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頂修葺過了,這幾天不斷的下雨,下雨天染坊便不能染曬布匹,浣紗的工作也就暫停了幾天,康三元得以在家全神貫注的縫製荷包。


    她從西大街的馮老九家賒了一百多根彩線、金線,還賒了一麻袋棉花,又賒了陳家綢緞莊的幾塊布頭,均是花色豔麗的。興衝衝的抱回家,將外間的堂屋打掃了,鋪上門板和竹席,將這些事物都擺在席上,自己也光著腳坐到席上開始縫製。


    宋病秧子些些的喝了幾口地瓜粥,也在外間坐著,倚著桌子看書,那書沒有封麵,康三元瞧過一眼,倒也認識,是本詩書,手抄的,字體娟秀,看得出翻過很多遍了,紙張有些舊。


    小荷包一個一個的漸漸成型,康三元是費了大力氣做的,此時與宋病秧子那個荷包擺在一起看,自覺的也不差什麽,內心歡喜,不由得話就多起來,碎碎念道:“小荷包一個賣二十文,一個小抱枕賣一百文,大枕頭三百文,再做些小手鐲,一個手鐲賣十文,不高於街麵上的市價……”


    宋病秧子難得的注意到了她的存在,偏過頭來看了一下竹席上的東西,問:“什麽是抱枕?”康三元一揮手臂道:“過會兒你就知道了,反正比你們平常枕的瓷枕要舒服的多。”——無知的宋病秧子比較可愛一些。


    繼續嘴裏絮絮叨叨的算賬,忽然院門響,康三元伸頭一看,是銀姐抱著孩子打著竹傘來了,她後麵還跟著兩個媳婦,康三元這些天施展公關策略,連打聽帶觀察已經知道了康三元的親朋狀況,知道後麵的兩個媳婦,一個是她本家的嫂子玉春,一個是前麵大街秦家的新媳婦蓮花,窮人家的媳婦不比大家大戶,足不出戶的。小門戶的媳婦拜街坊串門子看姐妹兒,沒有太多的避諱。


    康三元隔著一院子的雨招呼道:“姐姐嫂子們快進來,院子裏滑,小心著”幾個媳婦嘻嘻哈哈的打著招呼進來了,雨傘放在門口。


    銀姐又和宋病秧子打了聲招呼,宋病秧子有禮的起身,與幾個媳婦一一見禮,蓮花和玉春連忙還禮,一邊偷眼打量他,蓮花的臉便紅了,少年女子見到俊俏男人,一般都這副模樣。


    康三元一邊讓座,一邊想,這兩人,一個是遠房份的堂嫂,一個是近鄰,往常似乎不怎麽親熱的,今日冒雨上門,難道是專門來觀賞宋病秧子的?


    銀姐注意到康三元新做的小荷包,便拿起一個在手裏細細端詳道:“三元,你做這許多是要賣啊?這花樣挺別致的——”康三元道:“是,趁下雨天趕緊做了,過幾天我想拿到廟會上賣賣看”。


    蓮花接過荷包瞧了瞧道:“三元妹妹這個主意不錯,我看這荷包的樣式,比王老爺府上的還要精巧”蓮花給王府當洗衣丫頭,她丈夫是個花匠,也在王老爺府上做。


    四十出頭的元春聽了,也拿起一個荷包端詳,笑道:“這荷包倒是費了一番心思,家裏沒有頂用的男人,女人就得從針線上混飯吃了——”


    康三元的爹在族裏行三,上麵有兩個哥哥,生活都算富足,因為康三元的爹爹嗜酒好賭,家裏一貧如洗,所以被族裏的兄弟子侄嫌棄,等閑不上門的。元春便是康三元大伯家的大兒媳,男人在官府當小捕快,也一直是躲著康三元家的。


    現在康三元聽了她這自視高人一等的話,心裏便不高興,略冷了臉道:“哪能都像嫂子這樣好命,嫁給大哥哥這樣吃官飯的男人呢”元春娘家也是佃農,嫁給康三元的堂哥,算是高攀了一下。這句話刻薄了一些,元春臉上有些訕,銀姐忙用話岔開了,屋子裏氣氛又熱鬧起來,蓮花也帶著自己的針線來的,一邊聊天一邊手不停的縫著手裏的一件小衣,是給她未出世的孩子預備的。


