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不了……


    這三個字落入見愁耳中, 無比地清晰,也彷佛透著一種憐憫與諷刺。可在心中響起的, 竟是黃鍾大呂之聲, 是當初修成燃燈劍第一重境之後那一句歎息般的偈語:


    譬如一燈, 能除千年暗;一智,能滅萬年愚。


    感知到的疼痛很強烈,可也很麻木。


    見愁手掌輕輕地朝著身前伸出, 割鹿刀便感知到了她的心意, 自動從她背上拔了出來,帶出一串血花,而後落到她掌中。


    割鹿刀之利,就那麽一晃神的功夫, 便能穿透她《人器》煉體之後的軀殼……


    不愧是不語上人這一位大能曾用過的刀。


    第一次,這刀上,染著她自己的鮮血。


    也是第一次,她竟沒有反駁謝不臣, 而是平靜又平和地認同了他的觀點:“……你說得很對。至少, 這樣是救不了的。”


    隻這一句話,便已經表明了她全部的態度。


    盡管在心神恍惚的刹那,被桑央一刀刺在身上, 受了點傷, 可她並不後悔來這裏救人, 也不後悔來這裏殺寶鏡法王;而且, 她雖認同了他的話, 可還有一層言下之意——


    人是可以救的,但不是此時此地,此種方法。


    謝不臣就這麽看著她,也看著她背後的傷口在割鹿刀離開之後緩慢地愈合,但沒有再就此事發表什麽看法和言論了。


    他與見愁,在這些事上從來不是一路人。


    眼下寶鏡法王已經殞命,雖然其餘兩位法王都不在聖殿,可被人發現隻是早晚的事情。越是這種時候,越不敢鬆懈。


    見愁的恍惚,隻有那麽片刻。


    片刻後,她連刀上的血都沒擦拭一下,便收了起來,直接道:“事情已畢,走吧。”


    離開之前,謝不臣看了那已經殞命的寶鏡法王一眼。


    見愁殺這人時,用的手段頗有幾分奇特,似乎不是她自己原本所有,該是扶道山人留給她的某一道殺手鐧。


    原本是個青年模樣的寶鏡法王,此刻周身翠綠,皮膚卻如老樹根須一般皺了起來。


    在之前那綠光透入的眉心處,竟有一葉嫩綠的芽悄然長出。


    傳聞上古有“蝕心奇株”,三十甲子發一葉。


    若得善法采之,仔細存放,加以打造錘煉,卷作一豆。待與人交戰時彈出,自眉心而入,能繁衍生根,頃刻間困人神魂,束人元嬰。修為稍弱者,片刻灰飛煙滅;修為略強者,也不過能多撐片刻。


    人死之後,其身不毀,而葉出眉間。


    後世修士據此為這凶殘可怖之物,起了個頗為雅致的名兒:眉間葉。


    即便寶鏡法王修為受損,可算起來其實不該比見愁要弱。


    但在這一點“眉間葉”奇襲之下,幾乎沒有半點反抗之力,片刻後便在夾擊之下神魂俱滅,威力不可謂不大,速度不可謂不快。


    這東西現在是落到了寶鏡法王的身上,可焉知這東西原本是不是為他而留呢?


    謝不臣看著,終於還是收回了目光。


    見愁這時候已經隱匿身形遁出了一段,身上雖然有傷,可似乎對她沒有半點的影響。按理說,這是他對她下殺手最佳的時機。


    但他沒有動手。


    兩個人一如來時般靜默,悄無聲息地潛出。


    法王殿外,月高掛,夜深沉。


    冷風吹過,大殿的簷角上都結了雪白的冰霜,巡查的弟子們正好從他們前麵走了過去,半點沒察覺二人的存在。


    這時候,隻要穿過前麵那一小片廣場,就能直接下山了。


    可就在見愁要從法王殿陰影之中走出去,橫越廣場直接下山去的時候,心底裏突然就生出一種奇怪的感覺來。


    目光從地麵上掃過,她隻覺得,今夜的月色,好像不很對勁。


    這個時辰,還未進子夜。


    天邊那一輪月亮是斜斜掛著的,就從聖者殿那邊照過來。長長的影子被拉長了,逶迤地落在見愁麵前不遠處。


    她沒動,凝神細看半晌,竟生生從那因角度變化了的影子裏,看出了個人形!


