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瑾瑜一覺睡得很沉,醒來的時候,暮秋正午特有的明媚陽光已經透過半開的窗子灑了滿滿一地。


    正午……


    驀地想起說好一早就要來到的兩個燙手山芋,本來還黏在眼皮子上的睡意頓時散得一幹二淨,蕭瑾瑜剛想撐起身子來,手一動,突然感覺到懷裏窩著個軟綿綿熱乎乎的小東西,低頭一看,才發現不知道什麽時候楚楚已經把清平塞到他懷裏了。


    蕭瑾瑜身子不方便,睡覺極少翻身,倒是不用擔心自己會一不小心壓著清平,可還是被這個突然出現在懷裏的小家夥驚得心裏一陣通通亂跳。


    清平縮在他懷裏睡得正香,小手揪著他的一小塊衣襟,睡夢裏還咂了咂小嘴,看得蕭瑾瑜剛才還著急忙慌的心緒一下子靜了下來,把那個瘦小的身子小心地摟緊了些,又往上拉了拉被子,仔細地給他裹好,生怕讓這個極脆弱的小生命再受到任何一點兒額外的傷害。


    楚楚回來的時候清平還在蕭瑾瑜懷裏熟睡著。


    她出門的時候怕清平一個人醒來會害怕,索性把他放進了蕭瑾瑜的被窩裏,事實證明這一大一小在一塊兒果真讓人省心得很。


    “王爺,”楚楚把剛煎好的一碗藥放到床頭,“該給他吃藥啦。”


    “讓他再睡一會兒吧……”蕭瑾瑜小心地把攥在清平小手裏的衣襟取出來,抱著他在自己的枕頭上平躺下來,把被子整理好,才在楚楚的攙扶下慢慢地下了床,坐到輪椅裏,壓低了聲音道,“楚楚,阿史那蘇烏可到了?”


    楚楚點點頭,“一早就到啦,還有那個薛刺史,趙管家一直在二全廳陪著他們呢,他們說不用叫醒你,他們等著就行……天剛亮的時候景大哥也來過,看你沒醒就到六韜院的客房睡覺去啦。”


    蕭瑾瑜微微點頭,“那些驗屍單查得怎麽樣?”


    楚楚抿著嘴唇搖搖頭,“我查的那一千多份裏都沒問題……隻要驗屍的仵作沒說瞎話,填屍單的書吏寫的都是真的,那這些人就確實都是被活埋致死的了。”


    蕭瑾瑜眉心輕蹙,還是點了點頭,“辛苦你了。”


    “王爺,那六王妃她爹的案子……是不是就沒有冤情了呀?”


    蕭瑾瑜沒點頭也沒搖頭,隻道,“我先去見阿史那蘇烏……你在房裏照顧平兒,不要出一心園。”


    “你放心吧!”


    ******


    蕭瑾瑜到二全廳的時候,阿史那蘇烏正翹著二郎腿坐在廳裏喝茶嗑瓜子,薛茗黑著一張臉端坐在阿史那蘇烏旁邊的椅子上,兩手反綁在背後,趙管家杵在一邊小心翼翼地看著兩個人,一見蕭瑾瑜進來,趙管家像見著觀音菩薩下凡似的,一溜煙地奔到蕭瑾瑜身邊,“王爺……”


    阿史那蘇烏丟下手裏的一把瓜子皮,站起來拍拍落在身上的碎屑,嘴角輕揚,“安王府就是安王府,瓜子都比汗王牙帳裏的好吃。”


    兩年不見,阿史那蘇烏瘦了些,輪廓卻顯得更結實冷硬了,原本就比中原人清晰的五官看起來愈發深邃,嘴角帶著輕挑的笑意,眼睛裏卻一片沉靜,深不見底。


    “是嗎……”蕭瑾瑜微微轉頭,淡淡地對趙管家道,“聽見了?”


