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五


    這片草地離營地並不算遠,回去至多也就一刻鍾的工夫,秦烈偏偏策馬東繞西拐,原本一刻鍾就能走到的距離,:/


    寶欽也懶得說他,一邊逗著笨笨玩兒,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跟他說著話。快到營地時候,她忽然想起一件事來,湊上前來低聲問秦烈,“你什麽時候認出我來的?”


    是在豐城街頭的第一次見麵?


    寶欽還記得當時的她穿大紅色嫁衣,畫著濃重又豔麗的妝容,烏發紅唇,膚色如雪,雖說漂亮,卻是連她自個兒都認不出自己來,秦烈不過先前才見過她一回,如何認得?


    可秦烈卻輕聲地回道:“還要早一些。”


    說話時他扭過頭來,不動聲色地把笨笨的胳膊從他腰上拉開,看著寶欽的眼神卻是極盡的溫柔,“船上有我的人——”他頓了頓,似乎在斟酌著該如何說清楚,“你出事後,我…便派了些人去鄭國打探消息……”


    寶欽聞言一愣,爾後心底頓時湧起一股濃濃的暖意和感動。她從來沒有想過,在她躲在邢家暗無天日的地窖時,居然還有個人一直在關切地尋找自己。即便隻是見過一麵,即便她們曾經敵對。她不知道那是一種什麽樣的感情,也許他起初隻是好奇,也許他甚至有別的原因。可是對於而今的寶欽來說,這已經足夠讓她感動了。


    那個時候,她躺在邢家的地窖裏奄奄一息,渾身上下沒有一處地方能動。她為鄭國付出了一切,她的生活,她的年華,最後卻落得個苟延殘喘的下場。不是沒有恨的,隻是日子長了,那種恨意便慢慢地藏在了心底,假裝它們從不曾存在。


    她低下頭,吸了吸鼻子,把所有的情緒全都藏起來,卻隱藏不住有些嘶啞的聲音,“那船上,都有哪些人?”


    秦烈的眼睛裏難掩笑意,語氣變得有些古怪,“有好幾個,其中有一位,你也是見過的。”


    寶欽皺起眉頭,仔細回憶,卻怎麽也想不起船上的各種麵孔。那會兒她身體不好,大部分的時間都躺在船艙裏,所見到的人也隻有固定的那幾個。除了清雅和王太醫之外,便隻有李柯鳴和他的幾個貼身侍衛了。


    她猛地抬起頭,一臉的不敢置信,“難不成,王…王……”


    秦烈點頭承認。寶欽愈加地抓狂起來,隔著笨笨在他背上狠狠地拍了一把,怒道:“那你先前還裝模作樣,裝得跟真的似的。那王太醫,王太醫——”說著說著,她自個兒卻是忍不住先笑起來。


    雖說當時她早暈了過去,不曾親眼見過秦烈和王太醫吹胡子瞪眼的那一幕,但後來清雅卻是繪聲繪色地說給她聽過。更何況,王太醫雖說精神頭還好,但怎麽看都是個文弱的老人家,如何擔得起旁的責任。


    許是看出了她的想法,秦烈繼續解釋道:“他是我師叔,武功和醫術都稀疏平常,卻善於用毒,我怕路上有什麽差池才特意求了他幫忙。不過老爺子也歡喜得很,他年紀大了,心卻不老,最愛演戲,要不,怎麽連你也看不出來。”


    寶欽頓時就不知該說什麽好了。


    他們回了營地,還未到院門,清雅就遠遠地迎了出來,原本臉上還帶著笑,瞧見秦烈,那笑容立刻就僵在了臉上。偏偏秦烈卻半點也不曉得收斂,緊緊地挨著寶欽走,一雙眼睛恨不得黏在她的身上,隻要是長了眼睛的人,都能看出他們倆的不一般來。


    雖說清雅早預料過會有這一天,卻沒想到會來得這般快,才收到梁輕言要來秦國的消息,寶欽這邊就已經和秦烈成雙成對,這讓她如何不氣惱鬱悶。


    進了院子裏,清雅沒進來伺候,喚了旁的小丫鬟進屋,自個兒則躲回了屋裏生悶氣。寶欽心裏隱約猜出了緣由,並未作聲。秦烈則隻當不知,仿佛什麽時候都沒發生過似的,依舊與寶欽該說什麽就說什麽。


    臨近中午的時候,秦帝派了人過來召秦烈覲見,他這才無奈地告了辭。起身才走到屋門口,寶欽忽然開了口,別別扭扭地叮囑道:“你……你這次出征,要……保重。”


    秦烈的眼睛裏頓時閃過又驚又喜的神采,咳了兩聲,才緊著臉,一本正經地小聲道:“公主叮囑,烈自然謹記在心,隻是——”他故意瞄了她一眼,眼睛裏有得意又古怪的笑意,“我什麽時候說過,是要出征了?”


