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個悶熱的夜晚之前,貝芷意對誌願者的概念其實是很模糊的。


    她在人生最失意的時候選擇做誌願者,隻是因為她是一個無趣的人,她連叛逆都得要有一個能夠接受良心拷問的理由,所以她放棄了吃喝玩樂,選擇到一個從來沒去過的小島上做地球誌願者。


    她對地球誌願者的概念,僅僅來自於那幾張招募圖片——來自世界各國的年輕人從海裏和荒島上撿到的各種垃圾;穿著潛水衣全副武裝在深海裏和魚群嬉戲的潛水員。


    這些東西,離她太遠。


    哪怕到了離島,她也很少接觸這些。


    直到那天晚上,疲憊的和安說的那些話和他遞給她的那一疊數據。


    那是她這輩子第一次直觀的看到環境汙染、地球暖化帶來的後果——那些數據曲線像是某種倒計時符號,讓她這樣隻關心日常柴米油鹽的普通人第一次真實的摸到了這個殘破的幾近病入膏肓的生態係統。


    始作俑者人類,對於這一切,其實無能為力。


    ***


    那個讓貝芷意世界觀開始改變的夜晚,改變的還有她同和安之間的相處。


    就像他們莫名其妙的疏離一樣,那天晚上之後,他們又莫名其妙的恢複了常態。


    最明顯的,就是輪到貝芷意做飯時,每天的菜譜。


    她又開始做肉菜了,再也不放檸檬草,味道雖然一如既往地沒有什麽長進,但是和安晚上的飯量明顯變多了。


    和安仍然很忙,但是慢慢地開始抽空回基地吃晚飯,大部分時間,都會帶一些島民自己做的小菜加菜,那些小菜很少有放辣椒的,口味偏甜,都是女孩子愛吃的東西。


    最先忍不住吐槽的人,是嗜辣如命的小櫻。


    “安,你是不是移情別戀了?”少女嘴裏叼著一塊雞翅膀,眼神哀怨無比。


    “……”和安頭都懶得抬。


    “你不能因為我要走了,就不關心我了!”因為太激動,小櫻嘴裏的雞翅膀幾乎要展翅高飛,“你以前帶回來的吃的都撒了辣椒的!”


    貝芷意正在挾菜的筷子頓了一下。


    “我們這幾個人裏麵,隻有貝醬完全不吃辣椒!”小櫻說的更直接,一本正經,“你變心了!”


    “……”貝芷意一口飯噎在喉嚨裏,不敢大聲咳嗽,憋得眼淚汪汪。


    和安抬頭,皺眉。


    “miss貝做的事情比你多,不吵不鬧不惹事,我也變心了。”維克多給貝芷意遞了一杯水,看了和安一眼。


    小櫻的注意力很快就被轉移。


    飯桌上的話題每天都很多,最近因為小櫻臨近開學,討論的大部分都是小櫻回家的行程,她堅持要把在海底撿到的半截魚叉帶回家,依坦苦口婆心的勸她這樣絕對出不了海關。


    貝芷意注意到,每次依坦同小櫻說話的時候,和安和維克多就會保持安靜,就像和安找她說話的時候,依坦和維克多也絕對不會插嘴有一樣。


    這個發現讓貝芷意一個人捧著飯碗裏悄悄地笑了,耳根微紅,眼睛亮晶晶的。


    笑完了之後,她又偷偷地瞥了一眼專心吃飯的和安。


    嘴角的弧度微微的下去了一點,貝芷意斂下眉眼。


    她無比清楚自己那點小小心思代表了什麽,那天晚上隔著夜色,她看到和安坐在那裏,看著她站在門邊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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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哪怕從來沒有談過戀愛,作為女人的第六感,她也清楚那天晚上和安的眼神代表了什麽。


