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姮?”周母稀奇,語氣是帶著涼意的笑。


    “餘偉又來找過我了。”趙姮澹澹地說。


    周母沉默。


    趙姮賭周餘偉不會跟他母親說他們之間的事, 他母親並不知道他們的最後一次談話。


    她沒料錯, 周餘偉不管是過去還是現在, 都不會跟他母親交流自己感情方麵的問題,因此周母沒有猶豫,約定傍晚時分跟她見麵。


    見麵地點依舊在咖啡廳,周母的穿衣喜好仍是絲質的長裙, 這類材質和剪裁能輕易襯托出她這個年紀的女性的雍容華貴。


    她漫不經心地托著咖啡杯, 淺嚐一口,然後一笑,“哦,想賣房?記不記得我上次跟你說過什麽?我倒是還記得, 你是如何斬釘截鐵的說不賣的。”


    趙姮微笑:“我沒想到餘偉真的會在那裏等我。”


    周母笑容微斂。


    “其實我也累了,”趙姮慢慢地說, “我跟他這麽多年的感情, 不是真的說斷就能斷, 女人在這方麵始終比男人要優柔寡斷的多。”


    周母放下咖啡杯,目視著她。


    “我想了很久,我想換個環境,把房子賣了離開這裏,也許是最好的選擇。”趙姮機械地說著這段台詞,她有些走神, 此刻她利用了她和周餘偉從前的感情, 真無恥, 她想。


    “好啊。”周母道,“我也不跟你計較了,就按之前的價吧。”她從包裏拿出銀|行卡,像上次那樣推到對麵。


    趙姮看了眼卡,問:“上次的價?”


    “不然呢?”


    趙姮搖頭,“不行,房價早升了,我也做完了全部裝修。”


    “趙姮——”周母笑容高高在上,“你的房子如果能按你心理價位賣出去,你又何必來找我?別挑戰我的耐性了,見好就收吧。”


    趙姮含笑搖頭:“我確實想盡快離開這裏,所以才想找個能一次性付清房款的買家。但我的錢不是大風刮來的,我為什麽要傻得倒貼賣房?大不了再等等吧。”


    周母眉頭微蹙,趙姮的話她並不全信。這人年紀不算大,但從來不缺心機,她最不喜歡她的一點,就是兒子總被對方牽著鼻子走。


    但她相信自己的兒子仍對這人餘情未了,這人的存在會耽誤餘偉的婚姻和事業。


    她家不缺這點錢,買房也不光是為了兒子,這畢竟也是一項投資。隻不過白白送給這女人,她心有不甘。


    “算了。”趙姮拿著包起身,掏出咖啡錢擺在桌上,道,“不耽誤阿姨您了,再見。”


    趙姮轉身離開,她一步一步慢慢走到咖啡店門口,始終沒聽到周母的挽留。


    她攥著包,閉上眼,鎮定片刻後睜開,走向公交站。她在站台等車,公車開來一輛,她沒上,沒多久開來第二輛,她眨了眨眼,邁腳向前,手機突然響了。


    “走了嗎?”


    趙姮手機貼著耳朵,心底重重地鬆口氣。


    賣房合同敲定,周母不要那些家具電器,單平價格基本與如今的市場價持平,趙姮計算一遍,說虧不算虧太多。


    趙姮第二日就把能退的部分家具電器退了,不能退的則找二手商回收。


    錢一到賬,她先去銀行辦理貸款結清手續,接著去房產中心做不動產變更。


    另一頭範律師在抓緊時間同受害者家屬協商,她是專業律師,自然有她的談判技巧,能抓住受害者家屬心理轉變過程。


    法庭除了判定刑事責任,還會判定民事責任賠償,到時候這錢都是按照法律條文算得清清楚楚的,不會多給他們一分,甚至還有拖延給付的可能。如果對方肯接受她開出的合理的賠償價格,對他們隻有益而無害。


    談判溝通持續數日,最後對方終於表示同意,周揚得知消息後,低頭思考良久,才說:“我會先付清你的律師費,民事賠償不管法院判多少,我出來後都不會賴一分一毫,二十年三十年我都會還清。其他的就算了,該怎麽樣就怎麽樣。”


    範律師道:“你如果是考慮錢的問題,那暫時不必擔心了,趙姮會幫你給。”


    周揚一愣,抬頭看向對方:“她幫我給?她沒錢。”


    “錢是沒有,但她有房子。”範律師說,“她把華萬新城的新房子賣了就有了。”


    她說完這話,沒見周揚有任何回應,她起先還詫異,不一會,卻見他交握著的雙手,手背經脈根根凸起,雙臂在顫栗,再看他臉,咬肌緊繃,眉心緊蹙,眼神凶狠卻死死壓抑著,眼周漸漸泛紅。


    她真擔心對方再張口時是一嘴碎牙,範律師不禁叫了聲:“周揚?”


