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夜深千帳燈(二)


    時酒話剛落, 薑湖問:“什麽意思?”


    所謂的動了她的人, 是指哪個人?


    時酒思忖片刻,挑了他目前得知的信息裏最不易引起地動山搖的那一個來說:“你的人裏有內鬼,我見過次數最多的那小孩兒,戴眼鏡那個, 不記得叫什麽了。昨晚挺晚的時候,我在院兒裏見過,瞧著和程姨關係挺近, 你注意點兒, 別被人賣了還不知道。”


    時酒形容的人是朱古,薑湖即刻便能辨識出。


    朱古和程佩湊到一起,“內鬼”說不上,但和她有關是一定的。


    朱古長了出息賣她**?


    薑湖上次和程佩通電話, 還是程佩說要談時酒惹出來的那個荒唐的婚事,當時薑湖拒絕見麵拒絕得直接,程佩那邊此後就再也沒有任何動靜。


    和平時相比, 程佩的確安靜得過了。


    薑湖略一回想, 她當初同程佩似乎還說了一句話——她有人了, 但不姓時。


    思及此, 薑湖問時酒:“動我哪個人?”


    時酒沒開口, 但他掃了一眼床。


    接收到他的意思後, 薑湖眼底風雲突變。


    昨夜,她才帶瞿藺回來;昨夜,朱古就賣主, 好樣兒的。


    時酒起身告辭,臨出門前,他手握在門把上,腳步一滯。


    他隱瞞了一些事,這是他今日第二次來湖心島。


    第一次,是碰巧被程佩借用,當了回司機。


    那時時酒見到了一個正要離開這間湖舍,推門而出的男人。


    見人出入薑湖的窩,他覺得意外,但程佩卻沒有。


    程佩當時凜然的臉色,和適才他在這室內嗅到的歡好的味道,讓時酒完全明白過來,到底發生了什麽。


    長輩會摻合進他們幾個的事兒,不奇怪。


    各種雞飛狗跳,各種硬生生散夥的老套橋段他見的多了去了。


    最讓時酒意外的是,薑湖這男人……他見過。


    他此前帶著omg的技術骨幹進入核泄漏事故中的山電時,就見過。


    且瞿藺讓時酒印象深刻。


    那人比他要年輕,卻在一眾山電人裏有著強大的號召力,並不符合常理。


    技術崗裏德高望重者,多為老者。


    蹲點了幾日,在後方大本營裏圍觀了前線傳來的諸多消息後,時酒才知道,那號召力是因瞿藺背負著眾人的信任而起。


    這信任來自瞿藺在山電的好人緣和口碑,來自他過硬的技術,來自他在前線時的冷靜。


    眾人層層堆積起的信任感,也讓他有了定海針般的作用,得總指揮魏銘信任與賞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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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機器人一期投放進入尾聲的時候,因為交流設備參數,時酒隔空和前線上的瞿藺有過對話。


    時酒未曾免俗地問過他為什麽幹這活兒,為什麽他選擇在前線清理核汙染。


    時酒聽人說他離開過,既然離開了,他可以不回來。


    瞿藺沒吝言,告訴過他三點。


    一是:“工作罷了。”是本分。


    二是:“上次活,是別人犧牲換的,所以這回我沒得躲。”這是責任。


    三是:“熟悉的兄弟都在這兒,和他們站在一塊兒,最安心。”這是情誼。


    時酒接著問:“聽有的弟兄說以後會徹底離職,參與反核,你怎麽想?”


    瞿藺那時給的那個答桉,時酒同樣記得深,因為有那麽丁點兒意外。


    瞿藺說的是:“世界上學核技術的人,恐怕都不是為了更清楚它怎麽個可怕法,再廣而告之讓大家更怕這玩意兒;而是為了讓它變得更安全。”


    核的破壞力之大舉世皆知,這也讓反核聲浪越演越烈。


    生命可貴,反核是人之常情。


    而另一麵,地球上的能源之爭愈加白熱化,且很多能源是有限的、不可再生能源。


    一種雙刃劍般的新能源擺在眼前,知道它的破壞性,人類隻反,完全不去利用,這種選擇也不能說就是對的。


    **


    就好像你對一個人動心,你明知前途坎坷,你不知道繼續靠近她,不放過她,是不是對的。


    愛好像既是福,也是罪。


    ***


    山電的核事故已經過去幾個月,在前線蹲守的前幾批人已經被撤換下來,泄漏暫時控製住了,但後續呢?


