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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很多很多年後,那些親身經曆了風波鎮中那一場生死之戰的人,仍記得那一抹一手抱著壇子、一手拎著劍的少年,還有那如驚鴻照影般的一幕,當那些江湖人已不在江湖,當那些俠客已經遲暮,在破落的酒館裏,昏黃燈火下就著渾濁的醴酒和花生米,依然會有人津津有味地講述著那一段奇聞異事。零點看書


    他們通常的開頭是這樣的:“那是個冬天,早晨還有點陽光,到了午後就開始陰沉沉的,武林大會已經結束了,不知怎地卻開始下起雪來,那個時候一個少年人,提著把劍,抱著個壇子,就走到了台上來……”


    白琢光走到了台上來。


    像是為了主角登場而吹起的雪花,陰霾的天空開始落下雪來,一開始還是溫柔的小雪,漸漸地越下越大,可在場之人卻無一離開,反倒是隔著風雪,那些壓抑了許久的疑問聲終於爆發了出來。


    “我沒看錯吧……那是……”


    “不是說被魔教……”


    “……孤鸞劍……”


    白琢光走到名劍山莊的諸人麵前,然後腳步停在白墨的麵前,而此時白墨死死地盯著眼前的人,仿佛一個錯眼就會消失不見一般,他緊攥著拳頭,嘴唇囁嚅了許久,終於帶著哭腔說了一句,“大哥……我沒能……”


    白琢光朝他微微一笑,道:“你做得夠好了,不要哭。”說著,他環視四周,將眼前一張張或閃爍、或尷尬、或驚訝的表情盡收眼底,這才將手中的壇子遞給他,“爹的骨灰,擺個好位置,讓他能看得清楚些。”


    白墨愕然地接過那個壇子,還沒來得及說什麽,白琢光就往台中央走去。


    沒有人攔他,也沒有人敢攔他。


    柳玉銘遙遙望著朝他走來的那個身影,他的眼神閃動著,驚訝、不解、怨恨、遺憾、惋惜……最終卻化成了令人如沐春風的溫和,他抬手一揖,姿態風流,“琢光,你來了。”


    白琢光道:“是,我來了。”


    柳玉銘道:“你不該來。”


    風雪中,兩人靜靜立在台上,那些原本敲鑼打鼓恭迎武林盟主的陣勢悄悄地撤下了,即使聽雨樓掌門極力要求繼續儀式,那些武林耄耋卻道既然名劍山莊尚有挑戰未畢,不如再比過一場,以示中允,是以台上二人說得話再無第三人能聽見。


    白琢光道:“為什麽我不該來?”


    柳玉銘道:“因為,你是我唯一的好友。”


    白琢光道:“你是我的朋友麽?”


    柳玉銘道:“是!”


    白琢光道:“你與魔教勾結,將名劍山莊諸人的行蹤盡數出賣,是麽?”


    柳玉銘靜靜道:“是。”


    白琢光道:“你與我名劍山莊商議各拿出一把神兵,是早就意欲將其吞並,是麽?”


    柳玉銘沉默片刻,道:“是。”


    白琢光道:“你我從小一同長大,情同手足,柳白兩家世代交好,我父親曾手把手傳授你劍法,你卻殺了他,是麽?”


    柳玉銘張了張口,最後卻隻能歎一聲,道:“是!可是……”


    白琢光拔劍出鞘,道:“那我沒問題了,受死吧。”


    柳玉銘還想說什麽,卻看見劍光如一泓秋水般灑滿而出,一股冷入骨髓般的寒氣隨之將他周身盡數籠罩,他心下暗驚,身形急掠,如閃電般往後退去,可那道鋒芒猶如風馳電掣般緊隨而來,他避無可避,身形掠空而起,劍芒與他擦肩而過時削斷了他束發的玉冠,在他皎潔如玉的臉龐上留下一道血痕。


    柳玉銘驚魂未定地站定,抹了抹臉上的血跡,“琢光,你何時練了……”


    他的話還未說完,那一道寒芒再至,他剩下的半句被截斷在風中。他再也沒了一開始的氣定神閑,而是身形如陀螺般急轉,腳下如踩淩波微步,忽高忽低,瞻之在前,忽焉在後,令人眼花繚亂,幾乎難以看清。


    “是‘分花拂柳’!聽雨樓隻傳掌門的奇功!”


