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應台寫過一篇“沙漠玫瑰”。那是一種從以色列來的地衣,它拿在手裏,就是一蓬枯萎、死掉的草,但是,把它泡在水裏八天,就可以看到它完全複活的樣子。這八天裏,它會逐漸恢複嫩綠的顏色、散出青苔的味道、直至它飽滿鮮潤地開放在盛放它的容器裏。


    第一次讀到這篇文字的時候,穀雨就被感動了。


    現在,她找到了家,但是她不知道給她多長時間她才能變成一株飽滿鮮潤的蔬菜。


    媽媽說,走吧,我們去西單買衣服,你想要什麽都可以。她拒絕了。


    不是她不想要,而是她很害怕一件一件地試衣服。她見過店員看人的眼光,無論人家是輕視的還是奉迎的,她同樣接受不了。


    媽媽說,走吧,我們去做個新的發型,你的頭發太厚。她拒絕了。


    原因和上麵的相同。盡管她做護理時一直是小心周到地對待別人,但當別人同樣對待她的時候,她就承受不住了。


    這是一種很難對人言明的心理。她想,她需要時間。八天,不行!


    那麽,陪媽媽去做美容吧!媽媽好累,需要休息一下!


    這個話,她沒法拒絕。


    媽媽需要她陪,她也需要適應和媽媽重新在一起的生活。


    美容的地方就在他們住的酒店一樓。媽媽走進去,被人像太後一樣伺候。


    真的,電視裏的太後就是這樣被伺候的。


    她坐在沙發上,看著媽媽躺下,一個身穿粉色套裝的技師坐在媽媽旁邊,一道一道地往她臉上塗抹各種名目的東西。那個技師想陪著客人聊聊天,大概這也算是這項服務的應有內容,但剛說了兩句,媽媽就說:“別說了,我不想聽到任何聲音。”那技師不好意思地笑笑,就閉嘴了。


    穀雨都替那個技師窘迫。為別人服務就是這樣的,她經曆得多了,被嫌棄、被嗬斥…..


    對於美容,穀雨見過但沒試過,她想,這對她都是知識,她現在和家人在一起了,以後這也是她的生活。所以她用心地看、用心地學,但是看著看著,她就睏了。


    這屋子太暖和,太安靜,護理用品的香味太讓人陶醉,她竟然發出了鼾聲。


    “啊——”她驚叫起來。


    “穀雨、穀雨!孩子!孩子!”


    盧文芳抱住女兒,一邊搖晃一邊拍打,穀雨醒來,先是一怔,看見是媽媽,漸漸平複下來。她抬手摸了下額頭,都是汗!


    剛剛,她夢見了福媽媽、她護理的牛老太太、她的房東和冒水的水龍頭,當然,還有楊德才的眼神,各種東西交疊,她又一次驚醒。


    現在,媽媽的頭發重新梳理過,她變得容光煥發,不複白天灰黃黯淡的樣子。


    “媽,我沒事!……隻是做夢,夢到水管兒爆了,我收拾不了!”她盡量平淡地說。


    “好!我們回房間休息!”媽媽沒說別的,隻是點點頭。


    這一晚,她和母親睡一間房,而且是在一張雙人床上。


    這是媽媽的安排,夏至、白露和爸爸,他們三人一個套間。媽媽說,你們三人親熱吧,我和我大閨女親熱一下。


    其實,穀雨並不適應旁邊有人躺著,這張雪白綿軟的床她也是不適應的。但當她的手被媽媽抓住放在她肉乎乎的肚子上的時候,她的心就安定下來。


    “穀雨,睡吧!以前的事過去了,以後你會越來越好!”


    “嗯!”


    “要不,和媽回寧夏吧,先上學,和弟弟妹妹相處一陣子。總不在一起,就總像生人一樣。媽希望你們親親熱熱的!”


