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隔兩秒鍾, 顏槿的眼角就會無意識地瞄一眼外骨骼控製麵板上的時間, 從未覺得秒針跳轉如此漫長過。


    上一次的休息似乎遠在一個世紀之前, 她已經堅持了四十三分二十九秒, 每一秒都是跟身體抗爭得來的,顏槿甚至覺得自己還能活著喘氣,繼續向吞噬者射擊,簡直是個奇跡。


    如果沒有期盼, 也就罷了。可是當身體嚐試到好不容易得來的喘息休整後, 就不停地鬧著要罷工,亟欲繼續享受。


    當然不可能。


    她不知道在第二防禦帶上又死去了多少人——人類和吞噬者的肉塊血液混在一起, 樣子差不多, 不大分得出來——但肯定不少。防守的壓力在以不可思議的速度增加, 防線幾度破碎,又被凶狠的人類不要命地搶回來。


    倉促修就的防禦牆高度硬度都不夠,裂痕橫生不說, 外側的屍體數量已經多到為後續的吞噬者建起一條助攻的斜坡。一隻三條腳的狗很容易地跳進來, 顏槿一槍過去, 頭剩半個腿隻剩下一條, 可是後麵又連續跳進來四五個吞噬者和幾隻貓、老鼠、兔子。


    誰解決了兩個大的, 有個近戰士兵激活激光刃衝上去削掉三顆腦袋, 代價是竄上他肩頭後頸再不撒手的動物。他絕望地吼了一聲,反向翻過牆頭,旋即有一聲不甚響亮的聲音響起,外骨骼的零件和衝擊波四向飛濺, 黑煙嫋嫋而起。防禦牆上的裂痕又多出幾道,爆炸引來好幾道火力封鎖,缺口算是暫時堵住。


    顏槿麻木地轉動一下眼珠,反應冷淡。那位士兵應該沒必要自爆,外骨骼的合金隻要沒濺到強腐蝕性血液,一時半刻還能保護士兵不被吞噬動物傷到。然而注定要死亡,在膽戰心驚等待的恐懼中,又有多少人能承受?人類的精神承受力終歸有限,或許死亡對他而言,反而是種解脫。


    顏槿收縮手肘觸碰了一下自己腰間的激光刃柄,馬上又逼迫自己丟棄了某個不該有的念頭。


    快了,就快輪到他們組了!


    大概是戰報傳到後方,作出白癡決定的那些高層終於理解了他們的艱難處境,巡邏機作為輔助移動戰力陸續參戰,一方麵救急,一方麵讓某個區域的人能夠稍作休息,至少可以喝口水或者解決一下私人問題。


    從她沒有注意的一個時間點開始,一整天籠罩在頭頂的烈陽已然西斜,刺眼的餘暉打在雲彩上,是種介於金和紫的輝煌顏色,不是曾經的穹頂能模擬出來的,璀璨到驚心動魄。


    但顏槿知道,當東西好了極點,迎來的通常是衰落。


    而他們即將迎來的,是黑夜。


    這條千倉百孔的防禦線在黑夜裏還能守多久?顏槿不知道。可能四小時,可能兩小時,可能十分鍾,顏槿唯一可能肯定的是守到明天日出的幾率小到她不願意去想。


    那時候就是她、他們、所有人的死亡時刻。


    好歹讓她在天黑前再休息一次!起碼讓她這該死的頭疼能稍微停上半分鍾!


    一小片陰影恰好投在顏槿他們陣地前的防禦牆上,是個規矩的正方形,不是雲。緊接著一串在半空中交織而成的激光線筆直插下去,每一根都精準地紮進奔跑咆哮中的怪物腦袋裏,百發百中,效率高超。


    機械們精準地瞄準、鎖定、射擊、旋轉槍管、瞄準、鎖定、繼續射擊,它們和另一些‘它們’一樣,不知疲倦,在短時間裏是一場相對公平的對決,直到非軍用的槍管使用過度,爆炸廢掉。


    但之前這段防線穩如泰山,她終於能休息五分鍾了。


    顏槿沿著牆壁滑坐在地,大喘兩口氣積攢出一絲力氣,大約花了十秒,然後她翻身而起,四肢著地爬向一米外丟得滿地都是宛如垃圾的東西。


    都是些補給,最重要的是食物和水,不過顏槿沒興趣。她哆嗦著卸掉右手的外骨骼,一把抓住醫療包,在裏麵翻出兩支止痛劑和一支興奮劑,並在一起,就往自己手腕上紮。


    針尖剛進入皮膚,藥劑還沒來及自壓進入肌肉,針劑就被人握住。顏槿憤怒地抬頭,瞪向來人,語氣失去慣有的冷靜,暴躁無比:“組長,醫療包應該是每人一個吧,我用自己的你也要管?”


    溫沫穿著外骨骼,力量不是顏槿徒手能夠匹敵。拔走其中一支藥劑,溫沫才卸掉頭盔。


    “急救包裏的藥劑都是高度濃縮的,一次性用這麽多,你的身體承受不了。”


    她的醫療包裏僅剩下這些,而她也無權去動用別人的。顏槿盯著溫沫手心裏那支,知道以自己的當前狀況不可能搶到,懶得再廢話,先把手心裏的餘下的推進手腕血管裏。


    藥效還沒起來,頭還是昏天黑地的痛,顏槿閉上眼睛忍耐,冷冷低哼:“無所謂了。”


    無所謂了,既然注定要死在這裏,死前能少受些折磨就好。


    誰在她的肩頭上拍了拍,顏槿的身體僵硬了一瞬,沒有感知到殺意,又慢慢放鬆。高度濃縮的止痛劑起效奇快,再捱過一陣暈眩,顏槿睜開眼睛,覺得自己像是從死到生逛了一遍,然後她發現所有人都蹲在她跟前。


    疼痛消減,理智才重新占據主權。顏槿揉了揉額心,放緩了聲調:“溫沫,抱歉。我沒事,你們去休息吧。”


    休息時間隻有短短五分鍾,對誰而言都寶貴無比,禁不起這種浪費。


    溫沫搖頭,拔掉被汙染的針頭,換上一根新的,把止痛劑塞回顏槿的醫療包裏:“說明上有,至少要隔四個小時才能用第二支。還有——”


    溫沫頓了頓,神情像是猶豫不決。顏槿莫名其妙看著他,在場人除了她有傷,其他人都用不到止痛劑,有必要這麽糾結嗎?