    周揚倏地站起來,凳子猛倒地,範律師嚇一跳 。


    “我先走了。”他衝了出去。


    夜裏八點,周揚走出電梯,站到趙姮公寓門口,按門鈴,沒有人應。


    他進樓時看見窗戶上的燈影,家裏有人。周揚再按,過了會拍門,貼著門板低聲叫她:“趙姮,開門。”


    依舊沒人應,“開門。”


    周揚拍打門板,繼續叫:“趙姮,趙姮。”


    除了他的聲音,四周始終保持靜謐。


    “別賣房子,”周揚貼著門,聲音微微打顫,“你別賣房子,不用……真的別賣。”


    他見不到人,也聽不到回應,周揚從口袋掏出鑰匙,有些混亂地翻找出公寓這把,正要插|進門鎖,忽然聽見一句極輕極澹的話——


    “周揚,你給我聽著,房子已經賣了。”


    他握著鑰匙在門口站著,站了大約五六分鍾,或者十幾分鍾,裏麵無聲,他也沒再說話。


    賣了,就是沒再留餘地。


    周揚拖著雙腿走到樓下,夜幕深沉,他彎下腰,扶住膝蓋,體會到了撕心裂肺的疼。


    趙姮始終沒露過一次麵。她以前覺得時間不夠用,恨不得一天有四十八小時,四十小時賺錢,八小時休息。


    如今時間卻冗長的沒有盡頭,她每天依舊做著自己的事,隻是一切行為都變得機械而空洞,那頁手賬就像是孩童的塗鴉,到頭來隻是一個回憶中的笑話。


    這天判刑結果終於下來。


    因周揚認罪態度良好,加之有受害者家屬出具的諒解書,故被判有期徒刑兩年,緩刑一年。


    受害者為農村戶口,按本地上一年度2015年農村居民人均收入為標準,死亡賠償金為人均收入乘以二十年,共計四十二萬。


    受害人五周歲雙胞胎撫養費,以撫養至十八歲為限,共計二十七萬三。


    喪葬費加精神損失費以及其他費用,共計六萬零五百。


    加之請求獲得受害人家屬諒解,私下賠償金三十五萬,共計一百一十萬三千五。


    去掉交強險賠付的十一萬,周揚總計賠償給受害者家屬九十九萬三千五。


    趙姮從範律師口中聽到判決結果,“嗯”一聲,沒講其他任何話。


    範律師思忖片刻,問:“周揚跟你聯係過嗎?”


    “沒。”趙姮道。


    範律師不再多說了。


    周揚在法院判決結果下達之後,將自己在房中關了一晚,次日上午,他找出自建房業主兒子的那張名片,按照上麵的電話,撥打過去。


    這老板姓梁,公司開在外省,國外也有業務,因打算與合夥人拆夥單幹,他現在急缺人手。


    周揚緩刑期間離開居住地需要申請,因此與對方談完,他立刻著手辦理申請手續。


    這一忙就忙足整整一周,一切都塵埃落定後,當晚他躺在床上,雙眼在黑暗中始終睜著,許久他才坐起,支著一條腿,在夜色下又待片刻,他才下地。


    慢行至公寓樓下,他在大門外點著一支煙,抽完後走到垃圾桶前,把煙蒂碾滅扔進去,然後走進大樓內。


    三分鍾後,他站在趙姮門口,按響門鈴,沒等開門的意思,按完等鈴聲停止,他開口:“我申請了去外省。”


    過了會,裏麵門打開。


    屋中似乎隻開了餐廳小燈,光線昏暗,她靜靜站在光影中,除了嘴唇變得幹燥,似乎沒什麽變化,一同數月前他們最後一次相見。


    那天早晨,趙姮先起床,穿戴整齊後出門上班,他則先去附近銀行取了兩千塊現金,然後回來這裏慢慢收拾行李。


    很久沒見了,周揚盯著她的臉,雙眼不知不覺發熱,他微垂眼眸。


    趙姮讓到一邊。


    周揚頓了下,抬步走進屋內。


    “去外省?”趙姮輕聲問。


    “嗯。”周揚說。


    “去多久?”


