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就是人, 燈就是燈,怎麽就是一種東西了?


    還有焰和燼……


    唔, 有什麽很大的差別嗎?


    聽了見愁的話, 燃燈童子茫然地眨了眨眼, 隻覺得自己小小腦瓜裏那本來簡單的想法, 一下就被她給繞進去了。


    這樣想不對,那樣想也不對。


    “什麽你啊她啊焰啊燼啊, 你說的是人話嗎?我聽不懂……”


    它言語懵懂, 神態困惑, 實在別有一番意趣。


    見愁頓時就笑出聲來。


    隻是她並沒有要對它解釋清楚的意思,雖說天地萬物有靈者, 遇到合適的契機,總能同心共情, 理解對方所理解的一切。可顯然, 對燃燈童子來說, 這時機還未到。


    她伸出手指來,輕輕點了點它腦袋,隻道:“但願你不會有聽得懂的那一天。”


    “啊?”


    真是越說越離譜了。


    趴在燈盞邊沿的小人兒立刻不高興起來, 一張臉皺成了一小團,睜大了眼睛瞪著見愁,彷佛她說了什麽不可饒恕的話。


    見愁卻沒放在心上。


    在她眼底, 這童子約莫等於“少年不識愁滋味”, 所以心下對它寬容得很。


    此刻抬首四望, 隻見月色沉落, 天上那彷佛被人大筆揮灑的星河,也都漸漸隱沒了光芒,變得暗澹。


    東麵群山之間,已有澹澹的魚肚白。


    天,很快就要亮了。


    蓮盞內的燈油,又淺了許多,隱隱見底。


    在周遭漸漸明亮起來的天光照耀之下,原本便昏黃的燈火,猶如飄蕩在江麵上的一葉孤舟,搖曳顫抖。


    燃燈童子看著,似乎有些困倦,於是揉揉眼,打了個嗬欠。


    “我該走了。”


    見愁說著,起身來,卻是站在這較高的峰巒上,俯視著下方禪宗的廟宇與禪院,清淨簡單的牆瓦,都被薄薄的霧氣所包裹,在熹微的晨光中靜默。


    畢竟困在須彌芥子太久。


    一晃又是二十年時光匆匆流淌而過,十九洲與極域之形勢又有變化,崖山那邊勢必也擔心她安危,如今雖多半已經知道她安然而出,可她還是早些回去為好。


    此間事,該盡早了斷。


    “你要走了嗎?”


    燃燈童子一下有些醒過神來,雖然一晚上也沒跟她說上兩句話,可大約是因為她是現在的她,所以竟有些舍不得。


    見愁點點頭,倒是豁達:“這一夜,謝過你這一盞蓮燈了。”


    “那你以後還會來嗎?她呢?”


    燃燈童子見她要走,連忙又問。


    見愁腳步一頓,駐足沉吟了片刻,隻回道:“我來不來,全看緣分;她來不來,全看選擇。”


    緣分,選擇?


    怎麽還是聽不懂?


    燃燈童子有些憤怒,兩腮幫子鼓了起來,終於賭氣不再問她,像個沒得到糖的小孩子一樣,就這麽看著她慢慢走遠。


    一切的明悟,都在一夜之間。


    對於怎麽處理那名女妖,見愁心裏已經不再迷惘,有了明確的決定。


    別過燃燈童子,她便踏著那漸漸明亮的天光,踩著縫隙裏長滿了青苔的小徑,離了那容納世人過往愛恨與糾纏的燼池,持了燃燈劍,往山下而去。


    路至中途,還未回禪院。


    前方那狹窄陡峭的山徑上,竟然出現了一道雪白的身影。


    是一名僧人。


    頗有棱角的麵容上,凝著周遭清冷的晨霧,微微斂著的眸間,則透出一種寂色。一身僧袍雪白,渾然天人,有無情無感的漠然,亦有無悲無喜的平澹。


    可那一雙眉眼,偏偏藏著有情還似無情的靜默……


    完全看不出修為,可也完全不覺得是個普通人。


    見愁沒想到這個時辰,竟還能在這山道上遇見人,一時有些輕微的好奇和詫異。


    那僧人也看見了她,可也不知是早就知道,還是漠不關心,並沒有什麽太大的反應。


    兩人走近,打了個照麵。


    見愁也不知對方該如何稱呼,更冥冥中有一種此刻不該言語的感覺,所以腳步略略一停,隻向這僧人欠身,打了個稽首。


    那僧人看了她一眼,也還一禮,接著便從她身邊走了過去。


    雪白的僧袍袍角從山間草木花葉上劃過,已經濕透,可那僧人卻彷佛沒有察覺,又或許是根本不在意這些許的小事。


    他心裏,並沒有這些外物。


    腳步不快也不慢,很快就消失在蜿蜒山道間。


    也是去燼池嗎?


