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楚回來的時候,蕭瑾瑜正坐在屋裏的桌案邊看卷宗,清平就倚坐在蕭瑾瑜懷裏,聚精會神地看著蕭瑾瑜拿在手裏的紙頁。


    “烏蘭呢?”


    楚楚給蕭瑾瑜換了一杯熱水,“大汗哄她睡覺去了。”


    蕭瑾瑜看著楚楚明顯洗漱過的清爽模樣,“你……真帶她去看骨頭了?”


    “當然啦,”楚楚立馬興奮起來,白嫩的臉頰上直泛紅光,“她又乖又聰明,不吵不鬧,一說就明白,和平兒真是太般配啦!”


    蕭瑾瑜默默低頭看了眼注意力還全在那些紙頁上的可憐兒子,“楚楚……你從哪裏弄來的骨頭?”


    楚楚眨著眼睛,“廚房裏呀。”


    蕭瑾瑜突然覺得胃裏抽了一下,臉色一白,“廚房裏……有骨頭?”


    “當然啦,”楚楚笑得美滋滋的,“豬骨頭,牛骨頭,羊骨頭,雞骨頭,鴨骨頭……要什麽有什麽,我全教烏蘭認清楚啦!”


    “……”


    “你別看她才四歲,她都會烤羊肉啦,她教我烤羊肉,我教她燉排骨湯,她可喜歡排骨湯啦!”


    蕭瑾瑜無聲地舒了口氣,摸了摸那個挨在他懷裏的小腦袋,“喜歡就好……”


    楚楚抿了抿嘴,聲音放輕了點兒,“王爺,你是不是不喜歡烏蘭呀?”


    “喜歡……”那一看就是個可愛靈巧的小丫頭,難得的是還跟楚楚這麽投脾氣,連興趣愛好都湊到一塊兒了,“隻是他倆都還小,還不能跟烏蘭說嫁娶的事,就先拿她當女兒待吧……別嚇著她。”


    “沒事兒!烏蘭已經知道啦,”楚楚笑得眼睛都彎了,把清平抱到懷裏,在他血色清淺的小臉上飽滿地親了一口,看著被她親愣了的兒子,笑盈盈地道,“她說她願意當平兒的娘子,還願意給他生一大堆孩子呢!”


    蕭瑾瑜正兒八經地被噎了一下,哭笑不得,“她跟平兒都還沒見過麵……”


    “見過啦!我帶她去廚房之前先帶她來看平兒的,她可喜歡平兒了,說他像草原上的月亮一樣好看,還抱他了呢,平兒一點兒也不害怕,還在她臉蛋兒上親了一下,烏蘭可高興啦!”


    蕭瑾瑜瞪大了眼睛看向病怏怏的兒子,卻生生被兒子無辜的眼神看得一點兒脾氣都沒了,默默一歎,抬手揉上發脹的太陽穴,“好……”


    這兒子還真是比自己出息多了……


    “楚楚……”蕭瑾瑜擱下手裏的卷宗,有氣無力地靠在輪椅背上,“明天把平兒和烏蘭交給顧先生照顧一天,你陪我去趟薛府。”


    “薛府?”


    “就是薛太師家……聽說薛茗被抓到突厥之後他就急病了,我還沒來得及去探望。”


    楚楚抿了抿嘴,擰起了眉頭,“探病要探一整天嗎?”


    到現在她還是不忍心把清平交給別人帶,哪怕是最好的大夫,她還是不放心。


    蕭瑾瑜淺淺苦笑,“有可能……”


    “哦……好,”楚楚老大的不樂意,還是轉身把清平放進搖籃裏,“我去告訴薛大人吧。”


    “不急……”想起丟了魂兒一樣的薛茗,蕭瑾瑜輕歎,“先讓他在府裏歇歇吧。”


    “哦……”


    ******


    蕭瑾瑜和楚楚到薛府的時候已經剛過早飯的時辰,薛府管家一看蕭瑾瑜來,趕忙在一張愁苦臉上堆起笑來,“王爺,您來了……”


    蕭瑾瑜從小就是薛府的常客,薛府的老管家也算是看著他長大的,蕭瑾瑜微微頷首,客客氣氣地道,“我來探望先生,請張伯代為通傳。”


    張伯歎了口氣,搖搖頭,“老爺吩咐了,誰也不見……前兩天皇上來,也沒見上麵兒就走了。”


    楚楚這才發現,寬敞端莊的薛府客廳靜得都能聽見回音,正趕上外麵陰天,偌大的屋子裏一片昏暗,楚楚直覺得全身冷森森的,不禁往蕭瑾瑜身邊挨了挨。


    蕭瑾瑜倒是靜定得很,微微含笑,淡淡地道,“十娘來,也沒見上麵嗎?”


