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孫延含著唾沫不吭聲。


    景翊滿意地點點頭,“既然都沒什麽異議,那我接著說……再往前一個,死的是貢院裏送水的秦大娘,是看見一具腰上有黑痣的男屍,認為是自己三十年沒見的兒子,就傷心而死了……當然,此黑痣非彼黑痣,但此黑痣卻也是因彼黑痣而死的。”


    蕭瑾瑜忍無可忍地幹咳兩聲。


    “那什麽……”景翊立馬挺直腰板坐端正,“據安王爺不辭辛勞夜以繼日遍覽案卷調查所知,李如生,他其實是揚州人……”


    蕭瑾瑜隱約感到額頭上的青筋蠢蠢欲動。


    “而秦大娘是潭州人,那麽誰在撒謊呢……”不等堂下的母子倆開口,景翊已經順嘴說了出來,“這個問題不重要,重要的是不管李如生是不是秦大娘的兒子,他這次進貢院除了考試,另一件事就是要裝孫子……不是,裝兒子,裝秦家的兒子。”


    景翊再次溫柔地笑著看向公孫延,“誰讓他好巧不巧地長了那麽一顆痣,又好巧不巧地讓人看見了呢……是吧,公孫大人?”


    公孫延低頭看著地麵,“下官不知……”


    景翊眯起眼睛,“嗯……下回撒謊記得要看對方的眼睛。”


    公孫延抬頭看向景翊的狐狸眼,“下官所言句句屬實。”


    景翊挑起嘴角,“這麽快就用上了?”


    “……”


    景翊滿意地看著噎得幹瞪眼的公孫延,“不怨公孫大人……你考中進士都是二十七年前的事兒了,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忘幹淨了吧?”


    公孫延還沒張嘴,李如生的兒子“刷”地舉起小手,“我知道!”


    景翊一愣,還沒反應過來,就聽這小男孩一本正經地背起來。


    “《論語為政》,子曰:由!誨汝知之乎!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意思是知道就是知道,不知道就是不知道,這才是聰明的。”


    蕭瑾瑜嘴角微揚。


    景翊愣了好一陣子,才轉頭對吳江道,“這句……你看著辦吧。”


    “……”


    景翊笑眯眯地看向公孫延,“公孫大人,想起來了吧?”


    公孫延正琢磨著這句該抬頭答還是低頭答,就聽景翊又道,“慢慢想,不著急,我先說我的……繼續說李如生的事兒,李如生為什麽要裝兒子呢?其實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裝的是兒子……兩年前的某天,李如生給某戶官家幹苦工,天兒那個熱啊,李如生就把上衣脫了,這麽一脫,就露出那塊黑痣了,黑痣一露,從此就從苦工變成抄書先生了……雲姑,有這麽回事兒吧?”


    雲姑連連點頭,“正是,正是……”


    景翊看著公孫延,“這戶官家對李如生真是百般照顧啊,管吃管喝還給工錢,李如生一直想找機會報答,於是會考前這官老爺開口請李如生幫個小忙,李如生二話沒說就答應了。這官老爺讓李如生幫的也不是什麽大忙,就是囑咐他要多穿幾件衣服,要在貢院門口檢查的時候大哭大鬧惹人注意,要在貢院送水的秦大娘手裏把私製的官服接過來穿在裏麵,然後就該幹嘛幹嘛了……當然,這官老爺不讓李如生跟家裏人說,所以雲姑讓李如生把家裏的炭帶去考場的時候,李如生不說考場裏今年什麽都不讓帶,而說多穿幾件就行了,順理成章地穿走了一堆衣服還沒惹家人懷疑。”


    景翊看向一臉錯愕的雲姑,“李如生走前跟雲姑說,這回一定能考中,為什麽呢?因為他知道,那個欣賞他同情他的官老爺就任本科監考,他看到公平的希望了……公孫大人,你在禮部當官,估計不大清楚刑律上的事兒,在我點名點姓地說出來這龜孫子到底是誰之前,這龜孫子要是自己招出來,那量刑的標準就不一樣了,運氣好了沒準兒還能留一命。”


    公孫延咬著牙沒出聲兒。


    “公孫大人,你這輩子也夠不容易的,五十歲的人了,就那麽一個剛滿兩歲的兒子,還不是自己親生的……”


    公孫延突然送地上跳起來,“你胡說!”