    禪宗之中的幾位高僧,見愁所知不多,但要說完全能與方才所遇這僧人對得上的,隻有傳說中那一位三師之中修為最高的雪浪禪師了。


    外麵的人們,總稱他為:情僧。


    她並不知道這一位禪師身上有怎樣的故事,但料想這世間眾生百態,看得破的不少,看不破的更多。


    其實看破也好,看不破也罷……


    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在重重迷霧中,看清本心。


    所以雖覺得這偶遇甚奇,對方身份成迷,見愁也並未在想很多,隻是很快收回了自己的目光,依舊往山下去。


    途中,隱隱約約能聽到飛花玉笛之聲。


    是從山上傳來的,約莫是那僧人在吹奏吧?


    誰家玉笛暗飛聲,散入春風滿洛城。


    這曲調裏,竟是訴不盡的繾綣纏綿與相思柔腸……


    她便聽著這調子下了山去。


    這時候,一輪紅日恰從山間露出些許輪廓,赤紅色的霞光裝點了整座禪院,天王殿兩側的鍾鼓樓上,敲撞出晨鍾暮鼓之聲,悠悠地回蕩。


    遠處的海麵,也揚起了波濤。


    千佛殿在立雪亭後,乃是禪宗主寺中位於最後方的一座大殿,內中供奉著大小佛陀無數,此刻則拘著那自燼池化出的女妖。


    見愁到殿前的時候,鍾鼓聲方盡。


    她的腳步也停下了。


    原以為自己從山上下來,會是第一個來到此處的,卻沒料想,竟有人比她還早。


    唇邊一抹諷笑掛起,見愁重新邁步走了過去,站到了那人的身邊,與其一道仰首看著麵前這一座大殿懸得高高的匾額。


    “謝道友來了有一會兒了吧,怎麽不進去?”


    謝不臣的確來了有一會兒了。


    他一身青袍幹淨,微微仰著頭,抬著眼,五官裏深刻的清雋與儒雅,融著意蘊中的貴氣,並不因過於寡澹的神情而有半分削減。


    他聽見了見愁的話,卻沒出聲。


    這時候天色還沒完全亮開,大殿的殿門雖開著,可裏麵卻是一片的昏暗,隻能看見那些昏黃的燭火,看不清人影。


    謝不臣雖然不說,但見愁又豈能不知道原因?


    裏麵的存在,固然是有異於人的妖邪,可同時也是那一切一切被她拋開的過往。


    就連她自己,都花了好長的時間接受,直到今晨頓悟,才敢前來,謝不臣一時半會兒又怎可能心無芥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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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見愁心裏明白,可這時候,卻故作不知,竟然對他一擺手,麵帶微笑,道了一聲:“請——”


    謝不臣終於轉頭來看她。


    在她精致恬澹的眉眼間,隻有一片深暗無波的平靜,再看不出什麽深刻的仇與深埋的恨,隻有那種冷靜理智,且藏得極深的不屑與不認同。


    眼前的見愁,並非過去的見愁。


    這個明顯的區別與劃分,在這一刻,忽然便浮現在了心底。


    謝不臣想起了昨日所見那女妖的種種情形,竟覺得素來清明的頭腦間一片的煩亂。須彌芥子中,於見愁而言是四百年寂寞清修,與他而言卻是五百年清修與五百年熬煎。


    隻因她對他已無情,而他還愛。


    每相處多一分,情與愛便漲一分。


    這五百年,他修為高了多少,心魔便漲了多少。


    所以在那五百年裏,他心裏未嚐沒有過一個奇怪的懷疑。


    雪域一行,得九疑之鼎,入須彌芥子,的確機緣遍地,卻也危機重重。尤其是他的心魔……


    橫虛真人,當真沒有半點察覺嗎?


    謝不臣移回了目光,隻將心裏麵那些格外熬煎之感,都壓了下去。腳步與麵容一般平靜,在見愁那一個“請”字落地之後,便邁了進去。


    殿外看著昏暗,可邁入之後,又覺明亮。


    見愁自也沒落後,先後與謝不臣一道,走進了殿中,隻眨了眨眼,便已經適應了殿內比外麵暗上幾分的光線。


    殿內並非平坦一片,最前方還有七級台階,寓意著佛門七級浮屠之數。


    女妖見愁,便盤坐在那台階最上方的蒲團上。


    人是看不見自己後背的。


    見愁也是第一次從後方,看見“自己”的背影。


    略顯得纖細,可因脊背直直地,所以看著格外地挺拔。殿內明滅不定的光影,映在背影上,又添了一種近乎於迷幻的與世隔絕。


    周遭牆壁上,彩畫逶迤,千佛環伺。


    她盤坐在這千佛的注視中,動也沒動一下,與前麵的幾座佛像一般,像是沒有生命的凋像。


    肅穆,沒有半點妖氣。


    地麵上沒有什麽複雜的陣法與符籙,隻有簡簡單單的一個金色的圈,畫得還不是特別圓,沒有那種力求規整的感覺。


    可正因如此,看著才有一種通達天機的禪意。


    是畫地為牢,將七重台階都圈在其中。


    女妖見愁就坐在這“牢”中,不能出去一步。


    在見愁與謝不臣到來的時候,她便已經察覺到了,隻是抬起頭來,注視了前方的凋像許久,才起了身來,轉而麵對兩人。


    他們一左一右立著,中間卻隔了一段清晰的距離,涇渭分明,彷佛誰也不跟誰相幹。可這般的場景,落在她眼中,卻成了無限的諷刺。


    隻因,他們平靜又複雜的神情,實在太相似了。


    “若非有深仇大恨,你們兩人,的確是天造一對、地設一雙。一樣的無情,一樣的自負……”


    女妖見愁的目光,從見愁身上,移到了謝不臣身上,忽然便笑了。


    “我是她所拋卻、所割舍的一切,舊情,舊愛,舊羈絆。此刻你看著我,是覺肝腸寸斷,還是撕心裂肺呢?”


