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後初晴,雲修山依舊青煙繚繞, 一片祥和。雲修觀自成立至今已有數百年曆史, 在洛城也極具名望。順著羊腸山路蜿蜒而上, 山腰處,有兩個年輕女冠正清掃著厚厚的積雪。


    見不遠處緩緩走來了一紫衣女子,為首的女冠且放下手中的掃帚,語氣裏帶著幾分責備:“玉離你怎的才回來?城裏瘟疫鬧得正厲害, 聽說死了不少人,你還敢亂跑,師父正找你呢……”


    那蒙麵女子隻是漠然頷首, 又安靜著徑直進去了。


    道觀裏的生活向來枯燥,這兩個小女冠又是剛入門不久,心便浮躁了些,私底下有些嘴碎饒舌, 也算是解解悶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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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好的一個人,可惜是個啞巴。”


    “啊?啞巴……”


    高個兒女冠點點頭,低聲道:“我上山以來, 就從未聽她說過一句話……”


    矮個兒女冠仔細一想, 好像確實如此,想來更是奇怪的是, 也從未見她摘過麵紗, “這個……說來也是, 我進觀也一月有餘了, 竟不知道她的模樣。”


    “莫不是……”高個兒突然擠眉弄眼起來, “莫不是是個啞巴,長得又醜,嫁不出去才……”


    “你莫要再胡說了!”矮個兒小女冠倒是乖巧,“師父教導我們要修身養性,切不可想些亂七八糟的。”


    夜幕臨。


    陸縈再醒來時,已是躺在將軍府塌上,睜開眼,便看見了父親的一頭華發,許是因為白日裏的瘋狂,陸縈一開口便是低沉嘶啞,說出一個字都那樣艱難,“爹……”


    一天都淚痕未幹,雙眼早已紅腫得如核桃一般,瞧著陸縈憔悴不堪的模樣,陸元紹眉頭早已緊鎖成川字,替她擦了擦淚,又垂首歎氣搖頭。


    “縈兒……”縱有千言萬語想說,可到嘴邊卻不知如何開口,陸元紹再了解陸縈不過,女兒性格隨自己,卻遠比自己還要來得強,否則,也不會因為楚鈺之死,四年都不曾對自己說過一句話。


    “爹……她還活著……”


    聽女兒醒來時嘴裏吐出的第一句話,陸元紹隻覺得心酸,往事就像牢籠,將她死死禁錮在回憶裏,“一切都會過去的,縈兒……”


    沒有人會信她的,就連陸縈她自己也在懷疑自己,是不是太過思念成疾,可明明就似看到了她的眼睛,就算是幻覺在麻痹她,為何不能麻痹得再久一些?


    那眼神不斷在自己腦海閃過,有時候,一次雙眸的對視就足矣,一定是她,當陸縈頭腦清醒之時,心中就越發的篤定,這世間不會有第二個女子有那樣的眼神,隻有顧青盞,隻有她。


    “雲修觀……”陸縈呢喃,恍然記起左列對自己所說,她掀開被褥就欲下床,這才覺得腿傷疼痛刺骨。


    陸元紹眼疾,立刻援手攙住陸縈,“你這是作何?!”


    “爹,我要去雲修觀,我要去找她……”


    陸元紹一咬牙,“縈兒你醒醒吧……她已經死了……”,一直以來,他都不願對陸縈說這句話,但是若是陸縈自己不肯放過自己,誰又能幫她?他真的不想讓女兒一生都帶著這個心結,長痛……不如短痛。


    “她沒死!”陸縈枯黃的麵容上寫滿堅定,“看不到屍體之前,她都沒死……”


    “你!”陸元紹怒氣攻心,卻又強忍著壓到心底,“你給我好好養傷,一切等到傷好了再說!大夫說你這腿傷一月都不能下地……”


    “爹,就這一回,再遷就我這一回……”陸縈深知陸元紹吃軟不吃硬,便讓步道,“假若再找不到,我便當她已經……死了。”


    “縈兒,你可曾記得,爹當初派了五百輕騎遠走大漠,替你去尋她,換來的卻是五百士兵的屍骨無存,整整五百士兵啊……我們的性命重要,難道眾將士們的性命就不重要?縈兒,別人可以糊塗,可是我們不能糊塗,爹知道有些事情一時接受很難接受……但我們必須要去麵對。”


    當初動用兵力去大漠尋人,一連五百人消失的形影無蹤,確實是因為她的一己私欲才弄得軍心動搖,陸縈黯然,“這一次,我自己去……”


    “你還不明白我的意思?你一心想要找她,爹也阻攔不了你,但你有沒有想過,這可能永遠都不會有結果,五百人都逃不過的那場風暴,她一人能逃過嗎?”


    陸元紹隻是不希望陸縈再這樣無謂地掙紮下去,“……你何苦這樣來折磨自己!”


