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事最終還是不了了之了。


    麵對著見愁最後的那一問,傅朝生隻用了一個“是”字,裁決了鯤的命運,在接下來的一段時間裏,這一根可憐的簪子怕是再也沒有機會“翻身”一下了。


    被強行認定為“看錯了”的左流,麵對著這兩位大佬,更是不敢說話。


    說真的,他雖然覺得自己沒有看錯,但看見愁大師姐和這個傅朝生的架勢,他要再敢沒眼色地反駁上一句,隻怕還沒等到天黑,就會被人揍上一頓。


    咳。


    那什麽,真相事小,性命事大啊。


    所以,在囁嚅了一會兒之後,他終於還是聰明地閉上了嘴。


    但見愁看他的神態就知道,他的確隻是閉上了嘴,並沒有真的在心裏以為自己沒有看錯,心裏頓時無奈起來。


    她能怎麽辦?


    難不成把左流的記憶洗一遍?


    不可能的,隻能盼著這一位“鯤兄”在往後的日子裏能靠譜一點了。


    強行將那種隱隱的憂慮壓了下去,見愁隻道:“還是一道進去看看住處吧,正如掌門所言,如今星海什麽人都有,素日裏還是得要注意。”


    “是。”


    左流跟方小邪都應了下來,接著就按著見愁的話,乖乖進去看住處了。


    修士對地方也沒那麽挑剔,有個蒲團能打坐就夠了,所以在住處上沒怎麽費心思,各自隨意選了一間,便定了下來。


    從東到西,依次是方小邪、左流、傅朝生、見愁。


    其中見愁的院子最靠邊,旁邊一道門出去便是碎仙城的主街。


    她大致看了看屋子,在裏麵布置了一應自己常用的聚靈和防禦陣法之後,就走了出來,隨意從後麵這道門走了出去看看。


    門後是一條巷子,巷外就是街道。


    本來就是十九洲上最類似人間孤島的地方,在見愁看來,這一應的布局倒與大夏的京城類似。


    人站在巷子裏,隻有幾尺的天光從上方照射下來。


    她一下有些恍惚了,直到抬起頭,看到頭頂上的天空時,才一下有些回神:這裏到底不是大夏,也不是京城,更不是昔日的謝侯府。


    大夏的京城,不會有這樣灰暗的、永遠也散不透陰霾的天幕。


    有些莫名地笑了一聲,見愁抬腳便想要走回去。


    沒想到,這時候,巷子對麵另一頭竟然有細碎的聲音傳來:“後麵便是街道,此處距離別的門派落腳之地也不是很遠,算是個很合適的地方。回頭若有個什麽事情,也好照應一些……”


    聲音很耳熟,是王卻。


    見愁的腳步,頓時一止。


    那一頭王卻是正在與吳端說話,這時候,聲音也忽然停了下來,人站在巷子那一頭,一眼就看見了站在這一側的見愁,有些驚訝。


    但抬起頭來一看隔壁,又一下了然。


    “見愁道友。”


    他笑著走了上來,麵上的蒼白雖然沒有散去,但氣色卻是好了不少。


    “沒想到竟然還能在這裏看到你,看來崖山所選的地方,也在此處了?”


    不得不說,名門與大派做事的思維,還是有些共通之處的。


    崖山與昆吾幾乎不約而同地選擇了一個距離其他宗門很近的位置,一則為了行動來往方便,二則也能預備著出了什麽事能及時趕上。


    可這麽合適的地方畢竟不多,所以兩門自然而然地就撞了個碰巧。


    見愁其實也是有些意外的,她看了王卻一眼,也看了吳端一眼,笑著道:“的確是在此處,看來昆吾也是安頓好了。”


    “是啊,現在隻等師尊與謝師弟來了。”


    王卻渾然沒有介意先前在傳送陣廣場上發生的事情,一身翩翩然的君子氣度,與見愁說話時更是一如往常地微微笑著。


    這樣的人,實在是很難生出什麽厭惡的感覺。


    見愁心裏微微有些複雜。


    她其實還沒想到要怎麽接話,耳旁卻忽然響起了一聲冷哼:“可不是,就他跟師尊了!”