    “我……”


    穀雨不習慣拒絕別人,何況是來自媽媽的好意。可是,她的心好亂,今天突然湧進頭腦裏那麽多的信息,就像一群馬蜂,“嗡”地一下在頭頂炸開,讓她無處躲藏、又驅趕不及。


    “媽,為什麽你們就離婚了呢?”想了想,她問了這個問題。


    “這個呀......,說來話長!”盧文芳在黑暗裏輕輕地歎息一聲。“原本日子過得好好的,那時,雖然我們倆也老吵,不過也是和鄰居們一樣,因為些雞毛蒜皮。可是,你丟了……,你奶奶老怪我沒看好孩子,你爸爸嫌我上貨的時候卻跟著何三姑去給人家幫忙,耽擱了時間。你爺爺急病了,得有人到醫院裏看護,正趕上你姑姑在日本生了孩子,不能回來照顧,……家裏還有果蔬檔和服裝店,總之,所有的事集中在一起,亂營一樣,怎麽理都理不順……”


    “那時,鄰居們有幫忙的,也有添亂說閑話的。夏至才四歲嘛,他回來學話,說有個男的拿了一個冰棍兒把姐姐抱走了。別人就說,盧社會家的老大,人家拿了一根冰棍就把她領走了!這話真難聽,我氣不過,去跟人家吵……”


    “那時候,每天就覺得要崩潰一樣,做什麽都想摔打……”


    “我想摔打,你爸爸和我一樣!兩人說著說著就動手,好像誰都不想往下過了……”


    “後來,他一個人喝酒,不管鋪子。和別人喝酒,半夜也不回來。再後來,就賭錢,他居然拿了還賒賬的款子去賭錢,讓人家抬回來,堵著門要賬!”


    “我們盧家的信譽一向很好的,讓他弄得……,做生意太難了!”


    “那時,幫助我們的人也有,比如候令山,你記是嗎?你小時候喊人家猴子叔叔的。他是媽媽的初中同學,比媽媽高兩屆的,人家借錢給我們渡難關,以自己的信譽幫我們拿貨。你爸爸小心眼兒,非說我們在一起有什麽似的,要跟我打架。後來,我被查出來得了性病,這就更是說不清。我懷疑是他不幹淨,他懷疑我和候叔叔相好……”


    “總之,日子很難過,在一起不是我死在他手上,就是他死在我手上,幹脆,我跟他離了婚,把夏至和白露帶了出來,離開了溫州。”


    “我們離開溫州已經十二年了。我現在是半個寧夏人!”


    盧文芳已經不複剛剛的激動,講到最後,她語氣平靜,就像是別人的故事一樣。穀雨卻聽得淚流滿麵。她伸手摸了一下,母親的臉上也是濕乎乎的。


    “媽,是我不好,如果不是我……”


    “孩子,你有什麽不好?”盧文芳把女兒的手放回被子裏,內疚地說:“我們當年真的太忙了,沒有看好你!……當年,大家都忙著掙錢,左鄰右舍地比較,等你找不回來了,我們才知道,比那些有什麽用?!”


    “媽。”


    “嗯?”黑暗中看不見穀雨的眼睛,但盧文芳知道女兒在看著她。


    “你能和爸爸複婚嗎?”穀雨鼓起勇氣。


    “穀雨,……這個問題別提了。你不懂,互相傷害以後,再回到從前有多難!而且,媽媽現在什麽都不缺,和他在一起,會多出很多麻煩。……我不想!起碼現在不想!”


    “哦。”穀雨像蚊子一樣哦了一聲兒。


    “睡吧,你就記著,你有爸爸有媽媽,他們曾經好過,現在也都愛你就夠了。”


    ……


    那一晚,穀雨是在媽媽的拍打聲中睡著的。穀雨不明白為什麽她都十九了,媽媽還像對待小孩子一樣對待她。可能在她心裏,她還是六歲時候的樣子吧。


    如果能回到六歲該有多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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