    那一瞬間,真是什麽疼都忘了。


    見愁豁然回首,視線直直地越過了法王殿那稍稍低矮一些的簷角,落到了這雪域最高的那一座聖者殿的殿頂上!


    冷月高懸,雪白的殿頂斜勾著,卻成一片暗色的剪影。


    一道不特別高的身影,便站在這一鉤彎月裏,便站在這一片剪影上!一身雪白的僧袍,被月光一照,白得好似在發光。一雙赤足竟彷佛感覺不到周遭寒冷一般,實實地踩在殿頂。


    他似乎沒有發現法王殿這裏有人,隻是站在高處,遙遙地朝著聖殿背後眺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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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當初在聖湖前見過一麵的奇怪少年。


    即便對方側對著她,可見愁又怎會輕易忘記這個讓人印象格外深刻的少年?或者說,聖子寂耶!


    至於他眺望的方向,無疑是聖殿後冰原上,那一片聖湖了。


    這一刻,見愁不知為什麽,一下便停了下來。


    但那少年依舊像是沒有發現他們一樣,甚至連身形都沒有任何變化,也沒調轉目光回頭過哪怕一下。


    他隻是這樣注視著,彷佛在等著什麽人,從聖湖的方向而來。


    夜幕下,平湖不起浪濤。


    寬闊的湖麵後方,還有著廣闊無盡的冰原。穿過這冰原,直走是陽宗,左轉是陰宗,右是東海,東海的大桃樹下便是極域的入口。


    據傳,這一片冰原乃是雪域最北,也是北域最北,即便最耐寒的鳥獸也無法橫越。


    可在今夜,那遙遠的看不到邊際的冰原上,卻有一群人浩浩蕩蕩飛來,都是修士,可行進之間卻幾乎沒發出什麽聲音。


    從服飾上來看,這一群人分作兩撥。


    一撥穿著深紅色的僧袍,剃了度,看著頭上就是一層青皮,是密宗的僧人;一撥則大多是寬鬆的灰藍或者灰黃的僧衣,也剃了度,但頭頂大多有受戒時燒的香疤,大多都是六個,一看就知道是禪宗僧人。


    受戒燒香疤這種規矩,禪宗有,密宗沒有。


    一直以來,外界都傳,佛門禪密二宗水火不容。


    可如今兩宗之人竟然一道從這荒無人跡的冰原上來,彼此之間雖涇渭分明,可明顯看得出他們是同路而來,且要往同個地方去。


    若有外人在此,見了隻怕要咋舌不已。


    但還好,這會兒沒外人。


    尤其是了空。


    在他眼中,眾人俱為一體,看了誰都不會見外,就地上爬過去的螞蟻,天上飛過去的麻雀,他逮著機會都能湊上去套兩句近乎。


    至於此刻禪密二宗同行?


    那算什麽事兒!


    待會兒等到了聖殿,他們還要一道並肩作戰呢。什麽水火容不容的,了空壓根兒都想不到那裏去。


    反正,現在與禪宗眾人同行的乃是舊密一派。


    這些年來,不僅是禪密二宗爭鬥不休,新舊兩密之間的明爭暗鬥也是從沒停過。


    禪密二宗的爭鬥,源於當年陰陽界戰之中存在的分歧,明於後來的佛門北遷和分裂,但這些年來真正的爭鬥卻並不是發生在十九洲,而是在人間孤島。


    因為佛門有輪回,所以有機會連通人間孤島與十九洲。


    密宗,尤其是新密一派,野心勃勃,有此便利,又怎麽會放棄“弘揚佛法”的機會?若人間孤島有一凡人願信仰新密,新密力量便會強上一分,相對來說,禪宗力量便會削弱一分。


    此消彼長之下,兩宗不用多久就能分出勝負。


    可禪宗也不是傻子,會這樣任由密宗發展。


    甚至可以說,在人間孤島信眾的爭奪上,禪宗的手段和方法要比密宗高明千倍百倍。不僅早早識破了他們的打算,還在陰陽界戰結束之後的十一個甲子中,一點一點擠占了密宗布道的空間,使得他們的勢力範圍都龜縮在人間孤島的東北角上。


