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場過分歡快的節奏一直延續到黃昏以後, 隨著人類的生理需求而舒緩, 而後以一聲驚呼為終調,予以結束。


    顏槿幾乎是立刻從睡夢中醒來,筆直衝出帳篷。


    發出驚呼的地方有火光閃動, 離營地還有一段距離, 不遠, 大概也就一百來米,但新鮮的血味順著風吹過來, 已經是生與死之間的距離。


    所有人都醒了——現在沒人敢睡沉——一半以營地為中心結成防禦隊形,顏槿和另一半朝事發地跑去。


    事發地一站一跪兩個人, 分別是羅賓和唐洛。地上躺著一具從下巴到喉管被撕碎的屍體, 從勉強完好的半張臉上能辨認出是唐儒文。唐洛的手壓在唐儒文胸腔上,徒勞無功地還在做心肺複蘇,但沒用了, 倒是更多的血一股接一股地從喉管往外噴。


    趕過來的人全程保持靜默,除了加倍戒備之外, 什麽都沒說。他們在安全點裏對於這類事已經積攢出足夠的應對經驗, 知道現在說什麽都沒用,讓對方哭夠了習慣就好。


    這個世界就是這個樣子了,總是得習慣的。


    顏槿在不驚動唐洛的前提下,大概查看了下唐儒文的傷口。唐儒文的致命傷在咽喉, 是被牙齒撕開的。唐儒文的雙肩全部有傷口, 深可見骨, 對方直接撲在他的肩頭進行襲擊。


    毋庸置疑, 是種野獸,咬合力驚人——唐儒文的下巴全部碎了——動作迅猛,異常凶殘,不是那種才從食草動物進化而來的雜事動物,而是真正的凶獸。


    顏槿站起身,問最先抵達現場的另一個人:“羅賓,怎麽回事?”


    按著時間估算,現在正好是羅賓、唐儒文和唐洛值守的一班。其實情況挺明顯的:唐儒文的褲子掛在膝蓋窩上,他身下還有一灘人類的排泄物,他死前在幹什麽一目了然。但根據規定,不管什麽事,至少得兩人一組行動,餘下那個酌情把備用組或者所有人叫起來,而就現場來看,唐儒文當時絕對落了單。


    羅賓像是還在夢遊,到顏槿按捺著怒氣問到第三遍,他才驀然回過神來:“……唐儒文,說他肚子痛……”


    唐儒文原來是個高材生,病毒爆發前一個月剛進入一所名校任教,進入安全點後加入國民護衛隊,擔任後勤工作。


    他的性格大多時候很軟,但某些方麵異常倔強。托唐洛的福,他沒在安置區受過太多磋磨,還保留有足夠的善心——和善心一起保留下來的,還有以前的那些習慣:好麵子、臉皮薄、對於隱私抱有不合時宜的執著。


    在離開蘭爾河後,林汐語找到一種可食用的草,能夠快速緩解他們在蘭爾河遇到的尷尬問題。這個問題在營養難以均衡的時刻難以消除,所以當唐儒文是林子邊緣又發現幾株後,立馬毫不猶豫地吃了。


    “第一次是我陪他去的。吃了那草的味道……第二次大文說什麽都要自己去,還怕熏著大家,走得遠了點。其實也沒多遠,他拿了兩個大火把,還拿著一把震蕩槍,我們在營地就能看到他的影子,野獸會怕火……營地附近檢查過的,第一次去的時候明明安全得很……”


    唐洛縮著肩膀,搭著幾塊毛毯,還在不停顫抖,根本停不下來:“按規定我應該和他一起……他是我最後一個親人……最後一個……我聽到聲音就跑過去,根本來不及!他的喉嚨碎了,全碎了!我馬上就急救了,要不是喉嚨!艸!”


    羅賓弓背坐在旁邊一聲不吭,隻是反複用腳尖狠狠磨地。


    滕澤元問:“你們趕過去的時候就沒看到什麽?”


    “就看到個影子,四隻腳的,跑進樹林了。”羅賓喘著粗氣,低聲說,“我就該追上去,剁了它媽的!”