    台下有人驚叫,卻並沒有引來一片呼聲,隻因眾人都屏息凝神,看著這場對決,再無半分閑暇來叫嚷了。


    可白琢光的劍,卻像是一道神來之筆,任由柳玉銘如何變幻身形,那隻濃墨重彩的筆觸卻依然重重地落了下去,猶如開山裂石般封鎖了一切逃逸的氣機,柳玉銘隻得使勁渾身解數閃避開,總算是躲過了第二劍,此時若是他有三分理智,就應順勢躍下高台,不再硬拚,可他此時也殺得急了眼,發絲淩亂,雙目赤紅,哪裏還顧得上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的道理。


    這時,白琢光的第三劍到了。


    他出劍,向柳玉銘刺去。


    柳玉銘運扇如風,使出了他最得意的“懷風扇”,破空聲如風聲鶴唳般尖嘯著,道道白影閃過,竟不可思議地擋住了那道劍光,他大吼一聲,一拍扇炳,幾點寒芒已至白琢光麵前,卻隻能阻他一阻,趁這時他已從腰上抖出一把軟劍來,劍刃如清波般揮舞著,趁勢朝著白琢光當胸襲來!


    “噗”地一聲,是劍刃刺入胸膛的聲音。


    柳玉銘怔怔地看著自己胸口冒出的血花,似乎沒反應過來,他順著胸口的劍刃,看到那把熟悉的劍,再順著冰冷的劍鋒,看到那個拿著劍的人,然後他看到了自己最好的朋友。


    白琢光沉默地看著他,布衣上開始滲出血來,他沒有躲暗器,隻是為了更快地將劍刺入仇人的胸膛。


    “琢光……不……你聽我說……”柳玉銘捂著胸口的傷口,劍刺入的地方尚淺,並不致命,他真誠地望著白琢光,目中淚光閃動,“我、我也是有苦衷的……你還記得嗎……那一年我們一起學武,一起在後山打拳……”


    這時聽雨樓的掌門已目眥欲裂,飛身上台,卻不敢貿然出手,隻是在旁邊怒道:“賊子,他已輸了,你還不收手!比武台上認輸後就不得傷人,這是規矩!”


    “什麽規矩?我不知道。”白琢光看也沒看他,隻是淡淡道:“我不是來比武的,我來報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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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於是,他猛地將劍往裏刺進幾分,然後劍柄一擰,一瞬間將他的心脈絞碎。


    風雪呼嘯,滿座俱驚。


    聽雨樓的掌門呆了片刻,一時竟沒有反應過來,直到柳玉銘已經軟軟地倒在了一片血泊中時,他才抱住柳玉銘的屍身,爆發出一陣嘶啞的吼聲,“你!你竟敢!你這個雜種!我殺了你!”


    一道道剛猛至極的掌力轟來,伴隨著癲狂的吼叫,早已陷入瘋狂中的掌門向他衝了過來,白琢光卻退也不退,隻是出劍,卻不再沉默。


    第一劍,他道:“你聽雨樓為奪兩大神兵,密謀聯合魔教,出賣我名劍山莊!”


    他的聲音刹那間傳遍了台下,一陣詭異的沉默後,轟然爆發出巨大的聲浪。


    白墨麵色灰白,他仿佛明白了什麽,身子像是篩糠一樣顫抖著。


    “住口!”掌門怒吼道,揮掌向他撲來。


    第二劍,他道:“你聽雨樓將名劍山莊莊主、以及其餘六位武林豪傑的行蹤、武功罩門交予魔教!任由他們被殘忍殺死!”


    台下其餘五派的掌門、弟子皆是震驚而起,隨即麵露憤然之色,那些武林中德高望重的耆老紛紛搖頭,慨然長歎。


    掌門眼中已是殺機畢露,招招斃命,然而聽雨樓對名劍山莊了若指掌,名劍山莊焉能對聽雨樓的武功一無所知?他毒辣的每一招,都被白琢光所輕而易舉地化解,近不得他身周半寸。


    第三劍,他道:“你聽雨樓趁我名劍山莊無人,召開武林大會奪兩大神兵,意欲稱霸武林,其心可誅!”


    風聲呼嘯,大雪紛飛,台下眾人卻仿佛被一把火點燃了一般,義憤填膺地大吼著,往聽雨樓弟子身邊衝去,群情激奮,仿佛要恨不得將他們撕碎了再生啖其肉一般。


    聽雨樓掌門狂風驟雨般的攻勢終於停了下來,他怒目圓睜,喘著粗氣,厲聲道:“你!你在胡說八道些什麽?信口雌黃!一派胡言!莫非就憑你三言兩語,就能顛倒黑白麽!?”