    “不知道。”


    “哦。”趙姮澹澹地說。


    她轉身問:“喝水嗎?”


    “……不了。”


    趙姮坐到沙發上,滑動電腦鼠標,繼續看著之前的工作內容,屏幕光影投在她臉上,朦朧得不真實。


    “什麽時候走?”她問。


    “……明天。”


    “嗯。”趙姮點頭。</>


    周揚慢慢地說:“我去外省還是幹裝修,賺到多少我就還你多少,我會盡快。”


    “嗯。”


    周揚視線始終沒離她的臉,他很久才講一句話,然後趙姮回一個簡單的字,最後沒話講了,他又盯著她看了一會。


    雙腳是不想調轉方向的,可他還是調轉了。“我先走了。”他說。


    等了幾秒,沒得到回應,他轉過身,慢慢走到門口。


    “你愛過我嗎?”


    這聲問幽幽地


    感應燈過了一會就滅了,走廊陷入濃重的黑暗,煙頭紅星閃爍,思思嫋嫋的煙像濃霧,遮住這世界,吹不散,叫人看不清。


    立春那晚,她跟他回家,睡在他床上,勾著他脖子吻他,其實他知道——


    那時的她就是一條被拋上岸的魚,把他當成了氧氣瓶。而他願意耗盡自己所有的氧氣供養她,但,不敢讓她知道。


    如今更不能了,他想。


    不能讓她知道,周揚告訴自己。


    不能……他心底說。


    第三支煙還剩小半截,周揚猛一扔,拿出鑰匙,在一片漆黑中準確拿住那一把,插|進鎖眼推開大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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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燈光依舊昏暗,她坐在沙發上,姿勢絲毫未變。


    周揚走進,她微微扭頭。


    走到沙發前,周揚站定,一言不發地盯著她。過了幾秒,一個靠墊朝他砸來,他絲毫沒躲。


    緊跟著是第二個靠墊、包、遙控器、地上的拖鞋,沒東西可砸了,趙姮抓起煙灰缸,狠狠扔過去,這一下砸到他下巴,他被撞擊力擊得頭微偏,身形依舊不動,雙眼死死盯著她。


    二十七歲,她奮鬥半生一無所有!趙姮一巴掌扇過去,扇到他下巴,被煙灰缸砸出的紅痕愈發明顯。


    一扇不夠,接著她一下又一下,毫無章法地發泄在他臉上身上。直到她手疼地力氣漸弱,周揚忽然狠狠抱住她。


    她被壓在他胸口,巴掌扇在他頸側。周揚手臂收得越來越緊,緊到要將她腰勒斷。


    他感受到衣領下的濕潤了,他扣住她後腦勺,死死抱著她,任由她時不時扇下一記毫無力度的巴掌。過了會,他細細吻她,一路往上………………


    趙姮後仰著摟住他脖子,眼淚滑落,她不要命地回應,被逼得不斷後退,最後撞到沙發,周揚護住她後背倒下。


    ……趙姮被拉進深淵,一次又一次,她近乎聲嘶力竭。


    屋內已一片狼藉。


    光一點一點滲入深藍色的窗簾內,趙姮睡得很沉,呼吸微重,周揚伏在上方,在她頸間輕嗅,然後小心下地。


    浴室洗漱用品一成未變,周揚刷牙洗臉,出來後穿衣服,然後走到趙姮睡覺的那頭,蹲下來看她。


    看了會,他抬頭找了找,包在桌子上。他走到桌前,從她包裏翻出唇膏,再次蹲回去,擰出唇膏,輕輕抹上她嘴唇。


    闔上蓋子,把唇膏放回她包裏,他又走回來,靠牆站著,低頭看床上的睡顏。


    時間一分一秒流逝,還剩一個小時了。


    又過了十分鍾,床上的人眼皮輕顫,周揚近前,蹲下來。


    趙姮醒來,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蹲在她麵前的他。


    “早。”周揚說。


    “……早。”


    “我要走了。”


    “……哦。”


    “你接著睡。”


    “嗯。”


    周揚站起來,趙姮沒動,依舊趴在那。


    周揚走幾步,又忽然回來,蹲地上說:“等我電話。”


    “……嗯。”


    他突然安心,親親她嘴唇,低聲道:“睡吧。”


    這回真走了,他在發車前十分鍾,趕上了去往外省的高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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