    “王爺……”張伯一愕,旋即搖頭苦笑,“早就跟老爺說,攔誰也攔不了王爺啊……王爺稍候,老奴去跟老爺說說。”


    “多謝張伯。”


    張伯一走,楚楚就附在蕭瑾瑜耳邊小聲問,“王爺,你怎麽知道十娘來過呀?”


    蕭瑾瑜側頭看了看客廳西北角上的一個空花架,“十娘不喜歡在屋裏養花。”


    楚楚環視整間客廳,花架不少,卻都是空蕩蕩的,連一盆不開花的植物都沒有,楚楚吐了吐舌頭,“薛太師對十娘可真好!”


    蕭瑾瑜沒答,隻淡然淺笑,笑得有點兒發苦。


    ******


    張伯去了半個時辰,回來的卻是一襲妃色長裙的十娘,手裏端著一個精巧的紅木茶盤,走過來把兩個白瓷杯子輕輕擱到離兩人最近的茶案上,淡淡地道,“歇一會兒就回去吧,他還不想見客。”


    這是楚楚第三回見十娘,卻是頭一回見她這麽溫柔恬靜的模樣,雖然臉上還是沒有一絲笑意,可從梳妝打扮到眉眼間的神情,都柔軟得像桂花糕一樣,看著就覺得親切,一點兒也看不出來先前那種凶得要咬人一口的跡象了。


    蕭瑾瑜淺蹙眉頭,目光落在十娘端莊的發髻上,“十娘……你已嫁給先生了?”


    十娘輕輕點頭,平靜得像是百川到海,理所當然,“我在這兒,你放心吧。”


    蕭瑾瑜沉默了片刻,才道,“我有要事請教先生。”


    “他剛服藥睡下,沒兩三個時辰醒不來,改日吧……”


    “我在這兒等。”


    十娘連眉頭都沒皺一下,“隨你。”


    十娘轉身就走,楚楚看著蕭瑾瑜微微發白的臉色,想起這樣又陰又涼的天裏他肯定要犯起風濕來,別說坐兩三個時辰,就是坐半個時辰也會疼得他直出冷汗,楚楚一急之下衝著十娘就快走出客廳的背影大聲道,“薛茗快不行啦!”


    十娘的身影一滯,楚楚見有了效果,趕緊補上一句,“我們今天見不著薛太師,明天薛茗要是死了,就全賴你!”


    十娘還是沒動,楚楚又氣鼓鼓地來了一句,“薛太師要是一生氣,肯定休了你……你長得好看也沒用!”


    這才聽見十娘從牙縫裏擠出一句話,“我去看看他醒沒醒。”


    十娘剛走出去,楚楚就忍不住“噗嗤”一下笑了出來。


    蕭瑾瑜淺淺笑著,把楚楚攬到身邊,輕輕地說了聲謝謝。


    這要是在別人府裏吃閉門羹,蕭瑾瑜就是下令拆房子也絕不會耗費體力幹等著,可這是薛汝成的府邸,攔他的是把他抱大的十娘……


    楚楚要不來這麽一出,他還真打算就這麽等下去了。


    楚楚一臉得意,“王爺,我聰明吧?”


    “嗯……”蕭瑾瑜伸手摸上他溫軟的小腹,“回去記得讓葉先生給你摸摸脈。”


    “為什麽呀?”