    趙管家忙頷首,“是。”


    “備午膳吧,在五經軒……”蕭瑾瑜看了一眼分明有些魂不守舍的薛茗,又添了一句,“讓人到六韜院跟小翊說一聲,讓他準備準備,到五經軒陪酒。”


    蕭瑾瑜清楚地看到薛茗那張烏黑的臉瞬間紅了一層,喉結也明顯地顫了顫。


    趙管家被“小翊”這個異常親切的稱呼聽得一愣,還是一如既往地應了一聲。


    阿史那蘇烏趕忙追上一句,“還有吳郡王蕭玦。”


    趙管家看向蕭瑾瑜,蕭瑾瑜微微點頭。


    阿史那蘇烏又補了一句,“還有安王妃娘娘。”


    蕭瑾瑜眉頭皺了皺,還是點了點頭。


    趙管家一退下,蕭瑾瑜目光掃過薛茗,不冷不熱地落在阿史那蘇烏身上,“大汗,你既是想有事好商量,又何必難為薛大人。”


    阿史那蘇烏眉梢微揚,“安王爺知道我是為什麽來的?”


    “不知道……”蕭瑾瑜靜靜看向坐在一邊不出聲的薛茗,“但我知道,你給薛大人服啞藥,綁縛薛大人的雙手,而沒傷他性命,也沒讓他受皮肉之苦,必定是不想與我朝廷翻臉……你綁他來不過是想見我與蕭玦,我既已答應,你還綁他何用?”


    阿史那蘇烏也不詫異蕭瑾瑜在幾眼之間就把薛茗的情況看得一清二楚,隻一臉無辜地攤了攤手,“這事兒不能賴我,我現在好歹是個汗王,要不是這人說話太難聽,脾氣太差勁,我也不至於給他使這下三濫法子嘛。”


    蕭瑾瑜看了看鐵著一張臉幹瞪眼的薛茗,輕歎,“就先把薛大人手上的繩子解了吧……別誤了喝酒。”


    阿史那蘇烏笑得意味深長,“不是有小翊姑娘在嘛。”


    蕭瑾瑜輕挑眉梢,看著薛茗突然紅透的臉,“也好……薛大人意下如何?”


    薛茗慌地連連搖頭,臉紅得要滴出血來了。


    蕭瑾瑜輕輕點頭,“既然薛大人自己也不願意解開……那就這樣吧。”


    “……!”


    ******


    二全廳在王府前院第一進,五經軒在王府後院花園的湖中心,幾乎是縱穿整個王府。蕭瑾瑜不讓阿史那蘇烏碰他的輪椅,阿史那蘇烏和薛茗就跟在蕭瑾瑜的輪椅後麵,一路慢慢繞過去,到五經軒的時候,楚楚,蕭玦,和一身竹青色長裙的景翊已經等在裏麵了。


    兩年的東奔西跑完全沒在景翊保養極佳的臉皮上留下一絲痕跡,因為還賴在冷月肚子裏的那個小家夥,景翊的眼睛裏總會不經意地流出些別樣的溫存,再加上蕭湘和楚楚兩個人的一番折騰,薛茗一眼看過去就丟了魂兒,連自己是怎麽走進門的都不知道了。


    蕭瑾瑜默默歎了一口氣,他本是想給景翊一個跳進黃河洗清自己的機會,這人……居然一頭紮進淤泥裏不肯出來了。


    阿史那蘇烏一進門也僵了一下,倒不是因為景翊,而是因為倚靠在輪椅上消瘦得讓他幾乎認不出來的蕭玦。


    他隻隱約聽說蕭玦因為什麽事兒被削了職,不當將軍也不打仗了,可沒想到……


    蕭玦冷然看著一臉錯愕地直直盯著他身子的阿史那蘇烏,頭也不低一下,“大汗。”


    阿史那蘇烏直覺得心裏有股莫名的悲憤,比他親手砍掉叛將腦袋的時候還要悲憤百倍千倍。


    他對涼州戰場念念不忘,一定程度就是想再與這個人交一次手,痛痛快快地再分一次高下,可這人居然連個比試的機會都不給他了。


    阿史那蘇烏咬了咬牙,嘴唇微抿了一下,沉聲道,“吳郡王。”


    楚楚習慣地湊到蕭瑾瑜身邊,笑盈盈脆生生地對阿史那蘇烏說了聲,“大汗好!”


