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潼原本以為這就是個很簡單的事情,都準備放人了事了,誰知道長音幾句話一問,好像還問出了事情,這紙上煙說著說著情緒開始有些激動起來。


    當長音主導了對話,魏潼開始慢慢有空間冷靜地去觀察紙上煙的神色和表情,這時候魏潼才發現,這個紙上煙根本不是一個流氓或者無賴一樣的人,他的眼神裏藏著一種灰暗,絕望……甚至是那種已經死心的感覺。


    “你說我們不知道社會的現實……那我倒想向你請教一下,什麽才是社會的現實呢?”長音接著紙上煙的話頭,繼續引導他說下去。


    “談不上社會的現實吧,隻是有些事情你們可能一輩子都遇見不了……”紙上煙喝了一口茶,情緒稍稍穩定了一些。


    “但說無妨。”


    “舉個最起碼的例子,你們的生命受到過別人的威脅麽,我是說在現實中。還有,你們有過過不知道明天有沒有飯吃的日子麽?”


    魏潼長音和潘帥都沒有說話,這裏邊魏潼是經曆最慘的一個,父母雙亡,親戚也不怎麽和善,但是父母走前留下的資產足夠魏潼過上一個相對富足的生活。像紙上煙說的那兩種情況,三個人還真的沒有經曆過。


    “我母親生我的時候隻有十七歲,從小我就不知道我的父親是誰,我大概在四五歲的時候,母親不知道又跟哪個撿破爛的男的跑了,從此再也沒見過她,我是被我外婆拉扯大的。”紙上煙開始說起了自己的經曆。


    “外婆沒讀過書,年紀大了也幹不了重活,兩個人就住在一個破爛堆裏搭起來的小棚子,什麽電燈自來水,統統沒有,兩人活命的飯錢需要外婆一個人撿破爛來維持。”


    “政府不是有低保麽,雖然是很少的一筆,保你們兩個人活命應該問題不大吧。”長音覺得不對,再怎麽說,現在也不能窮到被餓死的地步。


    “對,你問到點子上了。外婆是文盲,我年紀又小,加上住在那種地方也沒人交流,一直以來我和外婆都不知道有低保這回事。但是兩個確確實實的無收入個體,政府確實是發了低保下來的,那這個錢去了哪裏呢?”


    魏潼三人都沒有吭聲,繼續聽紙上煙說著。


    “低保,一般是由社區組織申報,提交材料之後組織會去核查,通過了就可以走流程發放。而社區那個負責低保工作的中年阿姨,就仗著我們什麽也不懂,吞了我們的活命錢三年之久,這三年裏我不知道多少次斷糧,夜裏餓了醒醒了再餓著睡過去。”


    “後來你知道了?”


    “對,義務教育嘛,小學是免費的,加上日子苦懂事早,我在二年級的時候,一幫小孩子日常過來欺負我,可能是在家裏聽父母說了什麽吧。他們那天在我臉上撒完尿之後,說了一句,像你這樣的人就應該在家吃低保等死,過來上學幹什麽。”


    紙上煙在說道小時候,被人在臉上撒尿這種事情,表情和語氣居然沒有一點點的波動,就好像在討論昨天午飯吃的什麽菜一樣尋常,那種麻木讓魏潼感覺後背一涼。


    “我就回去和外婆說啊,外婆自然要出去打聽,最後找到了那個吃我們低保的老女人。她當然是不認賬的,可不認賬沒用啊,政府已經跑過了,低保最後就是落實到帳了,而且一查檔案,我們家的低保當初就是這個人辦的,存折也在她手上。最後圍觀的人越來越多,事情也越鬧越大,那女人賴不掉了,才把那存折扔到了地上。”


    “當時我年紀小,我一想前幾年過的那種日子,心裏難過,我就質問她,你憑什麽要私吞我們的錢。我也說了,當時有不少人在圍觀,我這一句話戳穿了她的嘴臉,她麵子上架不住,抬手就要打我,結果沒打到,一巴掌扇在我外婆的臉上。我當時就哭了,周圍人也開始議論紛紛。”


    “那女人可能慌了神,但是嘴上不能服軟,就一口一個小野種老野種的罵,最後出來一個男人,估計是他丈夫,粗著嗓子說我們是無賴,擺出一副要打人的樣子趕我們走,我怕被他打死,就和外婆回去了。”


    “外婆現在還好嗎?”這個故事有些沉重,長音希望用外婆的親情緩解一下。


    “從那之後,我和外婆過了幾年安穩日子。”紙上煙聽見了長音的問題,卻沒有回答她,而是繼續把故事說了下去,“我初一的時候,附近的老房要拆遷,拆遷補償款和被拆麵積有直接關係,所以當時周圍的那些老房子紛紛開始搭棚子,這樣在核算的時候就能多騙一大筆錢。不巧的事,我和外婆的棚子附近,就有一戶人家。他們要搞非法擴建,卻被我們的破爛堆占了不少的地方。”


    “於是那戶人家過來交涉,說是交涉,其實就是威脅,讓我們趕緊滾,不要擋他們財路。可是我們離開了那裏能去哪住啊?外婆就不讓。拆遷的日子一天天近了,那家人心急,就準備打我們一頓,讓我們吃點苦頭,自己就走了,可他們想到的是,他們找的那些愣頭青手上沒輕沒重,當場把外婆給打死了。”


    “死了人之後這事情就鬧得很大,打死人的那個凶手被抓了進去,最後卻隻判了五年,而且第二年他就被從裏邊撈了出來,判決的賠償也一直沒有,最後給我的就隻有兩千塊錢說是外婆的撫恤金。當然最後我也不會就這麽離開那裏,所以那家的拆遷補償比計劃中的少了一半,人家氣不過,又不敢再打,就放了一條狼狗,差點把我給咬死,回頭又把那條狗打死了,沒留一點證據,還吃了一頓狗肉火鍋。”


    “至於後來,政府也分給了我一間小房子,由什麽基金會幫我簡單裝潢了一下,我就一直住到現在。”紙上煙攤攤手,表示故事已經說完了。


    “很令人悲傷的故事,我很抱歉問起這些。”長音先是給紙上煙倒了個歉,“但是,就算你有了自己的住處,靠低保糊一口飯吃,你買遊戲頭盔的錢是從哪裏來的?”


    “那就是我的事了,咱們這不是刑事審問,我應該沒有全部交代的必要吧?”紙上煙卻在這個問題上選擇了保密,他的眼睛裏依然是非常的平靜,看不出什麽破綻。


    “當然,這是你的權利。”


    “那我可以走了嗎?”


    “可以。”


    紙上煙在得到長音的同意後,自己站起身來,也不看桌子對麵那三個人一眼,徑直就走到門前,打開,走了出去。


    “圖紙爆出來沒。”長音忽然問道。


    “呃啊?爆出來了,可是這個……”魏潼還沒有從那個故事中回過神來。


    “回頭我讓我爸爸看看,能不能查到一些線索吧,畢竟都這麽多年了……”長音也不由得歎了口氣。


    北京,精致的辦公室,老者看著光屏,神情越來越難看。


    “老師……”


    “去查!”老者驟然站起,“找專業人士,來對這個年輕人的口音進行地域分析,再給我去那個區域差案底,包括這個私吞低保,盜取國家利益,故意殺人和蓄意傷人的案子,全部都要查幹淨,先把這個孩子失去的權益全部討回來,然後我們再想怎麽去慢慢解決他的心理問題……”


    “是!”年輕人立刻起身去辦事了。


    老者看著那塊光屏,良久,深深地歎了一口氣:


    “我果然沒有看錯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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