    有人攬住羅賓的肩,這不是他的錯。要是他進去,這會估計屍體都找不回來了。


    林汐語總結:“它有智商,還不太低。”


    她看了顏槿一眼:“……槿槿,你的感覺沒錯。”


    她不該懷疑顏槿的。她怎麽會忘了顏槿對於危險的直覺是有多準確……


    顏槿:“嗯。”


    不會那麽湊巧的,剛好在唐儒文落單的時候出現。那東西跟了他們一天,懂得隱蔽、忍耐、尋找機會和及時舍棄。唐洛被襲擊時蹲著,體型無法判斷,但從喉嚨和雙肩的傷口看,體型不會太小。


    凶悍、強壯、有力、狡猾、具有狩獵技巧,是個——或者一群——難對付的對手。


    “加強警戒,每輪值守的人加到五個人。不能落單,不輪值的人繼續休息,明天早上再說。”


    夜晚是人類最弱勢的時候。就算知道那東西在附近,他們也不可能趁夜去搜捕,除了等待,別無辦法。


    而且這次麻煩大了。大家都需要時間冷靜下來,思考應對方法。


    最終也沒想出什麽有效的辦法。


    第二天,晨光微露,林汐語就把巡邏機放了出去。


    今天的能見度一貫的糟糕,空氣裏永遠充斥著某種乳白色霧氣或是顆粒,算是荒原裏的常態,隻有在陽光最熾烈的夏季會散去,這也是城市建立穹頂的根本原因。而且有了昨天的經驗,從一開始林汐語就沒抱太大希望,果不其然,還是沒有發現。


    “熱感應沒反應,難道又是變溫動物?”陳昊猜測。


    “可能。”林汐語打開巡邏機,取出耗盡的能源塊,換上塊新的,“隻剩下三塊能源塊,既然巡邏機不起作用,我建議別繼續浪費……”


    “你的意思是不找了?”唐洛昨晚一整夜沒睡,兩隻眼睛熬得通紅,聽到林汐語的話,頓時狠狠瞪向她,“你是這個意思是不是?”


    林汐語眼神驟暗,臉上卻勾勒出一個安撫人心的溫和笑容:“我是說隻剩下三塊能源塊了。”


    “你怕浪費能源塊,想走了,是不是!”對於林汐語的解釋,唐洛毫不放鬆,依舊咄咄逼人,“你不想知道唐儒文的死因!你覺得沒必要再查下去!你覺得用不著替他報仇!反正他跟你沒有關係,是不是?!”


    唐洛身材幹瘦,此刻卻氣勢驚人,旁邊的同伴拉了他幾次,卻被他猛力推開,大步朝林汐語逼近:“你不想管可以,巡邏機給我!拿給我!”


    林汐語瞳孔微縮。唐洛國民護衛隊邊界警衛員出身,身手在護衛隊裏算是很不錯,這時正是情緒激動的時候,還情有可原,周圍的人下手都會留幾分情麵,根本攔不住他。她想往後退,然而後方堆滿隊伍裏的物資,她無路可退。


    “唐洛,你想幹什麽?”


    冷冷的聲音從外圍響起,不死心帶人出去逆向搜索的顏槿不知道什麽時候回來。眼看林汐語被逼退到最後角落,顏槿鳳眼微眯:“唐儒文的事大家很遺憾,但你不能怪到我們頭上。大家體諒你,你也該體諒其他人。為了報仇把能源塊耗盡,所有人就都不用活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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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唐洛轉過頭來:“顏槿,你什麽意思?”


    宋河川歎口氣:“唐洛,算了吧,我們也盡力了。”


    他說:“我們在林子邊緣的一個泥坑裏,找到了一些腳印,不止一隻。林子更深的地方沒法去,有很多腐朽倒下來的爛樹,光線也差,我們對這種事情沒有經驗。”


    唐洛冷笑:“就是找到了,你們怕死是吧。林汐語還說什麽沒發現!草他媽的!我不怕!把巡邏機和武器給我,我去宰了它們!”


    顏槿:“你現在需要的是休息。”


    唐洛大吼:“跟你們沒關係!”


