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三元上一世好歹是學過藝術的,而藝術,不論古今中外,都是相通的…所以,康三元將紙筆取來,桌椅調好之後,便不做針線了。以行家的姿態端坐在案頭,用挑剔的目光看著宋病秧子,展紙、舔墨、筆走遊龍。


    因無鎮紙,宋崖便命她按著一側的紙,自己則負手揮毫,在紙上皴、擦、點染,一副秋山暮雨圖,漸漸躍然紙上,他竟是用左手執筆,康三元看的又敬佩又羨慕。


    在一邊雙目炯炯的不做聲,宋崖說:“研墨”她便老實研墨,宋崖說:“洗筆”她便乖乖端過水盆來。


    有高雅的人或者書畫的地方,人不知不覺的便肅穆了。窗外隻聽的見瀟瀟的夜雨聲,而室內,暖黃的油燈下,隻有筆鋒遊走於紙端的沙沙聲,康三元目不轉睛的看著他一筆一劃的勾勒著山道上的旅人瘦馬,密林間的茅簷草舍。那頎長玉白的手指穩而健,落筆有力,顯然成竹在胸。


    宋崖的長已經幹了,此刻隨著他的彎腰執筆,墨黑的頭便散下來,虛虛的掩著他半側麵頰,憑空的在那英挺的眉眼上添了幾分飄逸。


    康三元想,畫美,人也美;畫美,人更美……宋病秧子劍舞的好,字寫得好,畫也畫得好。他的家世一定不錯,難道真的和劉禦史有一腿,不會是他家的公子吧,宋崖,劉崖,劉崖似乎不好聽,他應該是化名。


    這樣想著,康三元因愛才而生親近之心,在燭光影裏,暖聲問道:“宋公子,你的劍舞的好,畫也畫的這般好,你平日一定很刻苦罷?”


    宋崖正將最後一叢苔蘚點綴完,聞言筆尖一頓,探究似的看了她一眼,又回過頭去飛快的將剩下的點完,一邊點,眼中的笑意便盈盈的滿溢出來。


    康三元覺得,宋病秧子的麵貌在燭光中美的正好,白日裏看他的模樣似乎總是偏於冷峻和清傲了些,隻有這燭光中,麵部的輪廓線條才柔和下來,顯得俊雅而溫潤——她不很花癡,但此時見他笑了,也不禁很想伸手摸一把他的臉,蠢蠢欲動不敢作死。


    宋崖畫完,抬手將筆擱於硯台上,又審視了一遍畫麵,拿起一隻小號的筆,稍作了幾處修飾。忽然道:“你說的對,我師父向以嚴苛出名,我從師十餘載,深得‘刻苦’二字之意味。”說著,顯然是回憶起往事,嘴角噙笑,目光低垂深遠。


    師父?清乾國學子對老師大多稱“先生”、“教授”或者“教諭”,稱“師父”者,乃是武林人士所為。宋崖的這個“師父”不知係何處高人,竟是個文武雙全的?而世家子弟大多鄙視江湖草莽、武林人士的,宋崖竟能從其“師父”十餘載,那他,又不像個正經官家的孩子了……


    康三元一邊思索著,一邊瞧著他靜立深思的樣子,忽然心癢癢的想起一詩來:


    青樓斜影疏,良人如初顧。


    纖手如玉脂,淡妝勝羅敷。


    引君入香堂,言詞論今古。


    君心誠切切,妾意情楚楚。


    盟定三生約,共譜月下曲。


    豈料鴛鴦棒,分飛相思苦。


    縱有抱柱信,不能容世俗。


    君子世無雙,陌上人如玉。


    不能同世生,但求同歸土。


    她此時想起的這詩,美則美矣,似乎不大吉利。詩中的內容顯然是兩個相愛之人不能相守,誓同生死的諾言。


    不過康三元並沒有多想,隻是覺得那“君子世無雙”一句很適合當下的意境,她又暖聲道:“宋公子,你不在這副畫上也題一詩麽?我看人家都有的——”


    宋崖已回身坐到藤椅喝茶,聞言便嗆了一下,大咳之後才垂目道:“沒有適合題字之筆”


    康三元對這些是外行,此刻聞言臉上便現出失望的神色來,道:“好好一副畫沒有字多遺憾啊?要不,我明日一早起來再去買一支罷”


    宋崖抬眼觀察了一會她的神色,放下茶杯,忽然好脾氣的道:“罷了,你將那支小號的雲中洗淨了,將墨研的濃稠些,我將就寫了罷——明日我還要出去,晚些時候回來”


    康三元聞言麵露喜色——否則拿著一張無題字款識的半成品,誰會買啊。忙又問道:“那,還要不要給你留晚飯?”


