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有風。


    輕風漫過枝頭,飄忽遠去,隻幽幽一縷,便橫越茫茫大山,直抵漠北荒原。


    青草深處,一蓬白沙飛旋。


    沈南城自風中現出身形,狹長、冷峻的雙眸微微一挑,極盡淡漠道:“出來。”


    行蹤已泄,一味裝聾作啞也沒什麽意思。白天官破開虛無,一個閃身即站立人前,恭謹而不失親密道:“師兄。”


    沈南城冷眼瞧著他,嘴角帶出幾許譏嘲,似笑非笑道:“師伯叫你盯著我?”


    刷一下抬起頭,白天官滿心驚詫。可轉念一想,大師兄無端犯戒,罪在不赦。此番出走是為逃刑,按門規,合該被緝拿回山,受萬箭穿心之苦。自己雖然沒打算大義滅親,卻悶聲不響,一路尾隨,也難怪大師兄多心。


    眼瞼一垂,自覺魯莽、行事欠考慮的白天官溫馴道:“師兄誤會了,我隻是……”


    正說著,一聲低沉的雷鳴忽然擦過耳跡。


    白天官心頭一跳,驀然回首。


    與他相向而立的沈南城眼神閃爍,稍一遲疑,即硬下心腸,分外涼薄道:“隻是什麽?”


    自層巒疊嶂間抽回目光,白天官扭過臉,眉宇間籠著一層難言的憂悒,脫口便道:“是引雷符!”


    算算時辰,天一門的人也該到了。


    沈南城心如鐵石,默然不語。


    吃了顆軟釘子,白天官眉峰一緊,驚疑不已。


    一別二十年,是大師兄變了,還是他心存芥蒂,故作無情?


    又一次回過頭,白天官花了三五息的工夫,確定來處再無動蕩,這才壓下不安,略有些神思不寧地繼續剛才的話題:“我見師兄獨自外出,不放心,才跟上來看看。”


    沈南城睨了他一眼,嗤笑道:“不放心?”


    一句反問,出口,便是滿腔猜忌。


    師兄弟做到這個份上,也真是夠讓人寒心的。白天官卻仍耐著性子,好言好語道:“師兄,你還帶著傷呢。”


    沈南城偏過頭,擺出一副油鹽不進的架勢,冷然道:“無礙。”


    大師兄一貫要強,從來不肯示人以弱。白天官無意在這上麵多做糾纏,隻輕歎一聲,坦言道:“其實師兄離開也好,既免了一場大劫,師父、師叔也不必左右為難。隻是今日一別,又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見……”


    多情自古傷離別,白天官肺腑之言,沈南城自然不可能無動於衷。心緒一亂,頓時生出無盡厭煩,竟嗆聲道:“有話直說!”


    一番真情被恣意踐踏,白天官氣息一窒,至此,積壓在心頭的不滿終於爆發。


    他沉下臉,語氣甚是強硬,直言道:“二師兄現在何處,為何逾期不歸?”


    輕笑一聲,沈南城心中了了。


    果然,果然隻有薛楓才是他師兄,隻有薛楓才是最受矚目、最得愛重那個,他沈南城算得了什麽?要不是惦記他二師兄,想來白天官也不會多此一舉,巴巴的跟上來。


    念及此,麵冷心更冷的男人不無譏誚道:“你與薛楓情同手足,親密無間。他的事,又何必問我?”


    被沈南城這種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態度刺激了一下,白天官滿眼糾結,萬分不解道:“大師兄,我們師出同門,哪一個不是手足至親?二師兄與你同日離山,至今音訊全無,你就一點都不掛心?”


    麵對質疑,沈南城垂著眼,沉默了片刻,突然如夜梟般低笑出聲:“今時今日,屍王穀已容不下我。屍王穀的人,也與我再無瓜葛。”眼皮一掀,他帶著三分殺氣,決然道,“白天官,你我師兄弟一場。此後是陌路,還是死敵,你自己選。”


    短短幾句話,說得白天官臉色發青,遍體生寒。


    多年養育之恩、教導之情、同門之義,這些也是說斷就能斷的?要論心狠,屍王穀上下千年,恐怕再也找不出一個狠得過他大師兄的。


    這當口,風雲突變。


    夜空墨色翻滾,暗沉沉壓向天際。看方向,正是屍王穀所在。


    到底還是出事了!


    白天官無暇他顧,當即化作一線流光,全力往回趕。


    沈南城腳跟一抬,下意識就想回援。步子已經邁出去了,卻又僵在半空,終究也沒能近前一步。


    這場驚變或因他而起,但此時此刻,局勢已非他所能左右。還是各安天命,自求多福吧。


    咬著後槽牙,沈南城埋著頭,轉身就走。


    翻過第一重山巒,隻身孤影的白天官就對大師兄徹底死了心。


    遠方,群山盤亙,濃雲積聚,冷風越發強勁。


    白天官心急如焚,當真是片刻也等不了了,隔著百八十裏,就敢悍然發動控屍訣。


    電光石火間,趴伏在地的獵戶眼神一肅,隨即痛苦的皺起眉頭。


    堪稱恐怖的威壓之下,白天官身法不穩,險些一頭撞上山體,那邊卻死命控製住獵戶,踉蹌著推開房門。


    狂風呼嘯,門板被砰然掀開,一線天光投映而下。


    死氣沉沉的灰暗光芒中,衣著怪異的年輕男子凝望天宇,眼神漸漸由茫然、懵懂,轉為閱盡世事後的滄桑。


    靈氣漫灌,伴隨修為一並回轉的,還有遺失的心智、淡忘的記憶。


    嘴角勾起一抹苦笑,他喃喃自語道:“主人要我護小主人一生安寧,我做不到。小主人要我保屍王穀萬世傳承,我竟也不能做到……”


    聲音越來越低,男子環視眾人,身形微微一晃,白皙的右手突然就被淡金色的血液完全浸透。


    幾乎同時,一顆顆人頭落地,大片血雨飛揚。


    轉瞬之間,天一門上上下下,除去被引雷符炸得七零八落的倒黴蛋兒,盡數讓人揪了腦袋。


    男子目不斜視,舉步登天,人卻掙脫灰光,忽然出現在箕踞在牆根的林三三身邊。


    “你恨我?”


    境界上的巨大差距,幾乎將林三三整個碾碎。他連根小指頭都動不了,卻紅著眼睛,嘶啞道:“你是屍王,莫離?”


    “是。”


    得到明確的回複,林三三本就猩紅的雙眸簡直要滴出血來,麵目猙獰道:“我不該恨你,卻不得不恨你。你能救他的,為什麽不救他?”


    即使拿天一門所有人陪葬,也換不回他九師弟一條命。


    林三三聲嘶力竭,也是豁出去了,徐清風卻容不得他在師祖麵前這般任性妄為,當即嗬斥道:“不得放肆。”


    看了看林三三,莫離目光一轉,望著那具還被穿著琵琶骨的無頭屍體,懊恨道:“是啊,他也是我看著長大的,我怎麽就沒救他呢?”


    莫離雖貴為屍王,與常人相較,卻仍少了一魂一魄。處世難免刻板一些,不知變通。


    要不是天一門一意孤行,非要拔他的逆鱗,隻怕他到現在都還隻是那個一無是處的“老伯”。


    逝者已矣,莫離輕歎一聲,轉頭道:“你想繼續修行嗎?”


    林三三愣了愣,眼底有光亮起,那是一種比往日更加強烈的渴望。


    莫離運指成劍,在他眉心輕輕一點,隨即仰望蒼穹,自嘲道:“千年大夢,我也該回去了,早該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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