    是吳端。


    一身白袍,雙臂環抱,白骨龍劍便在這環抱之中,隱約透出幾分古拙猙獰的劍柄,加重了他身為一名劍修的鋒銳。


    但這一切都比不過他方才這一句話裏藏著諷刺。


    吳端素來是看不慣謝不臣的。


    這一點,見愁從來都很清楚,王卻身為吳端的師弟,又哪裏能不明白?


    隻是這話……


    王卻有些無奈,皺了眉一歎氣:“吳師兄……”


    吳端瞥了他一眼,不說話了。


    比起崖山弟子這邊相對和平的宗門關係,昆吾橫虛真人的幾位真傳弟子之間,實在有一種火星四濺的感覺。


    見愁不是第一次看見眼前這種場麵了。


    她隻當沒聽到,笑著問:“說起來,我與謝道友在禪宗分別的時候,他就已經是元嬰巔峰的修為了,我還奇怪他為何一直沒有突破。如今他還在昆吾,橫虛真人也在昆吾,莫不是準備突破,過問心道劫?”


    現在誰不知道見愁跟謝不臣關係糟糕透頂?


    分明是那種能笑著虛與委蛇,一轉臉恨不得把對方弄死的。


    王卻又不是不清楚這件事,即便是知道點什麽,以他謹慎中正的性格與為人,也不可能在見愁麵前說出點什麽來。


    所以,他隻回以一笑,道:“這個王某就不是很清楚了。”


    哦,不清楚嗎?


    見愁哪裏能看不穿王卻的想法?她也沒介這明擺著是“不想告訴你”的敷衍,唇邊的笑容都沒變,直接一轉臉,望向了吳端。


    “王卻道友不知道,吳端道友知道嗎?”


    吳端極為配合,想都懶得想一下,直接道:“見愁道友料事如神,謝師弟的確是要過問心道劫,聽說還遇到了點麻煩,所以師尊迫不得已需要留下來解決。”


    “……”


    王卻忽然就沒話說了,那一瞬間的感覺變得十二分的一言難盡!


    見愁沒忍住笑出聲來。


    吳端更是半點愧疚感都沒有,顯然沒覺得這種事有什麽不可說的,也或許是他從來就沒喜歡過這個在門中處處待遇特殊的謝師弟吧?


    能解昆吾於浩劫中的道子又如何?不待見就是不待見。


    王卻是可以為昆吾大局著想的那種人,能忍能讓能顧全;吳端自認自己也是一個合格的昆吾弟子,但有時候他覺得自己更“獨”一些。


    若有一日,要他為昆吾存亡而戰而死,他眉頭也不會皺一下。


    但這不代表他要發自心底地認同昆吾的每一個決定和每一位同門。


    見愁是知道吳端曾與曲正風有過一段交情,而且兩人雖曾在西海大夢礁附近大打出手,可事後她也曾聽曲正風評價,說吳端乃是昆吾難得可交的幾個人之一。


    現在想來,此言實在不假。


    她唇邊掛上了幾分笑意,心思卻有些飄遠了,若有所思道:“聽說謝道友乃是天眷道子,修煉境界攀升都不用渡劫。且其心性堅定,即便是問心道劫,該也不放在眼底,如今卻連橫虛真人都要為此事絆住。貴門這一位謝道友,實在是令人好奇……”


    到底是遇到了什麽,才能讓這一位“道子”和修為高達有界的橫虛真人,在這樣重要的日子留在昆吾呢?