    他太累了,所以沒有掩飾。


    可,那又怎麽樣呢……


    她無比清楚,他們兩個都不可能再進一步。


    和安有他的碧海藍天,她有她的鋼筋水泥,和安背負的東西注定了他絕對不會靠近她,而她,可以仰望、可以憧憬,卻沒辦法像和安這樣,把這麽艱難絕望的事情,當成生活目標。


    她在這裏隻剩下一個月不到的時間。


    她能做的,就隻有盡力把和安愛吃的菜煮熟,她甚至沒有能力讓那些菜變得好吃。


    可是和安仍然懂了。


    他會多吃一碗飯,他會看到她多吃了一個雞翅膀就連續給她帶兩三天的烤雞肉,他也會在半夜回來的時候,在她窗戶下麵撒上驅蟲藥,讓她的房間哪怕白天開著窗,也很少再有蚊蟲。


    他們兩人,都是認真的人,哪怕止步於此,也盡力做到最好。


    她覺得她回去以後可以麵帶微笑,哪怕沒有再進一步,他們之間這樣的相處,也仍然讓她心底一片柔軟。


    她這輩子第一個暗戀上的男人,是個很好很好的人,有著偉大的理想,體貼的內心。


    他和她一樣珍視著這樣的動心。


    他是一個懂得尊重感情的男人,在這樣浮躁的世界裏,彌足珍貴。


    ***


    小櫻走的時候,他們辦了一場歡送會,在靠近沙灘的地方,用石頭壘了火架子,買了一堆生肉。


    篝火紅豔豔的。


    十七歲的小櫻自己不能喝酒,卻慫恿著其他人喝酒,日本人勸酒的方式很霸道,有節奏的鼓掌,嘴裏嚷著貝芷意聽不懂的話,冰過的啤酒就這樣很有節奏的進了貝芷意的肚子。


    貝芷意從來都不知道自己居然是有些酒量的,兩瓶啤酒下去,她竟然僅僅隻是微醺。


    恰到好處的那一種。


    看著紅豔豔的篝火,聽著其他隊員笑鬧聊天,她手裏拿著和安串好的肉串,放在篝火上麵,看著油脂在烈火中發出滋滋的聲響,然後慢慢的飄出肉香。


    “貝醬好美。”小櫻抱著貝芷意的胳膊搖晃著撒嬌。


    哪怕已經做了好多次誌願者,她仍然無法習慣這樣的離別,笑得越大聲,眼裏的眼淚就越忍不住。


    “我喜歡你們!”她繼續撒嬌,唯一一個沒有沾酒精的人,看起來卻最像喝醉了酒的。


    “我長大了,一定要做一個像安一樣的人。”


    “我要留在大海上。”


    “像你們一樣!”


    其他人都沉默,貝芷意看到和安嘴角的微笑帶著自嘲。


    “會很累麽?”借著酒精的力量,貝芷意輕聲問小櫻。


    那些垃圾永遠都撿不完,海水檢測的重金屬值攀升的速度永遠高於平均值,海洋沙漠化的速度高出想象,他們想要保護的那些動植物,死亡的數量永遠大於他們培育的數量。


    這是一項非常絕望的工作。


    哪怕是用十七歲少女的活力,也無法掩蓋絕望的工作。


    可是小櫻看起來,仍然那麽戀戀不舍。


    “如果全球暖化後融化的海水會在一百年後的某一天徹底的淹沒陸地,那麽我們所做的事情,可以讓那一天往後推移一秒鍾。”


    “十個人,就是十秒鍾。”


    “地球上每一秒鍾就會有4.1個人出生。”


    “這一秒鍾,我可以拯救4個人。”


    小櫻轉向和安他們:“像安和維克多這樣的人,他們可以拯救好多個4個人。”


    “我們又不是救世主,能做到這樣,就可以瞑目了。”十七歲的少女,老氣橫秋的拍拍貝芷意的肩膀。


    依坦笑著曲著手指敲了下小櫻的額頭。


    小櫻哀嚎了一聲,一連串日本罵人的話脫口而出。


    他們仍然笑鬧著,哪怕依坦的笑容裏藏著的不舍讓貝芷意這樣心軟的人心揪成了一團。


    基地裏的人注重個人隱私,他們之間聊的話題天南海北,卻很少有人提起自己。


    貝芷意在這裏一個多月,沒有一個人問過她為什麽要選擇來做誌願者,同樣的,她也沒有問過其他人。


    但是她知道小櫻小小年紀半夜三更的經常失眠睡不著,依坦經常會陪著她看整夜的恐怖片。


    她在同和安小心翼翼的維持這樣平衡的時候,內心曾經希望小櫻和依坦能夠打破這樣的平衡。


    他們和她不一樣,他們的目標一致,小櫻也不像她那麽膽小。


    但是他們沒有。


    他們在離別的那一刻,甚至沒有交換聯係方式。


    依坦幫小櫻扛著行李箱送她上船,在甲板上親吻了她的額頭,然後跳下輪船,對著小櫻揮了揮手。


    兩人都是笑著的,哪怕等到輪船起錨駛遠,依坦一個人在碼頭站了很久。


    “依坦在等她長大。”和安站在貝芷意身邊。


    貝芷意抬頭。


    “小櫻隻有十七歲,她性格跳脫,未來的可能性很多。”


    “所以依坦隻能等她長大。”


    不留聯係方式,是為了不要讓她產生壓力,大家入基地的時候都簽了表格,想要恢複聯係很簡單。


    依坦,隻是在等小櫻更堅定的時刻。


    “他們會在一起麽?”貝芷意的眼眶一直是紅的,她快要把他們兩人沒有流出來的眼淚都流幹了。


    “我不知道。”和安一如既往的誠實。


    他伸手,把貝芷意臉上的碎發撫開,看著貝芷意屏住呼吸,他灰綠色的眼眸裏滿是溫柔。


    “我希望他們會在一起。”他低聲的,安靜的,溫柔的。


    “要不然,太可惜了。”他的尾音消失在歎息裏。


    小櫻走的那天晚上,晚霞漫天,就像貝芷意到的那天一樣。


    和安和貝芷意一前一後的走回基地,克製的,維持著比朋友更遠的距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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