是主殿門口的位置跪了下來,個個虔誠地參拜。


    見愁就站在所有人後麵,可誰也沒有注意到她,所以她沒拜。


    旁人專心致誌磕頭的時候,她就站在最靠近門口的地方,抬頭凝視著這一尊佛像。


    那種陰鷙之感,並非錯覺。


    誰能想到,這位於佛門雪域密宗聖殿之中的佛像,竟會讓她想起當初在明日星海夜航船大殿裏看到的“神祇”之像呢?


    那一隻佇立在大殿深處,始終為陰影籠罩的無目蜈蚣——神祇少棘!


    看似金光燦燦的佛像金身下,其實盤踞著一點點似有似無的黑氣,正與當初她和謝不臣在昆吾殞身的長老和弟子身上發現的一模一樣。


    至於崖山弟子身上的詭異黑氣,已被傅朝生用一隻玉瓶存了起來,也置於珠內。


    想來,該是他怕她此刻的修為難以處理,所以特意為之。


    昨夜傅朝生去極域之前,曾說在聖殿沒有發現少棘的蹤跡,那麽這一會兒少棘應該就在極域。


    至於這殿上佛像身上的痕跡,應該是少棘昔日盤踞所留。


    見愁心裏麵慢慢地推測著。同時也暗暗警醒自己更加小心。


    過了有一會兒,誠心跪拜禮佛的眾人才起身來。


    見愁沒有下跪朝拜的事情也沒有人發覺,桑央起來看見她還站著,也隻當她是起身比旁人快,沒有多想。


    於是一行人,這便朝著真正的聖湖去了。


    主殿兩側,各有一條狹窄悠長的走廊。


    一隻又一隻巨大的金色轉經筒,整整齊齊地排列起來,一眼看去好似竹簡一般垂掛在走廊的一側,上麵刻畫著獨屬於佛門的種種圖紋和常見的佛門典故,經筒內則藏著寫有佛門六字大明咒的經書。


    眾人從走廊上經過時,便都伸手從轉經筒上撫摸過去,讓經筒跟著一起轉動。


    雪域苦寒,並不似十九洲其他地方,物產豐饒。


    在這裏,尋常人之中不識字的都是大多數,雖在密宗的影響之下,擁有一顆虔誠的禮佛之心,可不識文字如何能誦經?


    所以,才有了這轉經筒。


    不識字的信眾,隻需要請人將“六字大明咒”寫下來,投入轉經筒。從此以後,每轉動經筒一次,便相當於念了一遍經文,由此積累福報。


    在雪域,轉經筒很常見。


    到了聖殿,這東西自然更不可少,甚至做得更大,更精致,也更給人一種宏大的氣象。


    試想一下,什麽也不知道的信徒走到此處,看見這一排幾乎看不到頭的轉經筒時,該是何等的向往與虔誠?


    金色的轉經筒,在頭頂狹窄的一線天光下,折射出幽暗的光芒。


    正如見愁一開始所預料的,眼前年紀輕輕的小姑娘們見了之後,眼睛裏都透出一種由衷的尊敬來,一個個地踏上了狹窄的走廊,用手轉動著轉經筒,向著走廊的另一頭走去。


    有隱隱的風從走廊盡頭出來,帶著些冰冷,帶著點濕潤。


    見愁照舊走在所有人後麵,手也漫不經心地從這許多的轉經筒上拂過。


    但她的目光,依舊放在前麵的人身上。


    雪域這一趟行程,她雖然沒怎麽跟這些小姑娘說過話,但一路上觀她們言行舉止便知道都是些心思單純之輩。


    可最多就等到明日傍晚,這些姑娘白紙一樣的人生,就會被人塗上色彩。


    她如今修為雖然也不低,甚至悄無聲息地潛入了雪域,可自忖此時此刻並沒有與整個雪域抗衡的能力。


    要救她們,真不是件什麽簡單的事。


    最要緊的是,這幾日,總有這樣一個問題盤旋著在她腦海中:她若真的“救”了她們,她們便算是脫離苦海了嗎?


