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齊家來了。


    雖然沒做錯什麽,但一來便低著頭,不複往日上課時的揮灑笑鬧。


    和他關係好的,便招呼他去打球,或者往他桌上放瓶水,什麽也不說,走掉。


    一個課間過去,桌上多了好幾瓶水。


    穀雨也同情他,但她不會走上前去表示什麽,事實上她到這個班以來,從來沒有跟他說過一句話。


    她想,朱齊家也像她一樣,需要時間,忘卻屈辱。


    但並不是所有人都懂得理解別人、尊重別人。


    那個長得很帥,很會裝逼,在陳果果嘴裏連老師都坑的人就不懂得。


    他叫甄儉。當他從講台上經過的時候,他會稍作停頓,然後掃視全場,那眼神兒仿佛要主持一個什麽大型會議。更多的時候他神情酷酷的,如果是正好有鏡頭的話,謝霆鋒會說,嗯,學我學得挺像!


    然而,他忽略了一個事實,真正有實力的人其實都比較容易同情弱者,他們的同情不會使他們變弱,而是讓他們顯得更強。對於裝逼的人他們其實是非常膩煩的。因為,誰不比誰強,這裏用得著你來裝?


    當然,如果逼格真的夠高,人家也隻好服了你,保存實力,再戰江湖嘛,這個道理但凡iq、eq正常的人都懂。


    問題出就出在,你在裝!


    這個裝逼的甄儉在經過朱齊家身邊的時候,站住了。朱齊家抬眼看他一下,沒理他,繼續查字典。


    “嘖!”甄儉做出一副遺憾的樣子。“其實你很上鏡的,可以走青春偶像派的路線!”


    朱齊家一聽就火了,他抄起手中的字典就砸了過去。


    甄儉本能地躲閃,正撲在龐統的桌上,龐統猛地一抽桌子,他撲通一聲摔在地上。


    下一節課沒法安靜了。不斷有人被叫出去核實情況。


    一會兒叫朱齊家,一會兒叫楚才,一會兒叫龐統。


    當然,甄儉出去後始終就沒回來,他躺在醫務室,說是腦子不明白了,要讓校醫把他送到大醫院檢查去,那架式,儼然明德國際學校的醫務室已經放不下他啦。


    田靜和班主任劉紅一起調查情況。


    楚才說發生得太突然,什麽都沒看見。


    龐統說,他正挪動桌子,不想,甄儉就撲了過來。應該是他腳下沒根,收不住勢吧!


    朱齊家說,他就是打人了,把處分給他吧!


    田靜讓他們都回去上課。


    楚才且不說了。楚才的態度就是一般旁觀者的態度。對旁觀者,你不能要求人家把所有細節說清楚。再說了,在旁邊的,就是旁觀者嗎?


    龐統已經不能背處分了,他已經是留校察看。這件事很難說龐統是無辜的。因為他的性子大家都知道。


    但不能因為性子就給一個人的行為定性。而錄相是看不出什麽差別的,他隻是任性地挪了一下桌子。難道學生在課間不能挪動一下桌子嗎?


    而朱齊家是明顯憋著氣的,他打人或者他想受罰,對他自己可能都是一種釋放。


    看來,隻能處罰朱齊家了。


    那個挑事兒的甄儉該不該處罰呢?按田靜的意思是該,事情明擺著,他說話的時機和動機不對。但是,劉紅搖搖頭,說:“難啊!你不知道甄儉是塊怎樣的滾刀肉!”


    以往的經驗告訴劉紅,滾刀肉之所以難弄,是因為滾刀肉的家長更加滾刀。


    果然,事情發生的第二天,甄儉的家長就來了。


    “什麽?要給我兒子處分?我兒子是受害者你知道嗎?他腦震蕩了,你知道嗎?他的臉上破了皮,你知道嗎?你知道這對我兒子有多麽大的影響嗎?他本來是要特招進上海藝術學院的,要不是想讓他上伯克利,我幹嘛把孩子送你們這兒來?”


    劉紅頭痛地硬撐著。


    田靜保持微笑,看他一口氣能說出幾個“你知道嗎?”


    話說,這人的台詞功夫真好,要不怎麽說是演員出身呢?可是,在電視上接受訪談的那點儒雅風度哪裏去了呢?


    “我堅決要求對方給我兒子賠禮道歉,並支付醫療費,陪護費,所耽誤的課程你們學校要安排專人補課,一節都不能落下!”


    田靜笑眯眯地問:“請問,讓對方道歉的理由是什麽呢?”


    “啪!”這位名演員一拍桌子。“打人難道還不是理由嗎?”


    田靜說:“那您有沒有問您的兒子,他因為什麽挨打了呢?”