    宋崖道:“不必,我不愛吃剩菜”言外之意是,他若回來,康三元得重新做給他吃。


    康三元本來還好心的想再問問他要不要帶些錢出門的,聞此一言,頓時打消了念頭。轉而默默地去洗筆。


    最終這幅畫大功告成:宋崖在秋雨暮雲之隙,以工筆小楷題了兩句詩:“雨侵壞甕新苔綠,秋入橫林數葉紅”落款一個“暮”字。


    宋崖末了指點說:“明日將畫拿到裱糊鋪子裏裱好,再拿到墨雲軒去賣,要價三百兩紋銀即可——”


    康三元在聽到“三百兩”的時候,心髒頓時漏跳了一拍,雙眼石化。激動的想,這這,這病秧子簡直就是童話裏那隻會生金蛋的鵝啊…有他在,自己何愁不富哇,哇哈哈哈……


    是以過了一會兒,康三元期期艾艾的,隔著桌子真誠的望著宋崖,第一次自內心的關懷道:“那個,宋公子,你到底得罪了什麽人啊,自己出門要小心些啊,你那個麵紗呢?戴上它!”


    對麵的宋崖聞言,麵皮忍不住抽了抽,舉起一隻玉白的手磨了磨額頭,半晌,另一隻手忽然隔著窄窄的桌案伸過來,將康三元的手拉了過去。


    康三元驚訝的掙了掙,沒掙開,便見宋崖撫額的那隻手從硯台上揀起一隻毛筆,輕輕地舔了下墨,然後舒開她的掌心,在她手心窩裏輕輕地畫了幾下。口中一邊道:“我有表字‘洪度’,少有人知,你可以私下稱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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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康三元收回自己的手,便見掌心上赫然有兩個極淡的蠅頭小楷“洪度”,卻不是宋崖曆來所用的任何一種體格。


    “洪度”康三元小聲念了一遍,這“字”很好聽,她抬頭有些傻得笑了。


    轉而又想,是不是也該禮尚往來,送他一個私下專用名稱稱呼自己捏?


    她抓耳撓腮半天,又期期艾艾的笑著道:“呐,洪度,你以後私下也可以喊我‘小蕙’,這是——我的另一個乳名,也,少有人知……”這是她上一世裏的乳名……康三元一心示好,激動之下搬了出來。至於上一世的真名“李牧”她並不想再用。說完又糾結得想,兩個人又是真名又是假名還有表字、乳名,好混亂啊——————


    對麵的宋崖字洪度卻愣了一下,低聲道:“小蕙——為何取這樣一個丫頭氣的名字?”


    康三元噎住,宋崖繼而雲淡風輕的道:“名字,不過是個虛的,我隻叫你三元順口些”就此敲定。


    兩人的關係隨著稱呼的更改,上了一個新台階,終於有點兄弟般的隨和了……——


    補之


    待康三元殷勤而麻利的伺候宋崖洗過澡後,已經快三更天氣,宋崖穿著一身幹淨的家常藍粗布袍子,負手站在簷下看雨,又瞧見正忙忙碌碌往西屋子裏提水的康三元,唇角不知不覺的彎了起來——這個丫頭,雖然透著古怪,卻並沒有壞心。往日倒是自己太多慮了。如今雖無告知她自己真身份的必要,亦不忍再叫她因此而擔驚受怕。自己在此的時日已無多,應寬柔待之才好……


    康三元坐在溫暖的浴桶裏,全身輕鬆,心情愉悅,三百兩啊,換算成*人民幣接近九萬塊啊,嗬嗬嗬,以後進貨囤貨的周轉資金全有了。可見古人說的福禍相依還是有道理的,沒白被宋病秧子壓榨……


    今夜,小院裏的人各懷心思,小院小小的澎湃著。


    小院外卻是暗流湧動,暴風驟雨泱泱在即……


    作者有話要說:呼呼~補好了


    另:“雨侵壞甕新苔綠,秋入橫林數葉紅”詩出杜牧《秋雨中作》。


    原文如下:


    燈前劇論與誰同?中歲朋儕亦已空。


    行道敢希千載上,會心聊付一編中。


    雨侵壞甃新苔綠,秋入橫林數葉紅。


    莫怪又生湖海興,此身元自是孤篷。


    這詩,也頗符合男主此時的處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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