    銀姐看康三元做這些小東西,也動了心思,決定回家自己也做一些,回頭和康三元一起去集市上賣,三元聽了也很高興。女人多的地方,笑多。一屋子鶯聲燕語中,宋病秧子揉了揉眉頭,對著屋子裏另一個男人——小孫福,一招手道:“來”


    小孫福果然乖乖的走過去,端端正正的坐在凳子上,兩人一大一小,一本正經的說起了話,康三元忙著手裏的活,又和眾人談的高興,倒也沒去留意他。


    幾天之後,康三元的工程基本完成,枕頭和抱枕這樣的大件也做完了,裏麵塞了棉花,鼓鼓的,軟軟的,一個個色彩繽紛。


    下過幾場雨後,天氣驀然冷下來,正是要用的到這些的時候。


    等到趕廟會這天,康三元早早起來,給宋病秧子熬了一鍋地瓜野菜粥。然後便收拾起自己做的林林總總的玩意兒,去前院找銀姐,銀姐推出了一輛小木車,木車上放了木板和竹竿,兩人將貨物都放在車上,一個在前麵推,一個在後麵照著貨物,說說笑笑的去趕廟會。


    宋崖一個人在家,麵帶焦躁的解開自己的衣服,查看胸口的傷勢,還是沒有結疤的跡象,他咬著牙自己換了藥,額頭上滴下大粒的汗珠。


    喘了幾口氣,他十分頹喪的倒在椅子上。到處都充滿不潔淨的氣息,讓他很不習慣,很不喜歡,然而,他現在隻能在這裏蟄伏著,什麽也做不了。


    直到天黑了,康三元還不見回來,宋崖不禁有些猜疑起來,難道她遇上什麽歹人了?還是遇見他的人了?這樣一想,他焦躁起來,拄著拐杖在院子裏來來回回的走,打開柴門,站在門前不時向小路的盡頭張望。


    然而直到過了晚飯的點了,小路的盡頭才出現了三個黑點,隱隱有女人的說話聲傳來,他注目半晌,待近了,漸漸看清是前院的一對夫妻和康三元。


    他忙回身,將柴門重新扣上,拄著拐杖回到院子裏梧桐樹下站立,豎耳聽咚咚的腳步聲漸漸近了,康三元興奮的聲音傳來:“官人,開門~”宋崖的嘴角不由得勾起,故意慢吞吞的半天才回身給她開柴門。清淺的月光下,便見康三元提著兩個小袋子,氣喘喘兩眼光的站在院外。


    他掃了她一眼,淡淡道:“賣光了?”


    “哈哈,是滴~非常好賣”康三元一肚子的興奮需要泄,毫不掩飾的大笑道。


    便見宋病秧子睨了自己一眼,毫不感興趣的背過身去向堂屋走。康三元的熱情得不到回應,但絲毫不見減弱的勢頭。她關上柴門,攆上他的步伐,邊走邊道:“非常好賣,我又買回了一批布頭和絲線,做好了趕五天後的廟會”,說著將東西放到桌上,先去倒了碗水大口的喝了,又出去洗了手。這才回來將桌上的袋子打開,拿出一捆五顏六色的絲線並二十幾塊布頭,珍貴的放到簸籮裏。又在另一個袋子裏掏出些青菜和一塊豬板油,並些白米。然後道:“我今日問過郎中了,重病之不宜吃很油膩的東西,所以我隻買了青菜,用豬油炒了一樣帶肉的味道的。”


    她總覺得自己斷了宋病秧子的肉,該給他一個說法。


    說完便將板油和青菜拎到了灶房,一陣洗切,一會兒小院裏便彌漫著濃濃的肉香味。宋崖看她的袋子裏還露出了一角紙頭,便伸手扯出來看,見是自己囑咐她買來畫畫用的筆墨紙硯,倒也齊全,不禁展顏一笑。


    正好康三元端著熬幹了的豬板油肉幹進來,見狀便道:“宣紙我買了三張生的兩張熟的,我想你病著,工筆太勞神,不若寫意的畫起來快。所以多買了生宣。筆是雲中的,有大中小三號,你看看夠不夠?”