    “我兒子說,他挺上鏡的,這有什麽錯嗎?”


    “不見得沒錯!”田靜款款地說。“咱們漢話是講究語境、情境的,不是哪句話都能拿出來單獨理解。請您仔細詢問了甄儉同學再說!”


    名演員瞬時火大:“你怎麽當老師的?你還講不講公平公正?我要到你們理事會去投訴你!”


    “嗬嗬,”田靜笑了,“我的從教資格是國家教育委會審定並認可的,我一直是這麽當老師的。您有意見盡管去提,謝謝您對我校德育工作的幫助!”


    “你——,好!你等著!對方不道歉,你不道歉,我就要讓我兒子轉學!你們這破學校我是一天都不能忍受了!”


    “彭”,門被打開,又被“啪”地一聲關上。名演員氣哼哼地走了。


    劉紅看看田靜,發愁地揉揉腦仁。按明德學校的規則,一個班要是總留不住學生,那就意味著這個班主任是不稱職的。她這個班已經走了好幾位了。盡管原因各異,但數字確實是遞減的呀!


    田靜笑笑,走過去拍拍她,說:“沒事,回去吧!就他那德性,想走請便!”


    劉紅無精打采地走了。


    田靜無所謂地繼續瀏覽新聞。


    那名演員大概是扮領導扮得太久了,有點分不清戲裏戲外。讓朱齊家給他兒子道歉,哼哼,怕是嫌日子過得太順了!


    田靜本以為這事兒過去了。沒想到,過兩天,那名演員又來了。他不是給兒子辦理退學手續的,而是提出新的證人,說在兒子摔倒的瞬間,盧穀雨從旁邊經過,她還扶了兒子一把。她應該看清了事情的全部,那個龐統必須處理。


    田靜也頭疼了。她很懷疑這個人是不是不正常,他把大好的精力耗費在這件事情上的意義到底在哪裏?處理別人真的就能讓自己的兒子得到成長嗎?


    她說:“好吧,您先回去,我調查一下,兩天之內一定給您答複。”


    那人又氣哼哼地走了。


    然而,穀雨並不願意作證。老給人作證那不是沒事找事嘛!


    何況,那天她擦完了白板、轉過身來的時候,字典就飛了過去。她當時被字典砸人這件事驚呆了,緊接著就看到甄儉摔倒在地上。這前後中間她隻是看到了不能銜接的片段。


    她也並不願意總做好人,如果能縮起來,她寧願人們忘記她的存在。但她要回到座位上去,不扶起他的話,就隻能從他身上跳過去。所以,她攙了他一把。


    盡管如此,麻煩還是來了。


    額頭上粘著創可貼的甄儉來了。他——出院了!


    當著全班人的麵兒甄儉質問穀雨,“你能給朱齊家作證為什麽不能給我作證,是不是看上朱齊家了?可是,人家看得上你這個土妞兒嗎?”


    穀雨漲紅了臉,她知道此刻不少人都看著她,這讓她很不適應,她想躲到窗戶外麵去。


    她想躲起來不是因為有理說不清,而是因為當別人質問她時候,她會忽然害怕。這種事,對於別人就是吵一架或打一架的事,而對於她盧穀雨,就像一輛車子衝著肉身呼嘯而過,而她隻有蹲下來等死一個結局。她知道這是一種可憐的狀態,可是她也拿自己沒有辦法。


    所以,她哭了。眼淚刷刷地往下流。


    楚才走過來,知道甄儉這瘋狗逮誰咬誰,隻好先把被咬的那個拉出門外。


    周全罵罵咧咧地跟了出去。


    他陪她坐在操場。


    “你真的給朱齊家作證了?”他問。


    穀雨遲疑了下點點頭,本來,這件事她隻告訴了老師,她是不希望別人知道的。可是,現在讓甄儉一嚷嚷,大家就都知道了。


    這就是天上掉下來的是非!


    “你做得對!這個學校,有一些人是寧可示好、不能得罪的,朱齊家就是一個。甄儉那個蠢貨以為爹是個名演員就了不起了!”


    穀雨張了張嘴,忽然什麽都不想說了。她作證,原本就是看不過別人的居心叵測。但是,說出來也沒什麽意思,好像故意描畫似的。


    “你就是太膽小!”周全說。“要是換作另一個女孩子,絕對給他罵回去!他那人,比我還欠揍!”


    穀雨噗嗤一聲笑了。哪有這麽說自己的。


    “好了,你笑了就沒事了。……不過,我很關心一件事,如果事情纏到我的頭上,你會不會站出來給我作證?”周全認真地問。


    穀雨點點頭,說:“會的,如果你真的無辜的話。”


    “唉,我這人怎麽會無辜呢!”他病入膏肓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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