    “可是,爹當初也不是為娘白了頭麽?”陸縈抬頭,眼眶依舊泛著紅,“最後一次,讓我死了心也好。”


    接受是一回事,而忘卻又是另外一回事。即便不會有結果,陸縈也從未想過去忘記。


    “可你還年輕,不該步爹的後塵。”


    但命運總是驚人相似。


    雲修觀,密不透風的地下暗室裏。


    顧青盞挽起衣袖,白皙的手腕上遍布青紫的經絡,幾乎蔓延了整條手臂。


    一雙幹癟的手從暗格中取出一個瓷盒,揭開蓋,一條通體晶瑩的玉蠶臥於其中,似是見了光有些不適,便蠕動了幾下。


    顧青盞將手腕置於瓷盒旁,那玉蠶就似能懂人心一般,緩緩爬上了她的手腕。忽而,顧青盞覺得疼痛蝕骨,她知玉蠶已經開始吸血了,縱然疼痛百般難耐她也不言一辭。


    漸漸的,她手腕上經絡的顏色慢慢澹去,一切又趨於正常,隻是那玉蠶早已從晶瑩透亮,變成一團紫紅。


    許是命不該絕,顧青盞原以為流沙之下,等待她的定是無邊煉獄,可當她醒來時,卻是寧靜的地下墓室,恰遇上正在閉關修煉的雲修派掌門,也就是眼前的尋陽真人。相傳那墓室是雲修派的起源之處,也是曆代雲修掌門的修行之所。


    謂是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倘若不是遇到了雲修派,沒有這條玉蠶,她顧青盞豈能活到今天?


    隻是這玉蠶也是治標不治本,她如今,也隻不過是無用的“苟延殘喘”罷了。


    “離兒,你可考慮清楚了?”尋陽真人又問道,她初次見這女子時,甚是驚異,從耳鬢到嘴角一條長長的疤痕煞是駭人,雖滿麵戾氣,可卻生得眉清目秀,氣質如蘭。


    懷著惻隱之心,尋陽真人將顧青盞帶回了洛城雲修山,更奇的是,從大漠到洛城,這女子尚未開口說過一句話,自是不知道她的名姓與來處,尋陽真人索性就賜了她個名字“玉離”,玉字輩係雲修派第四十二代弟子,雖尋陽真人明麵上未收她為徒,其實心裏早已是默許了的。


    真人已近花甲之年,照顧自己就如同照顧女兒一般,顧青盞一直心存感激,她微笑著低垂了眼眸,還是搖了搖頭。她心中知曉真人一心想收她做關門弟子,拋去一切世事紛擾,安心做個女冠,修身養性,將來繼承這雲修派。


    但顧青盞自知她此生殺戮無數,如今踏進這清淨之地就已覺罪孽,又有何資格去佯裝一副聖人的模樣,今後去訓誡他人。


    尋陽真人也微微搖著頭,如今大弟子之席一直空缺,論修行靈根,玉離實在是不二人選,隻是無奈她卻有解不開的心結。


    “師父!”屋外那女弟子的聲音有些冒冒失失,“將軍府來人了,要見您……”


    顧青盞臉色徒然一僵。


    尋陽真人依舊澹然自若,“哪個將軍府?”


    “城北左將軍。”


    “原是左將軍駕到,貧道真是有失遠迎。”


    左列忙彎腰行禮,雲修觀在洛□□望還是有的,就算是達官貴人也都是禮讓三分,“哪裏哪裏,冒昧叨擾真人還請包涵。”


    尋陽真人看士兵們將道觀圍得水泄不通,便知左將軍此行並不簡單,“隻是將軍,雲修山修行之地,見不得這些刀槍兵刃,還請您都撤回山腳去。”


    陸縈此時腿腳不便,一身男子裝束坐在輪椅之上,也不說話,隻是四下打量著周遭。她道顧青盞還活著,陸元紹與陸康隻覺得她在胡鬧,如今肯幫她這忙的,也隻有左列了。


    左列低頭看了看陸縈,這惡人還是由他自己來做比較妥當,便胡謅道:“昨日我府上來了盜賊,偷了朝廷要緊的信物,我聽聞那人奔著雲修山來了,不得已才將雲修山給層層包圍,搜查一番。”


    “左將軍的意思……是我這觀裏的女冠們偷了去?”尋陽真人在洛城向來德高望重,左列這樣說,豈不是把雲修派置於偷雞摸狗的苟且之列,她聽了心中自然不平。


    “不不不……我們也是擔心真人的安危……”不論怎樣說都隻是個幌子,行軍打仗左列在行,言語饒舌他可玩不來,也不管人答應不答應,早就命人搜查了起來。


    女冠們一一被聚集到堂前,陸縈的眼神又巡視了一圈,的確是這樣的紫色道袍,但是卻獨不見那日的蒙麵女子。


    此時有士兵前來通報,同左列小聲耳語。


    “人都在這了,可有看見?”左列彎腰在陸縈身畔輕聲問道。


    陸縈搖頭。


    “許是你那日真的……看錯了。”左列早從陸康那有過耳聞,那女子半年前便去世了,怎又會突然出現在洛城。


    陸縈並未反駁,舉目望著堂前被供奉的神明,思緒反而遠了……


    其實這世間騙人最深的,當屬你們這些神明吧。


    “阿盞,我要與你……攜手白頭。”


    猶記得湖心的花燈神,或許她們曾虔心許下的諾言,隻不過是神明間的笑談而已。


    “縈兒?”左列見她癡癡出神。


    “回去吧……”陸縈晃了晃神,輕歎。


    這樣輕易說走,左列都不敢相信,這還是當初那個不撞南牆不回頭的顧大小姐嗎?


    殊不知,陸縈心中自有她的打算,她今日上雲修山,隻不過為了證實心中猜想,假若那蒙麵女子如自己所想正是顧青盞,那今日斷然會看不見她身影……


    因為陸縈知道,隻要是顧青盞不想見她,縱使自己翻遍洛城也覓不到她蹤跡,顧青盞就是有這樣的本事,就有如她當初一走了之,音信全無。


    她越是逃避,隻會讓陸縈越發肯定,那日鼻尖聞到的蘭草香……阿盞,我知道一定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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