    阿史那蘇烏隱起無意間流出來的複雜心緒,展顏一笑,“娘娘好。”目光一轉看向正默默無語看地麵的景翊,“小翊姑娘別來無恙嘛。”


    景翊低身緩緩一拜,“大汗……”


    景翊有意放柔捏細的嗓音裏帶著細微的顫抖,聽到薛茗耳中就是一陣難以抵禦的酥麻,耳根子都紅了起來。


    蕭瑾瑜把眾人心緒都收到了眼底,卻不動聲色,輕咳兩聲,“大汗……你要見的人都在這兒了,這四圍也藏不下多心之人,有話還是酒前說清的好……若是酒後再說,我等若酒醉不認賬,大汗就白折騰一趟了。”


    阿史那蘇烏撿了廳中的一把椅子往下一坐,嘴角一揚,“安王爺認不認都無所謂,我來這一趟本身就是為了還安王爺一個人情……”


    “我從沒給過你人情。”


    阿史那蘇烏擺擺手,“要不是安王爺揪出來那個在涼州軍營裏下毒犯案的人,我這會兒也當不了大汗……估計早就當了大頭鬼了。”阿史那蘇烏說著又漫不經心地補了一句,“順便,要是能跟你們朝廷談成議和條約,那就再好不過了。”


    蕭玦脖子一梗,咬著牙瞪向又開始盯著他身子看的阿史那蘇烏,還沒來得及開口就被蕭瑾瑜警告的目光看過來,抿了抿隱隱發白的嘴唇,到底是把視線拋向了窗外。


    阿史那蘇烏毫不避忌地看著蕭玦,從懷裏摸出一疊紙,塞到離自己最近的景翊手上,順帶著掃了眼景翊有意墊高的胸脯,惹得薛茗狠狠剜了他一眼。


    “麻煩小翊姑娘拿給吳郡王看看,這些信件上都沒有署名,但我越看越像是是吳郡王的字跡。”


    蕭玦和蕭瑾瑜都聽得一怔,由突厥汗王親手送來的信件,蕭瑾瑜驀地想起寧郡王蕭恒案定案的鐵證,脊梁骨頓時一片冰涼。


    景翊往放在最上麵的一頁上掃了一眼,也愣了一愣,才拿到蕭玦麵前。


    蕭玦在景翊手上看了一眼,一怔,清冷一笑,抬眼看向阿史那蘇烏,“敢問大汗,這些書信是何日送入突厥的?”


    阿史那蘇烏答得很是痛快,“從四年前……就是安王爺到涼州軍營的兩年前,那時候開始的,一直到安王爺破了涼州軍營案為止。”


    蕭玦還輕揚著嘴角,眼睛裏卻不帶一絲笑意,一字一聲地道,“在下六年前從牢裏出來,這雙手就連筷子也用不得了……大汗若想看我如今的字跡是什麽模樣,我倒可以寫來試試,不過幾年沒握過筆,寫出來想必是不堪入目,大汗別見笑就好。”


    蕭瑾瑜眉心微緊,楚楚也看向了蕭玦搭在輪椅扶手上那雙白皙瘦長的手,這雙雖有知覺卻活動不便的手無意識地微微發抖著,出賣了蕭玦靜定神情之下的波瀾。


    因為蕭瑾瑜的身體,楚楚這兩年纏著葉千秋也學了點兒東西,仔細看看蕭玦被一根束帶捆縛在輪椅裏的身子,也能明白個七七八八。蕭玦雖傷在第二節腰骨上,但治得實在太遲了,從牢裏耽擱了一年,出來又受了幾年折磨,原本完好的上半身也受了牽累,如今看著隻不過是氣色好了些,但這副身子隻要再受一點兒摧殘,立馬就會徹底崩潰。


    就連一直把目光黏在景翊身上的薛茗也怔怔地看向了蕭玦。


    看著這樣的蕭玦,阿史那蘇烏卻牽起了一道由心而發的笑意,深不見底的眼睛裏也溢出些如釋重負的喜色,拍案而起,“我就說嘛,吳郡王就是窮瘋了,也絕不會琢磨出這麽缺陰德下三濫的狗屁法子撈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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