    時酒並不覺得踏實。


    瞿藺回歸山電時,雖然反應堆已經過了火勢蔓延和爆炸那最為凶險的一刻。


    但瞿藺剛經曆了什麽,很快還可能會經曆什麽,時酒去過事故後在杭州進行的那個小型追悼會,在他的可預見範圍之內,悲觀感仍舊占據了上風。


    家裏人在他剛從山電回歸時的興師動眾和草木皆兵,於時酒來說恍若昨日事。


    到了這一輩人,日子太平了,之所以興師動眾,無非是為了求安康。


    他從小看著長大的薑湖是什麽人,時酒也知道。


    能被她帶回她窩裏來的人,是她當真了的人。


    時酒盡量控製語氣,讓它稀鬆平常:“你看上的那個人,幹什麽的?”


    他直覺薑湖並不知曉。


    瞿藺有太多種身份,不知該對旁人介紹哪一個,薑湖隻道:“他做什麽,有區別嗎?”


    時酒笑:“還問不得了?”


    有,時酒暗自在心裏說。


    作為男人,他欣賞那個男人。


    但作為一位哥哥,那個男人若是妹夫……時酒不想否認,但他的理智在告訴他,他會反對。他和薑行的立場會是一樣的。


    薑湖倒也配合:“小事兒罷了,盡管問。”


    聽了這句,時酒突然回身,凝眸看著薑湖,神色肅穆:“你要是沒搞明白的話,千萬別懶,記得張嘴問。”


    時酒突然鄭重其事,薑湖:“……”


    時酒記得適才薑湖說過的話,所以他把他想透漏給她的另一個信息吞了回去。


    薑湖說把她帶進坑兒裏的人,她會希望從那人嘴裏聽到那人的坦誠,而不是從旁人嘴裏聽聞他的二三事。


    時酒記得,所以他沒替那人說。


    **


    時酒走了,室內靜如遠黛深山。


    時酒話裏有話,薑湖並非不敏感。


    可現在擺在她麵前的更重要的事,是程佩讓瞿藺被動地見了家長。


    有春回這個先例在前……


    薑湖鎖眉,即刻準備出門。


    **


    時間倒轉回清晨。


    瞿藺打開薑湖湖舍門的那刻,看到了兩個順著鵝卵石小道徑直往湖舍走來的人。


    走在前麵的是個高大的年輕男人,眉飛入鬢,鼻骨挺峻。


    兩道深邃的視線對上的那刻,時酒頓步,瞿藺亦是。


    意外,驚詫,惶惑……擔憂……


    種種情緒隨即在瞿藺腦海中迅疾翻滾,一一碾過他的神經線。


    重逢不及二十四小時,他未及對薑湖說明的事情,眼前竟有一位知情人。


    他未曾做過這樣的準備。


    瞿藺認知中的許多東西在這一刻被命運大刀闊斧劈碎,他有片刻的茫然,因那些他明知但回避的種種。


    他怕他會晚上一步,讓薑湖先聽說了些什麽,而不是他對她說明了什麽。


    可他還沒來得及想更多,便被時酒身後那個年長的女人出聲打斷了思緒。


    程佩著了件鴨蛋青色的旗袍,精準地說出他的姓氏:“瞿先生。”


    這道聲音清冷。


    程佩人已過半百,但身段未被歲月侵襲,一如年輕時纖細婉約。


    柳葉細眉也並沒有讓她看上去溫和一些,瞿藺從程佩眸間看到的情緒是質疑,她身上也透出一股不容接近的意味。


    程佩凜冽臉色當前,瞿藺猜出她身份的那一刻,程佩也自行介紹:“我是薑湖的母親。”


    **


    半小時後,瞿藺和程佩置身於市內的插花坊內。


    來時的路上,全程程佩未曾開口說過什麽。


    此刻隻他們倆人置身二樓,瞿藺視野之內,是一簇簇插在玻璃花**內的澹紫色歐月,花瓣簇擁著花蕊,未及全麵綻開,結群含羞。


    樓後是這城市的幾條交錯的鐵道線,偶有火車壓軌的聲音透過紗窗傳過來,帶著一種凝重的歲月感。


    轟隆轟隆,哐哧哐哧……這聲音由遠及近,又由近漸遠。


    程佩問:“瞿先生認識薑湖多久。”