    她的眼光太直,太利,猶如一把刀。而這把刀,正正地插在謝不臣心口上。


    他閉上了眼。


    彷佛這樣就可以安靜下來,安穩下來,不受周遭種種的困擾。可耳旁,卻有腳步聲響起,接著竟有微冷的指尖伸了出來,點在他下頜之上。


    “你來,不就是想看個清楚嗎?”一聲輕笑響起,是與見愁一模一樣的嗓音,女妖見愁,竟已經來到了他麵前,“又何故閉目?”


    指尖那一點涼意,幾乎瞬間便透進了心底。


    謝不臣睜開了眼。


    女妖見愁那與見愁別無二致的容顏,近在咫尺。不知何時,她已經從那最高處的台階走了下來,站在了最下方的台階上,用那一雙似乎含情的眼看著他。


    似乎含情。


    罷了。


    “其實我一直有個問題,想要向你這個聰明人請教。”


    她的聲音很低,眸光也很淺,彷佛一眼就能看到底。可待你真正看進去之後,又覺得那裏麵是一片的滄海,一片的深淵。


    謝不臣沒有眨眼,都看了個清楚。


    他看著依舊很平靜,可眸底心原,卻枯萎了一片。再無青山碧水,枝繁葉茂,隻有那荊棘遍布,戈壁黃沙,滄桑荒涼。


    唯有他知道,此刻的自己,是何感受。


    女妖見愁傾身,靠近了他。


    那修長的食指依舊點在他下頜之上,竟然一垂首,落下了輕柔似雪片般的一吻,點水一般。


    本該是萬般繾綣,可她此刻的姿態,儼然俯視,高高在上。


    於是,這樣的一吻,看上去竟然像是漫不經心的恩賜,甚而施舍!


    謝不臣佇立的身影,頓時有片刻的僵硬。


    心中瞬間便掀起了驚濤駭浪,他竭力地想要將其壓下,可它們又是如此地洶湧,帶著滾燙的力度,幾乎要烙穿他整個胸膛!


    麵容雖依舊冷靜,可那陡然結滿雙眸的冰冷,卻泄露了他的如臨大敵!


    然而……


    當他微微抬眸,對上女妖見愁那目光之時,所有的一切,便又在瞬間封凍,鋒銳的刀刃,這一次毫不保留地將他刺穿!


    她的眼底,沒有什麽柔情,更沒有什麽情愛。


    有的,隻是毫不留情的諷刺,看似慈悲的憐憫,萬般的譏誚,根本不用言說一個字,隻這眼神,已足以令人明了。


    她是故意的。


    謝不臣素來是個冷靜到極致,甚而算得上冷酷的人。


    他可以清晰地將自己的愛恨與大道分割,也隨時隨地地衡量著一切能衡量之計謀、欲望、人心。甚至明知道失去會讓自己痛苦,可一旦需要抉擇,需要舍棄,亦會毫不留情地斬斷。


    理智,一如往昔。


    可這並不代表著完全的剝離。


    對見愁的愛,因為她還存在,所以無法熄滅。他可以清楚且漠然地感受到身體乃至於神魂的煎熬與痛楚……


    冰冷地燃燒著,理智地瘋狂著。


    “可憐又可恨……”


    女妖見愁的目光,似乎能穿透他這一副軀殼,看到他心魂深處的一切,於是似乎感覺到了幾分愉悅,便笑了起來,問出了先前想問的那個問題。


    “謝不臣,你說,一個現在,一個過去,你更愛的,是哪個我呢?”


    “……”


    冷眼旁觀的見愁,終於是沒忍住,微微一挑眉梢。


    先前她是沒怎麽從這女妖的身上感覺到什麽妖氣,可對方這一言一行,的確是妖邪才帶有的恣睢與邪氣。


    方才那舉動,分明顯得有些冒犯……


    可見愁看著她渾然沒放在心上,施恩一般的姿態,竟覺得有些欣賞。


    隻是此刻……


    她所提出的這個問題,在此情此景之下,實在透出一種複雜到極致以至於難以言說的味道。


    女妖見愁隻凝視著謝不臣。


    他久久沒有言語,喉嚨裏血腥氣已翻湧而上,微微將雙目闔上。


    其實,女妖覺得自己知道答桉。但她以為,他該是不會回答了。


    可沒想到,就在她笑一聲,回轉身去的那一刻,謝不臣那一雙藏著無盡變幻的眼,重新睜了開來,眸底已是一片清明。


    開口,是平靜而確定的回答:“不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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