    寶欽這才猛地驚覺自己原本被他戲弄了,氣惱的同時又覺得有些好笑。雖說她早就從司徒那裏曉得了秦烈滿肚子都是壞水的事實,可每每對著他那張誠懇又穩重的臉,總是很難將他和戲謔這樣的字眼聯係起來,真是活該被他捉弄。


    “鄭國使臣來訪,父皇讓我和大哥回一趟京城。”秦烈原本走到了門口,複又折了回來,看著寶欽柔聲道:“等我送大哥回了京,立時就回來。唔,你不必掛牽——”說罷,趁著寶欽的臉上尚未變色,轉身就逃了。


    這個男人,也虧得長了一張麵癱臉,若不然,怕是早被人當做流氓給打出去了。


    寶欽有些累了,讓小丫鬟打了盆水洗把臉,躺在榻上寐了一會兒。笨笨見秦烈不在,趕緊就鑽了進來,坐在寶欽的繡花鞋上使勁兒地想要寶欽陪著玩兒。見寶欽不理,它就使勁兒地往榻上撞,發出“噗噗——”的聲響。


    寶欽最清楚笨笨的性子,隻要她回應一聲,便沒完沒了的,於是隻作沒聽見。笨笨撞了一會兒,怕是身上撞得痛了,委屈地“哦嗚——”了幾聲,趴在繡花鞋上也跟著睡了。


    之後竟是被餓醒的,睜開眼睛,就瞧見清雅耷拉著腦袋坐在床邊,鬱鬱寡歡的樣子。寶欽也不曉得該和她怎麽說,索性隻裝作什麽事都沒發生過,打了個哈欠,如平常一般喚道:“有吃的沒?餓死了。”


    清雅微微一愣,下意識地應了一聲,趕緊就轉身朝外頭招呼起來,“去廚房催一催,熬的粥還不快趕緊送過來。”


    …………


    吃飯的時候清雅一直在身邊陪著,總是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寶欽被她看得十分不自在,草草地喝了幾口粥就放下了筷子,擦擦嘴,歎了口氣,道:“清雅你有什麽話就說,莫要這個樣子。”


    清雅期期艾艾地不敢說,眼睛卻不住地朝寶欽臉上瞟,見她神色如常,這才一咬牙,狠狠心問:“公主您當真和三殿下——好了?”


    “嗯。”寶欽回答得十分爽快,幹脆利落,半點猶豫窘迫的神情都沒有,“他喜歡我,對我好。我仔細想想,好像對他也有好感。”


    “可是,您到底不是——”


    寶欽不說話,抬眼看她,臉上有淡淡的笑,笑容裏有欣喜,有無奈,更多的,卻是明了。“我知道的,”她說:“我何嚐不知道自己的身份,隻要我活著一日,便有可能被人揭穿了,到最後是條什麽路,連自己也不清楚。可是——”


    可是,她卻不想就這樣渾渾噩噩、窩窩囊囊地一直過下去,不能因為害怕,就完全改變了自己的生活。更不能因為“萬一”,就錯過可能是人生中最純粹而炙熱的情感。


    她曾經是不可一世的鍾小將軍,曾經上過戰場,殺過人也救過人,被人害也害過人。沒有幾個女人能有她這般跌宕起伏的人生,這樣精彩又讓人感慨萬千的經曆。可是,她卻從來沒有愛過,那種純粹的女兒家才有的情感。


    心裏藏著一個人,想到他的時候就不由自主地歡喜,能見麵就滿足……這樣的感情。不論她是如何的大大咧咧,不拘小節,內心深處總還是有些小女兒的情結。她也曾經做過紛繁的美夢,有英俊溫柔的男子騎著高頭大馬來迎娶她。


    “清雅,”寶欽一個字一個字地道:“你知道我的性子,若是因為害怕和擔心就不去做,我就不是鍾寶欽了。隻要有一天,我還活著一天,就不能活得憋屈。”


    她的性子太過剛強。剛而易折,以前師兄就總是教訓她。可寶欽心裏頭清楚是一回事,想要做到,又是另一回事。如果有一天她果真變得柔順又謹慎了,那個人,還是鍾寶欽嗎?


    她都這麽說了,清雅哪裏還敢再勸她,不由得為不遠千裏正往這邊趕來的梁輕言歎息了一聲。有秦烈在,寶欽又豈是那麽容易被接走的。


    但清雅還是把消息告訴了她,“大爺來秦國了,說是要接您回去,已經在路上了。”


    寶欽愣了一下,臉上有欣喜的神情,但很快,又被無奈漸漸侵蝕。“哦。”她低低地應了一聲,沒有再說話。


    心裏不是沒有感動的,可是,真的就這樣回去麽?她又怎麽能回去呢?她已經回不去了!


    鍾家的獨子早已被賜死,西北軍的那些舊部也被拆得七零八落,而她,雖說還保住了這條命,卻已經是遍體鱗傷,不堪一擊。


    她再不是西北軍中風風火火的小將軍,又做不來大宅院裏規規矩矩的千金小姐,更不用說主持大局的世家大婦。回了鄭國,她要如何生活?


    就算有師兄庇佑,又能怎樣?很多時候,就連他自己,也都是身不由己。


    與其窩窩囊囊地回去,倒不如就在這豐城待著。她不知道秦烈對她的感情到底有多深,可那又有什麽關係呢。在生一日,她便要活得自在灑脫,喜歡了便要去好好地喜歡,有一日是一日,有一年是一年,莫要等到將來,再說什麽後悔的話。


    多可笑!


    作者有話要說:明天繼續加吧,抓狂,我已經多久沒有一個正常的周末了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月滿京華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繡錦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繡錦並收藏月滿京華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