    蕭瑾瑜笑著在她小腹上輕輕吻了一下,“為你好……”


    ******


    不到半炷香的時間,張伯就走進客廳來,把兩人迎到後麵的一棟別致的小樓下,“王爺,老爺在三樓歇著呢。”


    蕭瑾瑜不察地蹙了下眉頭,轉頭對楚楚道,“楚楚,你先上去,跟薛太師問個安,陪他聊聊……我與張伯說幾句話就來。”


    看著蕭瑾瑜嚴肅的模樣,楚楚隻得點了點頭,“哦……好。”


    看著楚楚轉身走進樓去,等了好一陣蕭瑾瑜都沒說話,張伯忍不住道,“王爺有何吩咐?”


    蕭瑾瑜淺笑,“沒什麽……跟原來一樣,勞煩張伯把我的輪椅抬上樓去,別回頭看我。”


    張伯抬頭看了眼這棟樓,忍不住勸道,“王爺,您以前沒來過這個樓,這兒的樓梯不好上,還是讓老奴攙著您吧……”


    蕭瑾瑜笑得既客氣又淡漠,“不必了。”


    張伯隻得默歎,“是……”


    把輪椅推到樓梯下,蕭瑾瑜就從輪椅後麵抽出拐杖,撐著拐杖慢慢站了起來,等張伯上樓的腳步聲消失了,蕭瑾瑜才一手撐著拐杖,一手抓緊樓梯扶手,用盡全身的力氣把沒有知覺的雙腿拖上了一個台階,喘了兩口氣,又努力往上挪了一階……


    挪了三四步,蕭瑾瑜就意識到張伯的話不是純粹跟他客氣。這棟小樓臨湖,為了通風防潮,樓層要比普通屋子要高出不少,樓梯自然也長得多,為保美觀,台階做得既高又窄,常人走起來倒是不會覺得特別難受,可對他的身子來說幾乎像是徒手攀爬懸崖峭壁一樣困難。


    即便如此,他寧願多花幾倍的力氣,也不願讓人看著他把死屍一樣的下半截身子硬往上拖……楚楚看著也不行。


    蕭瑾瑜緩了口氣,正要再往上挪,手上剛一使勁兒,腰背上突然竄過一陣刺痛,及時抓緊了樓梯扶手才沒摔倒,手上的拐杖卻順著樓梯“咯噔噔”地掉了下去。


    拐杖落地的聲音還沒散盡,就聽樓梯上傳來下樓的腳步聲。


    蕭瑾瑜整個身子的重量都靠樓梯扶手支撐著,根本動彈不得,隻得合起眼睛,靜候兩束滿是同情的目光落在自己狼狽不堪的身子上……


    腳步聲臨近,既沒停下也沒加快,一直不急不慢地走到他身邊,他還沒睜開眼睛,幾乎脫力的身子就一下子騰空起來。


    蕭瑾瑜驚得睜開眼睛,一睜眼就看到那張滿是冰霜的臉,一愣。


    “看什麽看,”十娘沒好氣地瞪他一眼,壓低了聲音道,“摟緊我的脖子,別摔下去……再摔斷點兒什麽地方,看你家那個傻妞還要不要你。”


    蕭瑾瑜臉上一熱,“不用,我能走……”


    十娘又是一眼瞪過來,“等你自己爬上去,就見不著他最後一麵了。”


    蕭瑾瑜身子一僵,不由自主地摟住了十娘的脖子。


    十娘像抱著一團棉花一樣輕輕鬆鬆地把蕭瑾瑜抱上三樓,把他放到三樓樓梯口的輪椅上坐好,又下樓把他的拐杖拿上來,才把臉色煞白的蕭瑾瑜送到走廊盡頭的房間門口,轉頭離開之前在蕭瑾瑜耳邊輕輕說了句話。


    “下樓我送你……別總拿自己不當回事。”


    蕭瑾瑜在門口僵了一陣才輕輕把門推開,一進門就傻了眼,就見薛汝成和楚楚盤著腿麵對麵坐在榻上,楚楚兩手之間繞著一根纏得七拐八繞的紅繩,正一臉得意地看著不知從哪兒下手,急得直捋胡子的薛汝成。


    薛汝成身形上確實消瘦了些,可臉上非但沒有愁雲病色,反倒是急得滿臉通紅,滿頭大汗。


    “先生……”


    一見蕭瑾瑜進來,薛汝成趕緊就坡下驢,“正事要緊……咳咳……王爺,找老夫何事?”