    景翊一臉無辜地望著他,“我說錯了嗎?我昨兒晚上在房梁上看得清清楚楚啊,你下麵是空的,看傷口的模樣應該至少有二十年了……難不成公孫夫人懷了二十年多年才生下這麽一個寶貝兒子啊?”


    “你閉嘴!”


    眾人的目光齊刷刷地投到公孫延的□上,連蕭瑾瑜都睜開了眼睛,楚楚更是好奇地湊到了前麵來。


    景翊人畜無害地笑著,“你要嫌我眼力差看錯了,咱們這兒還有個眼力好又懂行的王妃娘娘呢,你把褲子脫了讓王妃娘娘一驗就清楚了嘛……”


    蕭瑾瑜一眼瞪過去,還沒來得及張嘴,就聽楚楚清清亮亮地道,“行!”


    吳江手一抖,紙頁中央頓時多了一道漆黑。


    楚楚兩眼放光地看著公孫延的兩腿之間,她還從沒見過男人下麵空著是什麽模樣呢!


    蕭瑾瑜臉上一陣黑一陣白,公孫延被楚楚看得直感覺兩腿間颼颼冒冷氣,景翊滿眼笑意,“公孫大人,王妃娘娘可是剖屍的一把好手,下刀子那是又準又穩,保證給你驗得一清二楚,真相大白……”


    公孫延腿一軟,“咚”地跪了回去,兩手緊捂住腿間的虛空,仿佛那沉寂多年的生不如死的疼痛又重新發作起來,身子一時間瑟瑟發抖,“別……別……我自己說,我說……”


    楚楚失望地抿抿嘴,站了回去。


    蕭瑾瑜默默鬆了口氣,重新合起眼睛來。


    公孫延咬了咬牙,抬起頭來冷森森地看著蕭瑾瑜,“安王爺,景大人……你們這些出身尊貴的人根本不知道寒窗苦讀是個什麽滋味……要不是當年秦家那對賊夫婦把我從公孫家偷走,我也不至於落到這步田地!”


    蕭瑾瑜皺了皺眉頭,輕輕睜開眼睛。


    公孫延冷笑,“你們都被那對老不死的騙了……什麽記掛我才來找我,分明就是自己作孽太多生不出孩子來,死皮賴臉地纏著我給他們養老來了!”


    公孫延咬著牙,眼睛裏幾乎要噴出火了,“他們還有臉說找我……我在他們家吃的什麽,穿的什麽?要不是他們把我偷走,我一個堂堂禮部尚書的兒子,會因為揭發舞弊的官家少爺被打出貢院嗎!會因為重傷流落街頭被官家少爺的家奴打成殘廢嗎!要不是及時被我爹發現,我早就暴屍街頭了!”


    “還好我爹認識我身上的痣,給我治傷,跟我講了我的身世……第二次考會試我就考中了,好多家小姐上趕著來提親,就算我身子這樣也願意……原來在那對賊夫妻家裏,鄉下丫頭都不正眼看我!我想著他們好歹是把我養大了,我有家有業也就不找他們算賬了,誰知道這兩個不要臉的居然找到京城來了,還等著在貢院裏堵我……好在他倆不知道我已經跟親爹相認了,就傻等在貢院裏,我也過了一段清淨日子……”


    “我年紀也不小了,家業不能沒人繼承,我知道我家那個賤婦早就不老實了,索性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認下了她肚子裏的那個野種……可那野種一生下來,我隻要看見他都會想起來在街上被那群走狗毒打的場景……那戶的官家少爺已經病死了,但貢院裏還會有這樣的人,我就是咽不下去這口氣……剛好我看見在府上幹泥瓦活的李如生,他後腰上有塊跟我一樣的黑痣,我就想索性一舉兩得……”


    “我知道李如生曾跟我同科,也因為揭發舞弊被打出來,後來屢考不中,心裏一直憋著這口氣……我本想借刀殺人,沒想到李如生居然憋屈出了瘋病,一到晚上就犯病,根本辦不成事……但來不及再找別的考生,索性讓他當幌子,我親自來幹,萬一事發就把他往外一推,他膽小嘴笨,對我又感恩戴德,肯定落不到我身上……”