    宋崖挑了挑眉頭,東西是差了點,但是也勉強能用,遂點頭道:“剛好”康三元聽了隻點點頭,對他的不挑剔抱有懷疑的態度——人家大家都是很講究筆墨紙硯的,宋病秧子這麽好打,別是三腳貓的功夫,豈不是糟蹋了她的錢……


    一時飯菜好了,康三元端上來,一個清炒小油菜,一個番茄炒蛋,一盤椒鹽豬板油肉幹,白粥裏加了點紅薯進去,看著很有食欲。依舊是老規矩,康三元挨個吃了一口之後,宋崖也拿起了筷子。


    康三元一邊吃一邊算這次生意的賬目給他聽:“大枕頭三對,一對錢三百文,一對錢五百文、一對錢四百八十文,共得錢一兩零二百八十文;小抱枕六個,一個一百文,其中有兩個賣了一百八十文,共計七百六十文;小荷包十個,一個平均二十五文,共得約二百五十文;還有手鐲賣了七八十文,共毛收入約,二兩銀子零三百七十文,刨除刨除三百五十文本錢,還餘二兩銀子多一點……我共做了四天,平均一天賺五百文錢,一天賺的趕上我在錢家上一個月的班的啦,等這個月底月錢下來,我就辭工,還有……


    頭一次,宋病秧子吃完了,康三元的碗還滿著。


    接下來的幾天,康三元白天上工,夜裏做抱枕做荷包,廢寢忘食。宋崖也減少了支派她的次數,叫她安心忙自己的。銀姐晚上有時也帶著自己的活計過來串門,她看到抱枕和枕頭很好賣,也開始做這個,兩個人時常商量一下花色和針腳之類的技術性問題。


    這天又忙到很晚,康三元收拾下準備睡了時,忽聽裏間傳來一聲低低的呻吟,接著是“砰”的一聲響,她嚇了一跳,喊了兩聲“宋公子”,無人應聲,她想了想,還是不放心的站起來,畢竟再過兩三天就是自己那毒作的日子,宋病秧子可不能在這節骨眼上有什麽閃失,比如摔壞了雙手之類的……


    懷著這樣不地道的想法,她掀開通往內間的布簾子,房子裏黑漆漆的,於是她又回身拿了一盞油燈,這下看清了——


    隻見宋病秧子跪在地上,半個身子伏在床沿上,背部在瑟瑟的抖動,仿佛在忍著什麽巨大的痛苦。呻吟之聲就是從他嘴裏出來的,康三元嚇了一跳,忙放下油燈,走過去拍拍他的肩,道:“哎,你這是怎麽了?”見宋病秧子不動,便有些慌神,連忙扯著他的胳膊用力想將他拉起來,隻拉到一半,宋病秧子忽然反手緊緊抓住了她的胳膊,力道之大,疼的她眼前一花,“唉吆”了一聲。


    宋病秧子聞聲卻是鬆開了手,轉而握住床柱,康三元便見他指節泛白,額頭上層層的虛汗,而他墊在臉下的袖子上,血漸漸的洇了出來。


    康三元這一驚非同尋常,前兩次見宋病秧子吐血,都沒見他有什麽異常痛苦的表現,仿若吐口水。


    而這次不同,他這痛苦扭曲的姿勢給她的震撼大了點,她搓手搓腳的道:“哎呀,這這,你先忍著點啊,我給你叫大夫去”這一次,宋病秧子沒有去阻止她,他仿佛疼暈了,一陣悸動之後,便頹然的躺在了地上。