    也許她們自己並不認為。


    這般思考著時,對穿整個聖殿前後的走廊,已經到了盡頭。


    於是在頭頂天光忽然散開,視野忽然明亮起來的一瞬間,前方那一片純淨而巨大的湖泊,便這樣驚豔地、毫無半點保留地,闖進了所有人的眼底。


    真正的“天空上的湖泊”。


    昨夜下過的雪還沒有化幹淨,在湖岸邊上堆了銀白的一層,蓋得滿世界再沒有別的顏色。可這素裹世界的中心,卻偏偏躺著一塊海子般的純透淨藍。


    波紋不起的湖麵如同鏡麵,倒映著極低極低的天空。


    這一刻看上去,棉花似的雲朵行走在湖底,湖底便是整個空曠的雪空。站在此處,便像是站在天空與湖泊的夾縫裏。


    彷佛湖底的天要蹦上去,天上的天要掉下來。


    從未有一種如此接近天空的感覺,讓人覺得顫巍巍的,可清風吹皺湖麵的刹那,又的確生出一種靈魂都被洗淨的清透感。


    正是如此,才會讓人以為這一片湖泊,能洗淨靈魂吧?


    見愁眼底的讚歎,終於變得毫不保留。


    她怔怔站在原地看了許久,唇角也不由得露出幾分微笑。待她回過神來的時候,十多名少女已經行到了聖湖前,再次對著聖湖跪拜祈禱起來。


    唯有一個人例外。


    她看上去瘦瘦小小的,這時候就站在見愁身邊不遠處,兩隻眼睛發直地看著前方,也看著前方通透得如同一塊寶石的湖泊。


    分明沒說一句話,可見愁卻隱隱能從她身上感受到一種悲傷與不安。


    這個小姑娘,是先前那些明妃之中的一個。


    見愁隱約有些印象,除卻她自己自認大了所有人許多,不愛說話之外,這小姑娘算是另一個話少的,大多數時候都很安靜地看著旁人,似乎十分內向。


    “你不過去嗎?”


    見愁覺得有些奇怪,看了湖邊正在虔誠跪拜的眾人一眼,不由得重新調轉視線來,看向了她。


    那小姑娘似乎正在出神,也沒想到有人跟她搭話,便似乎被嚇了一下,待得轉過頭來看到與她說話的是一路上幾乎不搭理任何人、且地位特殊的恰果蘇巴時,這種驚訝便變得更明顯了。


    她有些局促起來,慌忙地掩飾了臉上的神情,道:“沒、沒,沒什麽,隻是從來沒有來過雪域,看呆了罷了。”


    是嗎?


    這明顯就是鬼話了。


    但見愁也不拆穿她,隻這麽注視著她,慢慢笑了一下,還是站在湖邊,也不過去。


    這一下,輪到這瘦削的小姑娘疑惑了:“你也不過去嗎?”


    “不過是片湖泊而已,過去拜了有什麽用?”


    也不是不信佛就要死,更何況見愁一開始表現給所有人的態度就是“不配合”,誰讓謝不臣杜撰了她來自陰宗的身份呢?她說話實沒什麽顧忌。


    “旁人將你送入了囹圄,關進了地獄,還要感恩戴德嗎?”


    “……”


    那小姑娘的臉色,頓時就有些變化。


    一時顯得畏縮,像是怕自己聽到的話為自己帶來什麽麻煩;一時又顯得感動,顯然內心是很認同見愁這一番話的。


    她就在一旁,猶豫了許久,才帶著幾分苦澀與無奈開了口:“我聽她們說,你原來是陰宗的弟子,被他們擄到此處的。我娘以前也當過佛母,但就想帶我爹躲得遠遠的,說向西走也好,向南走也好,或者去陰宗,或者去中域,叫什麽明日星海。可惜沒有去成。”


    “沒去成?”見愁疑惑。


    小姑娘低垂了頭,露出一段好看的、白皙的脖頸,隻道:“半道上就被廟裏的師父們追上了,爹爹為保護娘死了,娘也沒有逃過。姐姐,你從陰宗來,那陰宗是什麽樣?那邊也跟雪域一樣嗎?”


    “……不一樣。”


    見愁還沒去過陰宗,但典籍上所記載,陰陽兩宗與中域左三千的宗門差距不大,隻是相互之間的爭鬥多了一些而已,不爭鬥的時候,還算平靜。


    “那裏沒有寺廟,沒有僧人,既不需要朝聖,女孩子們也不會成為明妃。”


    “如果在那裏,你可以和這裏的僧人們一樣,通過別的方法修行。陰宗的女弟子多一些,陽宗的男弟子多一些。他們之中有好人,有壞人,也有不好不壞的人,”


    “比起在這裏,那裏就像是一片可以讓鳥兒展翅的天空……”


    她話音漸漸地沉落下來,像是天空中縹緲墜落的鴻羽。


    小姑娘聽了,兩隻眼睛卻變得亮晶晶的,可當目光接觸到前麵那一片澄澈的聖湖時,又變得壓抑而且憂鬱。


    “那可真好,應該是十九洲最好最好的地方了吧?”


