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上舟的手機沒電了。太忙,太累,就忘了充。


    好在它沒有丟,在前一個小時,它在掉下去的時候,她又靈活地把它撿了起來。而這,並沒有擔擱她的逃跑。


    對,就是逃跑。


    一家吊銷了執照的企業照常生產,照常排汙,這不詭異嗎?


    所以,她來了。在當地農民的牛蹄子都要爛掉的時候,田地的顏色都變成黃黑色的時候,她和小魏來了。


    他們和市裏的宣傳部通過氣,人家接待了他們,但是他們確實不受待見。


    不受待見的表現就是,臉上堆著笑,說話雲遮月。如果不能一瓶酒子把你灌倒,那就恨不能一酒瓶子把你砸倒。


    就這樣,在這裏捱了九天。人家休息的時候,他們悄悄地摸點消息,弄得給他們帶路的老鄉都快神經了。


    可是,尋根溯源八九不離十的時候,小魏他愛人要生了。


    小魏“嗷”地一聲蹦起來,說:“薑姐,我要當爹了,剩下的你來幹,我要回去迎接這一神聖的時刻了!”


    他爬上夜車就去迎接神聖的時刻,剩下她一個人,麵對眼前的殘局。


    現在撤有點不甘心,可是不撤,又怎麽前進呢?


    剛剛人家放狗追她,褲子已經摔破了。


    現在車子補人紮了胎,兩個輪子都沒法用了。


    她想,這已經是極致了,難道他們還敢要她的命嗎?


    她撣撣身上的土,決定等一輛過路車,也許人家有備用的輪胎,也許人家能幫忙叫個修車的過來。


    旁邊的旱廁實在是味兒大,她嫌惡地走開幾步。但她又不敢走遠。就因為這兒有個廁所,過往的司機才可能停下來方便,她才能找到搭話的機會啊!


    在家千般好,出門萬事難,老話兒說得真對呀!


    “嗤——”,斯泰爾龐大的身驅停了下來。從高高的駕駛室裏跳下來個年輕人,衝著黃土吐了口痰,就急匆匆地跑進廁所。


    薑上舟耐心等。


    那個年輕人出來了,邊走邊係褲子,又衝著地麵吐了口痰。


    薑上舟迎上去,“哎,師傅!”


    那人扭頭看看,拉開車門走了。


    斯泰爾開過去,蕩起一路粉塵。薑上舟急忙掩住口鼻掉轉身子。


    沒辦法,這地方就是這樣!


    她還是一時,而這地方的人在這裏要生活一世!


    她自嘲地想,如果自己年輕一點,剛才的小夥子會停下來搭話吧,


    又一輛越野車停了下來,薑上舟急忙趕過去。這次,她要離那個臭廁所近一些,免得他跑掉。


    等了等,那人出來了。他向四周望了望,看上去不急著走的樣子。薑上舟心中一喜。


    “哎,師傅!”對司機,喊師傅總是沒錯的。


    那個扭過頭來看,好像很吃驚的樣子。他戴著眼鏡兒,高瘦,微微有點擁肩膀。穿著一條現在不怎麽多見的卡其色條絨休閑褲,抹茶綠的長袖t恤,很舊卻幹淨,有點老書房午後的感覺——安靜、舒適。


    “您——是叫我嗎?”


    薑上舟樂了。一聽口音,這就是北京來的。北京人喜歡說“您”,跟年齡大小關係不大。


    “您好,我是想找人幫個忙。您瞧,車壞了!”她大大方方地指了指自己的車。


    那人一看就樂了。薑上舟也樂。


    就是這麽巧,她的車也是一輛四門開的牧馬人,和那人的竟是同款同型!


    “這個,它怎麽了?”那人問著話就向車子走過去。


    “車胎壞了,被紮的。”


    她說的很平淡,那人卻不禁皺了下眉頭。他向四周看看,仿佛是要確定當下的安全性。


    “沒事兒,這也就是最壞的情況,不會更壞了!”薑上舟以很確定的語氣給人打氣。


    那人停住了。“我沒帶備用的輪胎!”他用手指摩挲著下巴,透過鏡片,認真地看著薑上舟。


    “哦!”薑上舟有點微微的失望。


    “不過,我們可以想想辦法!”那人說著話,往前走了兩步,蹲下來查看輪胎的狀況。


    薑上舟隻好等著。


    她不是不懂車,問題是兩輪全壞,她能怎麽辦呢?