    不僅是見愁,其實整個星海都在猜測。


    隻是有的人猜測靠譜,並且已經得到了昆吾修士的親口印證;有的人的猜測歪到了半邊天,實在不可信服罷了。


    當然,最清楚此事的,莫過於還在昆吾的橫虛真人與謝不臣本人。


    昆吾,後山。


    仲春時節,天氣已回暖了許久,滿山蕭瑟之意早就消散了個幹幹淨淨,昆吾十一峰皆在一片新綠的翠意之中。


    主峰後的一條山徑,一直通向了後方的深穀。


    深穀裏,是一片鬆林。


    一條清溪從山上飛下,撞進了下方一座幽深的水潭裏,濺起喧囂的聲響。潭邊搭著一座簡單的茅草屋,正對著幽潭中心最大的那塊黑石。


    此刻橫虛便站在茅屋前,謝不臣則盤坐於中心那巨大的黑石上。


    天光明亮,可到了此處都變得幽暗;鳥語啁啾,一近水潭都消弭幹淨。


    天地間,好像什麽都消失了。


    可不管是橫虛,還是謝不臣,都能清楚地感覺到,有一股氣息,有某一種存在,正在這深穀幽潭的上方盤旋,似乎在等待一個降臨的合適時機。


    有風吹來,謝不臣垂落在石上的衣袂跟著輕輕地翻起,可他的身體卻彷如與身下這黑石長在了一起一般,紋絲不動。


    兩手擱在膝上,掐的是個清心寡欲的印訣。


    靈氣在體內運轉過一個大周天之後,他終於緩緩睜開了眼,看向了潭邊靜立已許久的橫虛真人。


    聰明人和聰明人之間,往往不需要過多的交流。


    橫虛自來是個聰明人。


    謝不臣也從來不例外。


    隻這麽一看,橫虛真人便知道他已經準備好了,這一刻,隻將手中那拂塵一甩,微微皺起眉來看著頭頂這一片天空。


    “成與不成,皆在今日了……”


    他是怎麽也沒想到,自己竟然還有為門下弟子的道劫而擔心的一天。


    分明是他選出來的道子,係昆吾希望於一身,能解救昆吾百年的天才,可這八十多年一路修來,卻實在多舛。


    而今終到了元嬰巔峰,卻還受困於心魔。


    這就是周天星辰大陣所卜算的、他日能取他而代之的渡劫者嗎?


    微茫的天光,映照在橫虛真人的眼底,交雜成了一片莫測的神色,良久才垂下頭來,話語中好像帶了幾分後悔的歎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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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來令你往雪域,隻是為了九疑鼎。”


    “可千算萬算,沒料到崖山那丫頭也去了,還陰差陽錯與你一道落入須彌芥子之中。為他人做了嫁衣,成全可她的機緣不說,長日的相對,加重了你本就不淺的心魔……”


    “時兮,命兮?”


    時,命?


    若是旁人聽了橫虛真人這一番話,隻怕要為他為昆吾所謀劃的一切,為這一番話中聽著真實至極的後悔和歎惋所打動,可落在謝不臣耳中,卻蒙上了重重不定的陰影。


    萬事三思而後行,走一步算三步的橫虛真人,真的沒有算到嗎?


    須彌芥子的事情算不到,情有可原;可他對扶道山人,對崖山,是如此了解,怎麽可能不知道見愁一定也會前往雪域?


    他自問與橫虛之間,並沒有什麽師徒的情誼。


    從一開始,橫虛收他為徒,便是因為他的天賦,因為周天星辰大陣卜算出來的昆吾大劫。他需要這麽一個人,化解這傳說中會在百年內發生的劫難罷了。


    一切一切的悉心栽培和看重,說到底都是“利益”二字。


    若不是有這麽一道大劫的天機在,謝不臣相信橫虛絕不會收他為徒,即便他的天賦的確遠超常人。


    隻因為,他並不需要一個比他更周全妥帖的徒弟。


    所以,在須彌芥子之中時,他每每望見見愁,便總是會思考那個其實一直都在思考的問題:橫虛,可以相信嗎?