    公孫延越說越興奮,臉頰微紅,眼睛裏泛著亮光,“我先在街上買了個賣身葬母的啞巴丫頭,把她送進貢院裏,既不顯眼又不怕她多嘴,以備不時之需。我上下打點,如願當了監考官,一進貢院我就找上那個賊婆子,三十年沒見我,賊婆子也眼花了,根本沒認出我來,我裝作同情她,答應用職務之便幫她找兒子,但要她答應按我的吩咐辦事,還不能讓那賊老頭子知道,她還真就答應了……”


    “進考場之後第一次送水的時候,我就讓賊婆子把那件官衣偷偷拿給李如生……監考官隻值前半夜的班,一換班我就去那屋子附近等著,賊婆子一旦把官兵引開,我就用監考官的身份輕輕敲開其中一個房間的窗子,騙他說要偷偷放他走,趁他不注意就用李如生的衣服撕開係成的布條把他勒暈,然後到另外兩屋把那兩個人也勒暈,把他們挨個掛到房梁上,拿走他們的外衣,再讓賊婆子給李如生遞進去。”


    “本來第二天晚上也想這樣的幹的,沒成想那個黑子居然把那個作弊考生扒光了,我就隻能堵上他的嘴把他撞死在牆上,再把堵他嘴的布條拿走……翻窗出去的時候不小心被窗框上的木刺劃破了手,我怕有破綻,就趁夜潛過去劃了李如生的手,反正他前一晚也在哭鬧,周圍考棚的考生也都不當回事兒了。”


    公孫延得意地看向蕭瑾瑜,“我讓李如生散布舞弊考生被殺的消息,果然鬧得一片大亂,安王爺情急之下就按著我留的線索一步步把李如生揪了出來,正巧是在晚上,李如生犯著瘋病,一點就著,還差點兒把安王爺當場掐死……雖然我很感謝那個沒腦子的黑子,但那黑子運氣實在不佳,賭氣喝酒喝得暈暈乎乎的時候正好撞見我把那賊老頭子放出去,雖然被我搪塞過去了,但還是怕他酒醒之後想起點兒什麽來,正好用上那個啞巴丫頭,誰知道那個啞巴丫頭也福薄,居然就這麽被那個黑子糟蹋死了……倒也省了我的事兒。”


    “我府上管家接到我的信兒,把李如生死的事兒告訴這母子倆,這倆人果然來鬧,放出去的那個賊老頭子也找上了這娘兒倆,我管家一說告禦狀,這仨人就去了……”公孫延勾著嘴角,“能除了那對賊夫婦,能除了四個舞弊的禍害,還能把大名鼎鼎的安王爺送進天牢待了幾天,我也算死而無憾了。”


    雲姑哭得說不出話,李成就咬著嘴唇跪在一邊,攙著雲姑,狠狠地瞪著滿臉得意的公孫延。


    蕭瑾瑜輕輕咳了兩聲,緩緩開口,“本王確實一時失察,讓你鑽了空子,坐那幾日牢也實在應該……不過本王得告訴你,你在本案中雖步步算計清楚,但還是有件事被人算計了……”


    公孫延狐疑地看向景翊。


    “不用看他……”蕭瑾瑜聲音微沉,“他雖然缺德,但還不至於那麽缺德……”


    吳江心滿意足地記下這句。


    蕭瑾瑜又咳了兩聲,聲音冷了一度,“你生父公孫雋說,你是被秦家二老偷走的,如今令尊已仙逝多年,秦家二老也已亡故,無法當麵對證……但據本王查證,公孫雋三十年前任潭州刺史,曾與府中一名丫鬟有染,暗結珠胎,孩子生下不久就被善妒的公孫夫人發現,讓人把孩子扔了出去,並讓全府家丁輪/奸這名丫鬟,丫鬟死後還被扔在下人房院子裏曝屍十日,鬧得人盡皆知……據說公孫雋由始至終一聲沒吭,還在家裏跪了三天搓衣板。”


    景翊聽得心裏一陣發毛。


    蕭瑾瑜靜靜看著目瞪口呆的公孫延,“公孫大人的運氣倒是不錯,令尊在京城遇上你的時候公孫夫人已亡故多年,否則公孫大人一定會暴屍街頭了……”


    公孫延直覺得全身冰涼,“那……那秦家……”


    “公孫大人若是不信,盡管找景大人討要令尊的案卷來看,令尊為官數十年,沉沉浮浮,可記入案卷之事可比公孫大人的要豐富得多。”


    公孫延呆了好一陣子,突然揚起頭來看向景翊,“景大人……我是自己招的,全是自己招的……你說能留我一命的!”


