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雲深處,別院依山勢而起。


    閻小樓搭眼一瞧,就見烏油油的門楣上橫了一塊烏油油的匾。那字兒寫得……他連猜帶蒙,也隻勉強認得一個“苑”字。


    胸無點墨這種事,說起來還是蠻丟人的。閻小樓沒敢張揚,隻是欠欠兒地拿手肘撞了撞閻春雨,一腦袋湊到他肩頭,悄沒聲地問:“上麵寫的什麽?”


    並不擅長狂草的地屍掀了下眼皮,以一種經過大風大浪之後的淡泊,麵無表情地帶出一句:“棲風苑。”


    “嗯……”


    也對,畢竟唐曉棠就是這麽交代的,想來那少年也不會把他們往旁的地方引。


    閻小樓一時語塞,等他別過勁兒來,再打算刨根問底之時,那少年已經先一步下了門鎖,側身與人一引,招呼道:“兩位師兄,這邊請。”


    “多謝!”


    凡事不愛多言的閻春雨近乎倉皇地應了一聲,抬腳便跟那少年一塊去了。


    好端端的,他慌什麽?


    疑心一閃而逝,閻小樓未及細想,隻覺得挺有意思的,心情一下愉快了許多,人也跟著敞亮起來。至於那些費腦筋的事,也就愛啥啥吧,理它幹嘛?


    一向得過且過的屍修放下糾結,頗為閑適地晃著四方步,繞著曲折的回廊兜了好大一圈,才終於在那少年的帶領下,於一片假山後頭尋到幾間僻靜的精舍。


    走在前麵的少年就近推開房門,象征性地往屋裏掃了一眼,回身言說道:“封魔大典將近,門中諸務龐雜,一應照顧或有不及。兩位師兄若有事,可搖動堂前銅鈴,自有本門弟子以供差遣。若無事,於此靜修便是。怠慢之處,還請見諒。”


    言罷,此人微微頷首,一舉一動俱是有禮有節。


    閻春雨暗暗一笑,人家已然把“軟禁”一詞說得如此之客氣,要是再不見諒,那可就不太識時務了。


    心思不夠通透,卻足夠敏銳的閻小樓瞅了瞅門口那隻造型古拙、並不大起眼的小鈴鐺,對他的安排沒有任何異議,隻是略顯遲疑道:“封魔大典?”


    唐曉棠曾經提醒過他,“十月十五,別誤了正事”,指的就是這個?


    閻小樓尚在猶疑,神情似有所慮,那少年便曲解了他的意思,沒說將前因後果一一講來,而是在權限之內許諾道:“師兄若有興趣,七日後可一同觀禮。”


    草草帶過一句,此人隨即擺出一副尚有要事在身的樣子,先行告辭。


    閻小樓也不好追問什麽,隻得不上不下地懸著口氣,拱手與他作別,然後幹巴巴地望著閻春雨,相顧兩無言。


    與此同時,跟他們分作兩路的唐曉棠斂去一身鋒芒,分外乖巧地候在寢殿之外。直到聽見裏麵傳她,才低著頭,輕車熟路地往暖閣一拐,伸手提起衣裙,跪言道:“弟子見過師尊。”


    睡塌之上,長了副鷹嘴鷂目、一臉蠟黃的男人極為陰沉地看了她一眼,冷冷道:“起來回話。”


    “是!”


    盤膝而坐的魔尊隨著她的動作抬了抬頭,上來就直截了當地問:“黃家堡之亂因何而起,你可查清楚了?”


    “回師尊……”


    唐曉棠很是花了一番功夫,才將自己所看到、所知道的一切,事無巨細地和盤托出。


    黃家堡一役,主謀身死,天一門縱然僥幸脫身,卻傷了最後一絲元氣,自是不足為慮。那個姓閻的那個屍修雖然運道無雙,奈何修為太低,送給逸仙道,做個順水人情倒也無妨。


    這些都是小節,唐曉棠自己就能處置,唯獨碧泉宮重現中原一事,不可等閑視之。


    魔尊沉默下去,總是陰雲密布的臉上看不出半分喜怒,好一會兒,才操著毒蛇一般的目光,咄咄逼人道:“那女子確係碧泉宮一脈?”


    唐曉棠盯著腳尖,雖低眉順眼,卻對答如流道:“弟子未曾與她交手,不知其功法路數,並不敢斷言。隻是,此人天賦、修為皆屬上乘,擅長隱形匿跡。道門之中,與其出身相應者,除碧泉宮不做他想。”


    “而且,弟子出言試探之時,尚在上風。無論她師從何門,就此應承下來,讓弟子所有顧及才是上策。此人卻一違常理,隻說對碧泉宮略有耳聞。如此矢口否認,反而有欲蓋彌彰之嫌。”


    唐曉棠言辭鑿鑿,算得上條理清晰、有理有據,魔尊卻一針見血地指出:“道門教出來的徒弟向來囿於禮教、食古不化,未必知其變通。”


    換言之,那都是些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的“好漢”,冒認祖宗這種事,多半是幹不出來的。


    唐曉棠皺起眉頭,相當認真地晃了晃腦袋,當麵反駁道:“此人神思敏捷,頗有城府。既能與我姐妹相稱,當不會迂腐至此。”


    一臉凶相外露,即便不動怒、仍自帶三分煞氣的魔尊甚是好性兒地聽著,不消片刻,心下已然有了判斷。於是便耷拉著眼瞼,夷然自若道:“知道了,你去吧。”


    “弟子告退。”


    唐曉棠不曾多說半句,便應聲而出。而後與值守弟子問明逸仙道住處,當即馬不停蹄地直奔寒光堂。


    天魁大師姐一回來就忙成了腳打後腦勺,她師父自然也沒閑著。門一關,伸手從屋頂拉下一重禁製,隨即運指成劍,於房間正中刷刷點點那麽幾下,一套透著紫色華光的陣圖立時浮現人前。


    魔尊一步踏上去,倏忽間,移形換影已成,冷清到極致的無名小築就此迎來半絲人氣兒。


    執掌門庭多年、早已大權在握的魔尊目不斜視,站在門外便拱手行禮道:“師叔祖在上,弟子俞萬年請見。”


    “何事?”


    “近日有碧泉宮弟子於我山門附近現身,動因、去向不明。天魁道如何應對,還請師叔祖定奪!”


    “碧泉宮?”


    花牆之後,兩鬢斑白,眉宇間已現老態的銀袍男子猛地睜開雙眼,一抹精光伴著寒意倏然而逝。


    老者沒有輕易開口,而是用白白淨淨、保養得當的小肉手搭著膝頭那柄翠玉竹杖,來來去去捋了好幾個來回,複又合上眼,無限溫吞道:“碧泉宮自開宗立派始,雖盡是女流之輩,卻從不生是非,不行陰謀苟且之事。非必要,不出嶺南煙瘴之地。此番入世,確是不同尋常。”


    “然,適逢我魔道盛會,四方雲動,舉世矚目,道門有所戒備也在你我意料之中。而今隻需保持警惕,一切如舊,以不變應萬變就是。”


    此般見地一出,恰與魔尊不謀而合。


    俞萬年隱下心跡,躬身應承道:“謹遵師叔祖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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