    如此一來,禪宗可以源源不斷從人間孤島獲得新的信眾和弟子,密宗卻因此漸弱。


    所以六百年後的今天,他們才能聯合密宗之中被趕出來的舊密一派,一同踏上這片去往雪域聖殿的冰原。


    了空禦空在前,想都這裏,便忍不住朝著後方看了看,心裏麵對自家師尊的敬佩與歎服又深了一層,聽說禪密二宗在人間孤島的博弈,便是由他掌舵。


    “師父他老人家,怎麽就能這麽厲害,想得這麽遠呢?”


    他不由得帶著幾分感慨,嘀咕了一聲。


    同樣禦空行在前麵的,還有三位僧人,一名女子。


    那女子看容貌還很年輕,但其目中精光隱現,一身孔雀藍的衣裙豔麗中有幾分奇異的出塵之意,纖細的五指間還捏著一串細細的持珠。


    聽見了空的話,她隻笑了一聲。


    “一塵大師以‘心’入道,乃為三師之首,心思謀劃自遠超我等凡俗之輩。了空小師父琉璃心剔透,又拜一塵大師為師,更有雪浪禪師與無垢方丈從旁指點,乃為而今禪宗新輩弟子中第一人,他日必定能青出於藍。”


    “不不不,可不敢說。”


    了空聽得這女子此番言語,一張臉都立刻紅了起來,連連擺手,局促得不行。


    “小僧資質素來魯鈍,自入門後就被師父罵過好多次死心眼,不懂變通;更被方丈師伯抓過好幾次,扔去戒律堂挨過好多的揍。至於雪浪師伯,他……小僧倒是曾去請教過,可他從不搭理的。”


    “啊……”


    那女子頓時有些驚訝起來,彷佛完全沒想到了空竟然會回答出這樣一番話來,與她想象之中,或者說與世人想象之中的禪宗“小慧僧”,實在相去甚遠。


    就是同行的其餘三位僧人,都不由抬起頭來,多看了了空一眼。


    其中一人已經剃度的頭上點著九枚戒點香疤,比了空要多上三枚,修為也高了不止一重,此刻便無奈地一搖頭,不說話了。


    一塵以“心”入道,自然見不得這還不夠聰明剔透的徒弟,總要嘴上嫌棄兩句;


    無垢方丈素重規矩,了空又是本門這一代天賦最好的弟子,自然更要防微杜漸,生怕他性差踏錯走上什麽歪門邪道,是以即便不是自己的弟子,要求也十分嚴格;


    至於雪浪師兄……


    一個“情”字,出魔入道,性情不與人同,不搭理人,也是再正常不過的事。


    這小子啊,是自己沒看明白。


    除了他自己之外,整個禪宗上下每個人都能看出來,隻要他修煉不出差錯,即便沒一塵和尚聰明,可他能聚三師之所長,他日成就絕不比三師低。


    就連密宗的人都看得明白,他卻還懵懂。


    不過……


    之所以所有人都這麽看好他,便是因為這一分懵懂吧?


    老僧想著,便不由得笑了一笑,搖著頭歎了口氣。


    了空被這雪域的風一吹,凍得鼻子都紅了,雖然看見了老僧搖頭,可左思右想也沒明白他為什麽搖頭,可也莫名地沒有多問。


    這時候,再一抬頭,竟已經能看到聖殿的輪廓了。


    了空頓時有些振奮起來,雙手合十便宣了一聲佛號:“阿彌陀佛,總算是看到了。隻是不知道現在崖山的見愁師姐和昆吾的謝師兄是不是還在,慧念師叔,我們要先去找他們嗎?”