    “唔?”景翊無辜地眨眨眼,“我說過?”


    “你說過……你說過!”


    景翊一本正經地看向吳江,“吳將軍,你查查看,本官說過類似的話嗎?”


    吳江看都沒看,“我記得清清楚楚……一句也沒說。”


    景翊攤攤手,聳聳肩,“那就不好意思了……再辛苦一下幾位臨時差役大人,把這個自己全招清楚的龜孫子找個地方吊起來吧,最好是讓考生考完一出卷房就能看見……跟考生解釋這案子的任務也交給諸位了,辛苦辛苦,回頭咱們再聚啊……”


    看著九個監考官加一個官兵把癱軟成泥的公孫延拖出去,李家母子一個勁兒地對景翊磕頭,“謝謝大人,謝謝大人……”


    “別別別別別……”景翊從案台後麵飄出來,一手一個把母子倆攙起來,“我得謝謝你倆,昨兒說得那麽清楚,今兒在堂上有這麽老實,謝謝捧場,謝謝捧場……”


    李成仰著頭看向景翊,“景大人,你說我今天在堂上乖乖聽話,不吵不鬧,就給我活兒幹的。”


    雲姑為難地皺起眉頭,把李成攬在懷裏,“景大人……你行行好,還是讓我幹活兒吧,孩子還太小……”


    景翊笑笑,“這活兒還真就是孩子才能幹……李成,我家有個兒子,今年三歲了,我想在給他請先生之前先找個小先生教教他,也陪他玩玩兒,省得總賴在他爺爺奶奶家,都被慣壞了……這活兒你願意幹嗎?”


    李成一個勁兒點頭,“願意!願意!我背過好多書,一定能教好他!”


    景翊揉揉他的小腦袋,“你要是教得好,再過幾年我給他請先生的時候,你就給他當伴讀,陪他一塊兒念書。”


    “謝謝景大人!”


    景翊看著激動得直掉眼淚的雲姑,輕勾嘴角,“你也住到我府上來吧,省得他老惦記著你,沒法安心給我幹活兒……你放心,我媳婦的脾氣是大了點兒,不過一向是對男不對女,吃軟不吃硬,肯定不會難為你倆。”


    雲姑聽著就要往下跪,“謝謝恩公,謝謝恩公……雲姑一輩子做牛做馬報答你……”


    “別別別別別……這話可別讓我媳婦聽見,聽見我就得做牛做馬了……”


    景翊好不容易把千恩萬謝的娘兒倆哄去後堂,才發現蕭瑾瑜和楚楚已經不在公堂裏了,隻有吳江鐵著一張臉坐在案後奮筆疾書。


    景翊一愣,“你還寫什麽呢?”


    吳江從牙縫裏擠出一句話,用利到能殺人的目光看向景翊,“你還沒說退堂……”


    “退,退,這就退……”景翊竄到牆邊抄起一根差役棍子,“退堂!威——武——”喊完之後扔下棍子向吳江人畜無害地一笑,“好了好了……退完了,退完了……”


    吳江扔下筆,抓起堂審記錄簿從桌案後麵走出來,黑著臉把記錄簿往景翊懷裏一拍,“記得主審官員要對堂審記錄校核糾錯。”


    “記得,記得……辛苦,辛苦……”景翊笑意滿滿地翻看記錄簿,剛掃一眼就差點兒哭出來,“吳江……誰告訴你堂審記錄能用狂草寫!”


    “我隻知道王爺主審的案子規定必須用小楷字做堂審記錄,你主審的案子……好像沒什麽規矩。”


    “……”


    “還有……我勸你趁還記得自己說過什麽,趕緊用小楷字謄一份出來,這案子是你主審的,卷宗要落到大理寺,年底王爺要審查卷宗的時候肯定還是你來整理。”


    “……!”


    “記得自己潤色一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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