    “有了!等會兒就好!”那人站起來,也不管薑上舟什麽反應,徑直向自己車子走去。


    ……


    原來,他的辦法就是卸自己一個好輪胎,換薑上舟一個壞輪胎。這樣,一車三個好輪胎,走起來還是沒問題的。


    “您真了不起!”薑上舟由衷地誇讚。她一邊說一邊擰開水瓶子給他衝手上的汙垢。


    “嗬嗬……”他很開心地笑,很簡單快樂的樣子。


    “剛才隻顧著解決問題,還沒來得及問,您這是要——”


    “回北京!”他站起來,濕手從兜裏掏出塊手帕來。


    薑上舟不禁笑了。不但是因為“回北京”這三個字,還因為手帕。四十來歲的男人用手帕,這真的很少見呢。


    擦完手,放進兜裏,他隨口問:“你呢?”


    “我——,我想回北京,但是任務沒做完,…….可是目前看來也沒辦法完成了,那就…..回去吧!”


    在這一瞬間她做好了決定。


    任務是永遠做不完的,她需要回去修整一下。在這刁民出沒的地方,她實在需要一個能幹的助手。何況,這次她的收獲也算不小了。


    她說:“能否讓我用一下您的電話,我要給我女兒打個電話,告訴她我是安全的!”


    ……


    為表示感謝,薑上舟請他吃飯。


    坐在路邊麵館的塑料凳子上,才知道,應該稱呼他常河。


    這個常河有意思。他自己備著飯盒,筷子、叉子和勺子。看那百寶囊裏,牙刷什麽的都有。


    “飯館裏邊的餐具未必是幹淨的,而且,一次性的用過就丟,太浪費了!”


    他說著話,就找了一個盆兒,從人家的灶間裏提了一壺開水,把餐具放進去衝,還給薑上舟泡了一雙一次性筷子。


    圍著圍裙的麵館老板斜著眼看了一下,沒吱聲,但看神情,比較不以為然。


    薑上舟看著這一幕就想笑。人家肯定想,你們城裏人,事兒真多!


    “常先生總是這麽……講究嗎?”


    常河笑著搖搖頭,說:“有條件就講究。沒有水的時候,髒手也抓了東西吃,有一次在風陵渡,吃了一個大饅頭,裏邊夾著現煮出來的肥腸,真香!那賣東西的老板娘,接過錢就切肥腸,那時我的手也很髒!”


    薑上舟就嗬嗬地笑,覺得這個人很灑脫。


    看著他的相機,就問:“經常出來跑嗎?”


    常河說:“有空就喜歡出來。哦,我也不懂什麽技術,不如你的相機專業,我就是見到喜歡的便照下來。”


    “我能看看嗎?”


    常河點頭。


    這時,麵已經上來了,兩人真餓了,一人一碗麵,紅油上灑著香菜,覺得真香。


    “老板,再來兩碗麵湯!“常河衝著灶間喊了一嗓子。


    薑上舟看數碼相機裏的照片。


    “這個,你也照?”她指著一張圖說。


    “嗬嗬”,常河笑笑。“前天晚上,我就住在他們家裏,沒去住旅店。那個窗台上放了個破的搪瓷缸子,我一看種的是沙蓬,花兒開得正旺,就把它照下來了。怎麽樣,這角度?”


    他一副等誇讚的急切樣兒,像個孩子。


    薑上舟看看點點頭,說了句:“不錯!”


    她不是說技術。她是說思想。


    這小窗台外麵就是落滿黑灰的一段短牆,而窗戶卻是刷了新的綠漆,一塵不染的窗台,一個潔淨的破搪瓷缸子上沙蓬花兒飽滿鮮豔,仿佛一室的貧窮都被這花兒點亮了,透出點安詳與滿足來。


    “還有這張,你看!”常河伸指頭點了兩下。


    這是張孩子和狗的照片。一個大大的鋁盆,七八歲大的孩子把狗按在盆裏洗澡,身上、臉上全是狗撲棱出來的水。而旁邊一角就是炭堆,狗洗下來的是一盆黑水。而孩子的眼睛很亮,笑聲仿佛能從照片裏傳出來。


    這是礦區常見的情景,而他把它記錄了下來。


    薑上舟問:“你經常拍這些生活場景嗎?”


    “嗯,算是經常,隻要覺得美好就拍下來!”


    薑上舟笑了,他用相機拍攝塵垢中的美好,而她用相機記錄金錢背後的貪婪。


    但是,他們好像是同一類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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