    “這倒不必。”


    那老僧便是了空口中的“慧念師叔”了,如今是入世巔峰的修為,差一點便能返虛。這一次奉了一塵之命,特地帶著禪宗一部分精銳弟子連同舊密之中的高手,趁兩位法王不在、雪域空虛之時,發動夜襲。


    “他們兩位都是天之驕子,一旦我們動手,他們立刻就會查知。時機合適,自會下山。”


    “也對。”


    雖然沒接觸過謝不臣,但了空知道見愁,也知道早在築基期的時候,這一位崖山的師姐是何等嚇人。沒道理如今元嬰後期了,還會變弱。


    至於昆吾謝師兄,能與見愁師姐齊名,想也差不到哪裏去。


    了空這麽一想,就放心了不少。


    隻不過……


    他念頭一岔,卻一下想到了那天在聖山之下見過的那個與見愁一模一樣的女子,心裏麵一時有些疑慮,但當著這麽多的人也不好說出來。


    在那之後,他幾經周折,先是運氣極好地撞見了被驅逐出聖殿的舊密僧人,隨後才被他們帶著,與自己的禪宗同門會合。


    如此便自然地與師門聯係上了。


    有關於“另一個見愁”這件事,他自然也仔細地詢問過了師尊,心裏有了點數。但天知道這當口上,這麽一個與見愁一模一樣的“見愁”會不會橫生出什麽枝節來。


    唉。


    佛祖啊,為何不能給小僧一個痛快呢?


    天知道為什麽人的過去也能因一念成“妖”?都怪師尊,沒事兒坐在燼池邊跟那些過去聊什麽天!


    不聊就不會點化,不點化也不會有今天的麻煩事了!


    若回頭再被那一位見愁師姐給知道……


    也許是天氣太冷吧,了空忽然就打了個寒戰,注視著前方浩渺聖湖和巍峨聖殿的表情裏,一時多了幾分生無可戀。


    旁人見了他這般表情,隻當是他又想到了什麽不著邊際的東西,這些天來都已經習慣了,所以也沒去管。


    眼見著已經到了地方,一行人都極有默契地停了下來。


    那一名穿著一身孔雀藍的女子最不不客氣,一雙原本有溫度的眼眸,在注視著聖殿的時候,已經化作了全然的冰冷!


    她麵上凝重,唇邊的笑容卻輕蔑又嘲諷。


    左手高高一抬,半點也沒猶豫地直接吐出那斬釘截鐵的兩字:“動手!”


    “呼啦——”


    這一瞬間,墨藍的夜空裏,數百道流星一般的光芒轟然拔起,倒映在那柔波蕩漾的聖湖之上!


    璀璨的光芒,頃刻便將整片巍峨龐大的聖殿照亮!


    還與謝不臣一道藏身於法王殿陰影中的見愁,還未來得及思考清楚那少年到底在看什麽,便感覺到頭頂上空一片密集而恐怖的攻擊,已如驟雨一般襲來!


    萬般的詫異襲上心頭,她抬起頭來看去。


    整個世界,亮如白晝,可那照亮聖殿的,哪裏是什麽流星光焰,分明是一道又一道陣法與法器攻擊時劃出的強光!


    “轟!”


    恐怖的炸裂之聲,在它們墜落的一瞬間,已經席卷開去;強悍的力量四下縱橫,幾乎立時掀翻了好幾座大殿!


    就連那最高最大的聖者殿,都為之震顫!


    整個沉睡的雪域,酣眠的聖殿,都在這一刻蘇醒!


    傳進所有人耳朵裏的,隻有一聲滄桑悠長的佛號,隨即便是一道冰冷肅殺的女聲,響徹天地——


    “新密走狗,速來受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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