    但一直都沒想出一個確定的答桉。


    直到他以傀儡化身之術脫身,回到昆吾再見到橫虛的那一刻。


    所有的一切,都在那一瞬間交匯到了一起,謝不臣也終於想起了許多以前沒有注意到,或者注意到了也沒有去深想的細節。


    於是,才有了今天。


    除了他自己,不會有第二個人知道――


    他既不需要九疑鼎,也從來不畏懼什麽心魔。


    九疑鼎乃是為渡劫而準備的,可他乃是道子,晉升境界並不需要渡劫;心魔雖然存在,可也不過隻是存在罷了,能令他因其矛盾而痛苦,卻不能擾亂他任何一點意誌。


    即便問心道劫不比普通雷劫,無法避免,他也不可能過不了。


    但有趣的是,世間大多數修士都以為心魔會對修士產生影響,尤其是問心道劫,橫虛也未例外。


    所以他將計就計。


    索性告訴橫虛,五百年時間與見愁朝夕相處,他心魔甚篤,元嬰巔峰的修為壓不住,恐問心不過,特請橫虛幫忙。


    昆吾還有個暫未發生的百年大劫在,他又豈能坐視他殞身於道劫?


    身為有界大能,且是中域昆吾的一代巨擘,橫虛手裏的手段一定不少。若能如他所想,助他安然渡過此次道劫,從而規避掉那天道的一問……


    那便再好不過了。


    雖然從來不懼怕道劫,更不覺得自己會過不了問心。可在與見愁一道被困在須彌芥子中的五百年裏,他心裏某一種感覺,隨著修為的提升,越來越強烈。


    就好像她身上藏著什麽東西,而這件東西對他很重要。


    那是一種冥冥中的吸引。


    但直到離開禪宗,他也還沒思考清楚,這東西具體是什麽。唯一有的,是那奇異的預感:若得到此物,一切將會有翻天覆地的改變――


    包括他的“道”。


    這才是謝不臣不願麵對道劫的根本原因所在。


    因為一旦要過問心道劫,便要向世間,向天地,向天道,宣告自己的“道”。且從此以後,此“道”便是往後修煉的根本大道,縱再修其餘千道萬道,也無法將其改變,更無法抹殺。


    而他,未得此物,暫時不願向天陳道。


    也就是說,今日道劫,他一定要過,卻絕不會回答來自天道的任何一句叩問!


    風,忽然急了幾分。


    幽暗的深潭水麵,被其拂皺,蕩開一層又一層淺淺的波紋,也讓水麵上謝不臣那端坐的倒影,變得曲曲折折,猶如與水波混在一起,難辨形狀。


    他沒有接橫虛真人一句話,隻是抱元守一,放開了所有的修為,向這天地袒露自己無垠的野心……


    “轟動!”


    那隱隱盤旋在深穀上空的某種存在,幾乎瞬間就嗅到了這溢散開來的氣息,向著這深潭的中心猛撲而下!


    滾動的驚雷,彷若憤怒的咆哮,震動了整個昆吾。


    天際,一座龐大的金色旋渦,迅速生成。


    那耀目的光華,即便遠在明日星海,也能看個清清楚楚!


    見愁與王卻、吳端二人打聽了打聽如今東極鬼門那邊的形勢,便待要回自己的住處,可這一刻抬起頭來,便看見了這金色的旋渦。


    熟悉的氣息,不一樣的色彩。


    這一次,道劫旋渦,來自昆吾!


    王卻與吳端二人皆是怔了一下,也不知是為這道劫出現的時機,還是為這道劫異乎尋常的金色。


    一般人的道劫,都似烏雲蓋頂。


    見愁因連跨三境,三劫同渡,所以是恐怖的深紫近黑。


    可……


    燦燦的金雲,環繞著旋渦中心那一小塊幽暗的深黑,這等道劫,又因何而成?


    見愁眯眼看著,那金光映入她眸底,幾乎將她的一雙瞳孔也染成了澹金:“謝道友這道劫,不很一般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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