    康三元抓起錢袋子,慌慌張張便出門,幸好天上月亮還在,她順著小路一溜煙的向南大街跑,南大街有個王大夫,康三元隨銀姐一起去過,給福小子看風寒。


    這個點已經是三更天,康三元一路跑過,驚起一片狗叫聲。到了王大夫家門,她死命的拍門,過了一盞茶的功夫,王大夫才打著嗬欠開了大門,康三元連忙說了情況,王大夫想是出夜診出的多了,絲毫不驚奇,道了聲“稍等”,便慢慢吞吞的回去,又慢吞吞的拿著藥箱出來,急的康三元恨不得扯著他的袖子走。


    王大夫一路上略略的問了下病人的情況,康三元每說一句,王大夫的步子就加快了三分。到最後已經是小跑的度了。康三元直覺的意識到,宋病秧子這情形,有點險。心裏不禁萬分焦急——她還沒拿到這個月的解藥啊,啊


    來到了堂屋,兩人合力將宋病秧子抬上床去,王大夫先把了他的脈,眉頭先是一皺,又看了看他的瞳仁和舌苔,眉頭皺的更緊了,問康三元:“他這情形有多久了?”康三元遲疑的道:“約有一個多月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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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大夫在宋病秧子的身上摸了摸,忽然掀開了他的衣襟,這下,兩人都呆住了——隻見宋病秧子的胸口左下的部位纏著幾層紗布,腫的老高。油燈照耀下,看得出周圍的皮膚都亮化膿了。一片狼藉。那紗布黑糊糊的,下麵也有絲絲膿血滲出,看著讓人心驚。


    王大夫小心的揭開了紗布,傷口的全貌太過血腥可怕,康三元背過臉去,聽宋病秧子在昏迷中呻吟了一聲,心道,他傷口感染成這樣還不敢被人知道,他到底是什麽人呢?


    王大夫打開了藥箱,一邊指揮康三元去燒開水,籠火盆,都端到堂屋裏,一邊開始給宋病秧子料理傷口,康三元見大夫要動刀,便欲回避,王大夫卻叫住了她,命她過來按住宋病秧子的身子。


    康三元無法,隻得背對著傷口,兩隻手按住了宋病秧子的肩,耳中聽得身後一陣鐵器碰撞的叮叮當當聲,手下宋病秧子的身子一陣一陣的顫抖,她感到自己的肉也一陣一陣的緊。


    不知道過了多久,忽然瞥見宋病秧子的嘴唇滲出血來,康三元大驚,低頭細細一看,登時明白,宋病秧子早就疼醒了,為了不出聲一直咬著嘴唇忍痛。嘴唇都被咬破了。


    此時她正對著他一張因疼痛而雪白的臉,烏眉濃睫,愈俊美的驚人。她的臉上有些燒起來。汗也下來了,偏過頭去,汗全滴在他的脖子裏。


    不知道又挨了多久,終於聽見王大夫的一句“可以了”,康三元如蒙大赦。趕緊擦擦汗,站起身來,便見宋病秧子傷口的地方已經綁上了新的雪白的紗布,隱隱有血跡滲出。而床邊的一隻小木桶裏,則是許多膿狀物。


    王大夫合上藥箱道:“他這個傷,看起來像是刀劍所致,那凶器上應是喂了毒的。這也是造成這個傷口遲遲不好的緣故,我現在已經給他刮去腐肉,上了去毒清瘡的藥。以後,需要你每天給他換一次新藥,重新包紮,直到傷口愈合。”


    康三元歎氣道:“王大夫,大概要多少時日能好呢?”


    王大夫撚須道:“他這傷較深,險些傷及髒器。皆因他身體底子好,才能撐到今日。若要完全好,少則三五個月,多則年餘,說不準。且還需配合些其他的藥物吃,一會兒我給你列個方子。不要心疼錢,藥是不能斷的。在傷口結疤之前,不可讓傷口沾水;不可做體力活,免得牽動舊傷。飲食上要忌辛辣,忌魚蝦等物。這些老夫一並給你寫在單子上”


    康三元點頭道謝,王大夫來到外間,寫下藥方單子,又叮囑了一些注意事項,收了診金,康三元才恭送出院門,天,也蒙蒙亮了……


    作者有話要說:再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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