    “十九洲最好的地方?”


    見愁聽了,微微一怔,可下一刻,便注視著遠方笑了起來。


    “陰宗雖然好,可還算不上。”


    “算不上?”


    小姑娘有些驚訝起來,睜大了眼睛看著她。


    顯然,她還沒有出過雪域,也不知道外麵的世界是什麽樣。


    否則也不會問出方才這種問題來了。


    見愁心裏麵很清楚,回首看向她時,隻有那種萬物都能容納的包容與溫和,心底微微滾燙,用一種莫名地口吻,輕聲回道:“十九洲最好的地方,名為‘崖山’。”


    “崖山?”


    對於小姑娘來說,這是一個陌生的名字。


    見愁卻點了點頭,笑望著她,道:“以後,等你有機會走出雪域,出去看一看,就會知道了。”


    “出去看一看……”


    小姑娘怔然地回望著她,隻覺得這一句話聽來是如此地讓人無法理解,可冥冥之中又彷佛有一種奇異的、可以令人信服的力量。


    還有這樣的眼神……


    隱約似乎含著一點微光,暖融融的,讓人忍不住好奇,那傳說中的“崖山”該是何等樣好的地方。


    這時候,她還不明白這個眼神。


    直到很久以後,她成為了第一名主動踏出雪域的明妃,在中域見到了九頭江支流邊那巍峨的一座孤峰,才終於了然——


    這個眼神,到底凝聚著什麽。


    “梅朵,梅朵,你不來拜嗎?”


    下方的湖岸邊,一道清脆的聲音傳來。


    是下麵已經參拜完了的女孩子們看見小姑娘還站在那邊,便出聲喚她,但莫名地,沒有人敢喚見愁。


    小姑娘被嚇了一跳,先前驚慌與局促的樣子又出現在臉上,似乎像是怕被人看出什麽來一樣,連忙應了一聲:“我、我這就來!”


    然後慌慌張張地給見愁躬身行了個禮,就急急跑了過去。


    像她這樣的年紀,即便心裏麵再不認同,也還沒有不合群的勇氣。


    見愁站得遠遠的,看得很分明。


    但她也不過去,隻是想著這個叫梅朵的姑娘,又想起桑央,想起前者的恐懼與苦澀,想起後者的歡欣與雀躍……


    “你喜歡她們嗎?”


    一道還帶著幾分稚嫩與青澀的少年嗓音,突兀地在身邊響起。


    這一瞬間,見愁竟然沒有任何的察覺!


    直到在聽見這聲音的時候,她才猛然一怔,護身的龍鱗道印和《人器》煉體功法,險些就這樣直直從身體中迸出來!


    還好她關鍵時刻險險地控製住,這才避免了暴露的危險。


    但饒是如此,方才那刹那間的緊繃,也讓她周身的氣息,發生了微妙的變化。


    見愁強行壓抑住了內心的暗驚,轉過了頭去,竟然看見了一名穿著雪白僧袍的少年不知何時已經悄無聲息地站在了自己的身側。


    那一身僧袍,太幹淨了,如同這聖殿的白雪織就,不染半點塵埃。


    看得出他年紀很輕,臉上的輪廓稍有棱角,還帶著一種少年才有的青澀。雪白的兜帽,在湖麵吹來的微風下有些鼓蕩,反襯得他一雙隱隱有些透藍的清澈瞳孔,格外平靜。


    一雙腳赤著,明明身上很幹淨,卻彷佛半點不介意這地麵上的髒汙與灰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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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像是一個普通人。


    可什麽普通人能悄無聲息出現在自己的身邊?


    見愁心電急轉間,竟一時沒得出什麽確定的結果來,隻是頓了片刻後,順著他的話回道:“都是很幹淨的小姑娘,挺喜歡的。”


    “是嗎?”


    少年眼底頓時露出些許明媚的顏色來,看著竟然與前麵那一片聖湖一樣通透純粹。


    “我也挺喜歡你的。”


    “……”


    這話就有些聽不懂了。


    見愁知道對方不簡單,隻看著他,沒說話。


    那少年歪著頭,還望著她,隻將那背在身後的手伸了出來,朝著她一遞。竟然是一朵猶帶著幾分寒意的雪蓮花,雪空陽光下,顫巍巍地帶著沒滾下來的幾許積雪。


    嘴角翹起,他雙眼眯起來像是兩彎月牙兒,聲音好聽極了。


    “恰果蘇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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