    蕭瑾瑜這才回過神來,沉了沉聲,“是……先生,我已擬好奏請皇上與突厥議和的折子。”


    薛汝成臉色微沉,旋即又恢複到一片平靜,他多日稱病不朝不見客,多半也是為了回避此事,“你奏你的,無妨……”


    蕭瑾瑜從懷中取出一張寫滿了蠅頭小楷的紙,雙手呈上,“先生掌管兵部,先生若存有異議,皇上恐難決斷……此折還是由先生呈遞更為合適。”


    薛汝成眉頭微微動了一下,“聽娘娘說,茗兒現在安王府中……被一個美得像天仙一樣的人迷得要死要活的?”


    蕭瑾瑜含混地應了一聲。


    “王爺若能成全茗兒,我就答應王爺。”


    蕭瑾瑜深深吸了口氣,硬著頭皮點了下頭,“瑾瑜一定盡力……”


    薛汝成這才把蕭瑾瑜手裏的紙接了過來。


    “先生……”蕭瑾瑜嘴唇微抿,有意把聲音放輕了幾分,“有件舊案還想請教先生。”


    “哪件?”


    “二十五年前,寧郡王蕭恒與太師雲易通敵謀反一案。”


    薛汝成抬手拈了拈胡子,轉眼看到楚楚還撐在兩手之間的紅繩,淡淡開口,“王爺若能替老夫解了這個花式,老夫便答王爺所疑。”


    蕭瑾瑜還沒麵露難色,楚楚心裏已經打起鼓來了。


    她剛進門來的時候薛汝成躺在榻上就是不理她,她就跟薛汝成打賭,要是薛汝成翻繩贏了她,她就告訴他薛茗的心上人是誰,要是她贏了薛汝成,薛汝成就給她講他和十娘的故事,薛汝成果然上了鉤,楚楚就越翻越難,一直翻出了這個壓根就沒有解的花式,就等著薛汝成舉手投降了。


    別說這樣的花式,就是最簡單的花式……準確來說,從小看案卷長大的蕭瑾瑜壓根就不知道他倆在玩的是個什麽玩意兒。


    蕭瑾瑜倒也不著急,湊上前去輕蹙眉頭看了一陣,不急不慢伸出兩隻修長白淨的手,撥出打著活結的繩頭,輕巧一拉,繩結鬆開,在楚楚手上七纏八繞的紅繩一下子鬆垮下來,被蕭瑾瑜拈著一頭拎到薛汝成臉前。


    蕭瑾瑜淺淺含笑,一臉成就感地看著嘴角發抽的薛汝成,“解開了。”


    “好……”薛汝成半晌才歎出一聲,“王爺請講。”


    蕭瑾瑜仔細地把那根紅繩在指尖輕繞了幾下,捆成規整的一小束,輕輕擱到榻邊的茶案上,才沉聲道,“先生當年任職刑部,參審此案,可否記得當日雲易得知自家房中搜出貪汙賬簿,作何反應?”


    薛汝成微微蹙眉,緩緩地道,“常人的反應……先驚慌,再狡辯,最後認罪伏法。”


    蕭瑾瑜謙恭點頭,“同為作奸犯科之人,為何當日寧郡王看到突厥送來的通敵鐵證,仍不肯認罪伏法?”


    薛汝成輕輕舒開眉心,“也是常人的反應……是活物就都有求生之欲,雲易是文人,寄望歸服律法以得寬宥,蕭恒是武將,生死關頭隻信自己,頑抗到死也屬本能……本質來說,這二人的反應都是一回事,跟貓爪子底下吱吱亂叫的耗子沒什麽差別。”


    “敢問先生……”蕭瑾瑜聲音微沉,“當日雲易與蕭恒皆被滿門抄斬,但兩家皆有漏網之魚……如今時發現兩家遺孤,當做如何處置?”


    薛汝成輕咳了幾聲,再開口時聲音有點兒發啞,聽起來分外沉重,“此案為道宗皇帝親判,王爺以為,當如何處置?”


    “是……瑾瑜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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