    “你走吧。”


    顏槿瞠目結舌,懷疑自己頭痛得太久出現了幻聽。她環顧旁邊同樣震驚的滕澤元和陳昊,才確認自己的確沒有聽錯。


    “你和陳昊的能源塊還剩下三分之一,夠你們全程使用推進器離開菲諾城。等會直接把推進器功率調到最大,垂直拉升最高高度,從47.89方向走,那邊巡邏機剛經過,遭遇的可能性最低。離開布克區以後繞過所有安全點,出城以後把外骨骼丟了。外麵現在正亂著,你們混進去,不會有人發現的。”溫沫像是終於下定了決心,說話也不再遲疑,連路線都規劃妥當,顯然不是臨時決定。


    顏槿和陳昊麵麵相覷。溫沫平時是好脾氣,但曆來循規蹈矩,命令至上,堪稱典範。他的轉變實在太過突然,讓兩人簡直不知道該怎麽應對。


    “溫沫,你……認真的?”陳昊不甚確定地再問一次,聲音帶著些微激動的顫抖。不到迫不得已,沒人真的想死在這裏。他們心裏還有惦記的人,很大概率活著離開了這座煉獄,在期盼等著他們能夠一起。


    顏槿也是同樣。


    “當然。”溫沫笑了笑,“不過要等到天黑,不然太顯眼。我想你們不會希望太多人跟著你們一起走的。”


    這件事就這麽簡單又迅速的定了下來。


    顏槿和陳昊迷迷糊糊,不過很快收拾了自己那份必須的東西。他們兩沒有追問更多,譬如說溫沫為什麽會突然改變決定違背軍令讓他們走,譬如溫沫和滕澤元打算怎麽辦。從剛才溫沫的語句裏,他和滕澤元顯然另有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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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兩人都隱約猜到了溫沫的決定,他們不問,是不想讓自己感到自己像是懦弱的背叛者。就算是事實如此,能掩耳盜鈴也是好的。人在生死關頭大多自私,好不容易得來個溫沫放水的機會,沒人希望生出旁枝末節最後空歡喜一場。


    他們的休息時間還剩下兩分鍾。


    溫沫沒有休息。他把顏槿和陳昊餘下的物品一分為二,一份給了滕澤元,另一份按功用分好,插進掛在外骨骼外的小袋裏,確保在黑暗中也能伸手就可以拿到。


    滕澤元也在做一樣的事情。他看上去總是大大咧咧,不過做這些事的動作卻異常敏捷有效率,甚至不用眼睛去看,畢竟後備軍的眾多正規訓練中包含了這一項。滕澤元的目光是落在溫沫的臉上,直勾勾的,看得淡定如溫沫也開始汗毛直立。


    溫沫終於宣告敗退:“想說什麽直說,我不是你女朋友,別搞錯對象。”


    滕澤元笑起來,露出一口白牙。他眼角瞥過去,發現顏槿和陳昊都戴著頭盔正在調試檢查,於是問溫沫:“什麽時候決定的?悶聲不響的。”


    溫沫沉默了兩三秒,答非所問:“他們兩都有人在等著。”


    滕澤元“哦”了一聲,代表對這個答案滿意。他又開玩笑似的問出下一個問題:“組長,我們兩呢?”


    這個問題是句廢話,他們現在的行動就昭示了答案。溫沫卻還是抬起頭,很認真的回答:“我們兩不行,我們是後備軍。”


    滕澤元攏著眉毛“嘖”了一聲,抱怨般罵了句“混賬玩意”,捶了溫沫肩膀一下,就一起接受了這個決定。


    該做的事情都做完了,溫沫坐在凹凸不平的玻璃管頂端,目光放遠,空洞又落寞,享受最後的半分鍾。


    無需借助頭盔視鏡,視野裏也是一片人頭攢動,哭泣聲和防禦牆外吞噬者的吼叫聲一樣,割得耳膜生疼。他們的數量也和牆外源源不斷到來的吞噬者一樣,好像從來沒有減少過,一直都是那麽多。


    天知道要疏散完這麽多人,究竟需要多少時間。可能永遠都不夠,他們最後都得留在這個煉獄裏。


    溫沫十分清楚,他和滕澤元留下也改變不了什麽。現在的局勢已經不是一個或兩個人可以力挽狂瀾的,更多的人留下,也隻是毫無意義的多留下幾具供吞噬者撕咬的身體,所以他讓顏槿和陳昊離開。


    但是他不能走,滕澤元也一樣。他們和顏槿陳昊這種半途征召的普通民眾不一樣,他們是正式的軍人,肩上有聯邦授予的正式勳章,勳章貨真價實,從開始就把他們釘死在戰線上。


    護城衛民,我軍本職。為城衛民,死而後已。


    這十六個字,是他們參加後備軍時宣誓的起始句,也是聯邦建立後備軍的初衷。很多人,包括以前的他們,念出這十六個字的時候,總是輕飄飄的,體味不了其中的重量。


    直到現在。


    他隻能盡力而為,多殺一個是一個,多擋一秒是一秒。


    算是無愧於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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