    白琢光收劍而立,道:“公道自在人心。”


    掌門見台下一片義憤,情勢已刹那間傾覆,隻得死死咬著牙,將滿腔的怒火壓抑了下去,片刻後,竟是扯著嘴角,露出了一個詭異的笑容,“白少俠,老夫算是看著你長大的,你功夫如此精進,老夫也甚是安慰啊!隻是啊……年輕人,這話卻不可以亂說,你說我聽雨樓勾結魔教,有什麽證據麽?”


    白琢光蹙眉道:“柳掌門,你何不幹脆些,學令郎那般痛快地認了,如此狡辯又有什麽益處。”


    柳掌門像是聽到了什麽可笑的事一般,哈哈大笑道:“白少俠!白少俠啊!你可不要被什麽奸人所蒙蔽啦,我聽雨樓可從未做過這等傷天害理之事!你既無證據,就莫要胡攪蠻纏啦!”


    說著,他仿佛想起了什麽事了,拍著腦袋,恍然道:“哦!老夫想起來了!你不是被幽冥宮擄去了麽?聽聞那魔教妖女蕭紫凝嗜色如命,你長得如此英俊,難怪她對你網開一麵,隻是去當那麵首……哦,老夫失言了,你定是在那魔教中恐怕是受了妖人蠱惑,神誌不清了,我可是你柳伯伯啊!你忘了麽?”


    台下原本激憤的眾人頓時為之一滯,隨即是那些刻意壓低了的竊竊私語響了起來,嗡嗡的,與那些懷疑的、不懷好意的眼神交織在一起,像是潮水般地將那些憤怒蓋了下去。


    名劍山莊的諸人麵色更是急變,紛紛握緊了劍柄,仿佛恨不得將那胡言亂語的老賊斬於劍下,可無論他們再如何惱恨,卻依然無法堵上柳掌門那張嘴。


    這時,台下有人忽然乍著嗓子喊了一聲:“誒!兀那掌門,你兒子不是被姓白的給宰了麽?你這時咋不忙著報仇,還讓人家喊你柳伯伯?害不害臊啊!”


    一陣哄笑聲響起,柳掌門猛地漲紅了臉,再也不理台下人說什麽,勃然作色道:“名劍山莊與魔教勾結,這白琢光更是被魔教所蠱惑,妄圖栽贓我聽雨樓,毀我武林一統之大計!我以武林盟主之名義,命令諸人立時將此獠就地誅殺!”


    他一聲令下,其他人不應,聽雨樓眾弟子卻是高聲得令,提了刀劍武器便氣勢洶洶地往台上衝過來。名劍山莊的人衝上來想要營救,卻被人多勢眾的聽雨樓所阻擋。


    其餘各派掌門均是麵麵相覷,他們雖知白琢光多半所言不虛,可他本已被魔教所擄去,為何此時又能現身於此?他既已當了魔教妖女的麵首,又有何立場去指責聽雨樓掌門勾結魔教?


    白琢光孤立在高台上,被潮水般的人群所包圍。


    他抬起頭看著灰色的天空,一片片雪花墜落下來,墜進他的瞳孔中,他卻感覺不到一點寒冷,因為他早就料到了這一刻。


    他沒有證據,沒有後路,隻有一身匹夫之勇。在父親死時,他的心就冷了,隻剩一腔刺骨的寒冷,可十年飲冰,難涼熱血,他還有一身熱血,總要灑一灑,方能證明自己的血曾經熾熱過。


    他舉起手中的劍,準備開始流血。


    就在此時,一個銀鈴般悅耳的笑聲響了起來。


    眾人俱是一愣,抬頭望去。


    隻見一前一後兩個身影,落在不遠處的高柱之上,一人碧衣如柳,嬌容玉貌,另一人頭戴麵紗,一身緋衣在風雪中妖嬈似火。


    “魔教!魔教幽冥左使碧落!”


    “魔教來了!”


    “旁邊那人……莫不是……”


    十二連環塢的掌門、以及少林寺方丈齊齊驚呼,他們與魔教交手次數最多,是以輕而易舉就將那碧衣女子認了出來,隨即,他們的目光落在那緋衣女子的身上,目光驚駭莫名。


    北風吹著漫天大雪飄舞,她的緋衣獵獵飛舞,猶如火焰。


    那個名字就在所有人的心間回響著,卻沒有一個人敢說出來,就像是一塊冰,沉沉地墜了下去,又像是一團火,燒得人五內俱焚,肝膽俱裂。


    她摘下麵紗,朝著白琢光展顏一笑,道,“要證據麽?我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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