    這時間瞿藺算得清,確切到天數,但他直覺程佩需要的並不是他的答桉。


    果然程佩隨即說:“據我所知,不久。”


    有些事需要爭取。


    瞿藺道:“並不準確,不算是短。”雖然相處的時間不長。


    瞿藺雙眸炯亮,不卑不亢。


    沒有程佩見過的一些青年人身上的精明世故,滿身平和。


    程佩審視他會兒。她在想……如果眼前這個年輕男人有一個長久的、明亮的未來,此刻他們坐下來,會是什麽模樣,又會說些什麽。


    但他沒有……那隻能是假設。


    程佩很快換了個方式,也換了個話題。


    程佩說:“脫離旗籍的謝丘(複姓)家,出了許多瞿先生這樣的精英人物,遍及各行各業,我傾佩瞿先生先人的育人方法。隻可惜……謝丘人早逝的多。”


    程佩查了他的背景,瞿藺未感意外。


    瞿藺母親謝丘拾,出自晚清名門謝丘氏。


    謝丘家在北伐戰爭結束後的動蕩時期下南洋,直到建國後才回歸故土,不從商,活躍於文藝界和教育界。


    瞿藺生母謝丘拾,是位曆史學者,專注於奧斯維辛集中營的研究,觸及過大量血腥資料,已經身故,年不過四十。


    瞿藺回:“阿姨想說什麽?”


    程佩直入正題:“瞿先生在瞿夫人過世時,想必已經記事。瞿夫人走後,瞿先生的父親是否活得開心,你應該看的最為清楚。”


    瞿藺扣在桌麵上的指一動。


    他是清楚。


    父親在母親過世後,同瞿藺說的最多的是當初他駐外,遇到探訪猶太曆史的母親的那段時日。說他們的點滴相處。


    談他們如何被彼此吸引,如何因吸引想要加深了解,如何因了解而萌生濃烈的愛。


    父親也教他遇人要放手一搏,去爭取,一輩子可能隻能遇到一個契合的她。


    情深不壽。


    兩人很快於另一個世界重逢,一家人剩他自己。


    瞿藺已經聽明白程佩的意思。


    有朝一日,他先身死,而薑湖仍要繼續活下去,他留給她的會是痛苦。


    昨夜從薑湖那裏得來的溫熱都散了,瞿藺想說些什麽,但一時間找不到合適的詞語。


    一個男人,如果許諾給女人的未來裏缺少最基本的久伴,不是一個對不起能還清的。


    程佩繼續:“不知道薑湖有沒有對你提過她去世了的父親。”


    瞿藺緘默。


    還沒有,他們有許多事都沒來得及做,很多話還沒來得及說,這相逢太短,爭朝夕也不夠。


    程佩:“幾十年前,就是樓後這條鐵路把我帶到這個城市裏來。我遠離故鄉嫁給她父親。我們結婚,那時候說得是要一起過一輩子。但他身上那套製服,讓他身許國,隻有心能許我。我一直以為自己是理解並且支持他的。但快二十年過去了,我被他撇下了二十年,以後這時間也許還會長到三十年,四十年。到現在,我已經對他有了恨。”


    “愛也有,但這恨壓不住。它會改變一個人的性格,會讓一個人變得刻薄,變得冷漠。我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我開始對子女嚴苛,插手他們的事情,比如你現在見到我,等薑湖知道,會覺得我幹涉太多。我知道,可我仍舊想這麽做,因為我不想她重蹈我的覆轍。”


    “我現在見你,意思你應該已經明白。”


    “趁她還沒有非瞿先生不可,請你離開她。這話如果我對她說,讓她離開你,她會反抗;所以請你離開她。瞿先生也不要怪我對你殘忍,你如果疼過二十年那麽久,就會理解我的選擇。”


    作者有話要說:  唉。


    感覺這一章的作話適合這個語氣詞。


    程佩的心情其實是很好理解的,站在這個立場讓分手並不算過分。


    但人和人是不一樣的,瞿藺不是薑父,薑湖也不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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