    他狀若瘋癲,掉頭就要繼續去搶林汐語抱著的巡邏機。這東西關乎所有人性命,他後麵的一個男人也急了,把他拽了個踉蹌,卻也被他一腳踹在□□。林汐語趁隙想脫離困境,速度慢了兩分,被他一把抓住小臂。


    唐洛還想繼續,視線餘光瞥到一個拳頭急速而來。他抬臂去擋,顏槿半途腳尖微轉,方向調整到他後方。唐洛不得不放開林汐語,轉身迎戰,不想迎麵而來的是一隻水壺。


    水壺是唐儒文動手腳從安全區倉庫順出來的,後備軍用品,品質過硬,砸在臉上疼得不行。水壺剛掉落在地,接踵而來的是顏槿的一拳一肘和一踢,他徹底癱倒在地。


    顏槿麵無表情:“我剛才說,你現在需要的是休息。”


    宋河川使個眼色,旁邊的人趕緊上去,從顏槿的軍靴底下把人拉出來。宋河川上前打個圓場:“顏槿,唐洛和唐儒文的感情很好……”


    “我知道。”顏槿彎腰撿起水壺,丟回物資堆上,“他以前不這樣。但他現在得冷靜點。”


    宋河川表示理解,然後急匆匆去處理這個麻煩了。


    林汐語抱著巡邏機站在原地:“你們發現是什麽東西了?”


    顏槿上前撩起林汐語衣袖看了一眼,又蓋上,搖頭:“隻有腳印。我們不可能進林子。”


    林汐語:“所以準備走嗎?”


    顏槿神色澹漠:“不然還能怎麽樣?總不能一直耗在這裏。等陳昊和滕澤元那隊回來,他們會同意的。”


    其實唐洛說的沒錯,沒人想為唐儒文報仇。


    事情就是這樣,唐儒文死都死了,就算把偷襲的野獸找到,開膛破肚,唐儒文也活不過來,頂多讓活著的人滿足幾頓口腹之欲。但是現在還有食物,沒有餓到極點,沒人會為了那幾頓吃的繼續去招惹這種東西。它們怎麽看都是堆麻煩,激光武器的威力在荒原裏大打折扣,所以最好他們趕緊離開這裏,它們知情識趣別再跟來,大家皆大歡喜。


    畢竟死的是別人,又不是自己。


    圍過來的人在鬧劇結束後,都散去了。顏槿偏頭就看到站在外圍另一邊的於柯。


    於柯還衝她攤手:“這種菜鳥居然上水壺,顏槿你可夠給競技賽者丟人的。”


    顏槿心情極度惡劣,手掌握成拳:“想來一場試試?你一直在營地,從頭到尾站在外麵看熱鬧,很好玩嗎?”


    於柯反手指背後受到驚嚇緊緊抱著她腰的光涵,一臉無辜:“我拖著這個,你讓我去打人還是去挨打?”


    她又笑了笑,滿不在乎:“再說這麽多人在,你還真擔心會出事?先前留著力氣,是沒威脅到自己。但唐洛要真搶巡邏機,你看其他人下不下狠手。要不信再來一次,我和你打賭,我輸了頭都給你割下來。”


    顏槿:“……”


    她還挺想打這個賭的,不過輸的多半是自己,隻能算了。


    顏槿被追蹤的感覺揮之不去,而最後在付出一個紅外探測監控儀以後,終於搞清楚跟在他們背後的是什麽東西。


    那東西長有一張狗和老鼠拚湊成的臉,前吻突出,鼻頭又大又圓,兩頰至耳根充斥著層層的褶皺,幾乎能把小小的眼睛埋入其中——但那對眼睛散發出的眼神絕不容忽視,即便隔著老長一段距離並且影像模糊,依舊能讓屏幕這端前的人類感到深入骨髓的凶戾。


    埋下紅外探測監控儀的地方很遠,超出了巡邏機的最大距離,難怪巡邏機沒法追蹤到。它們肯定在追蹤,行動顯得極其謹慎,一路嗅聞。其中幾隻邁步走到紅外探測監控儀露出地麵的部分,近距離湊近。屏幕最後傳回來的影像是動物肉乎乎的掌墊和鋥亮的爪子。


    寒意在隊伍中彌漫,比降溫的天氣更深入骨髓。圍在屏幕前的人瞪著一片漆黑愣了半天,有個人幹巴巴地問:“……它是無意的對吧?”


    語調是疑問,但語氣更像是求讚同。他們寧可相信這個紅外探測監控儀的損毀是意外,而不是對方的刻意摧毀。


    如果是後者,未免太可怕了。


    林汐語把屏幕縮小:“可能是因為那上麵我們的氣味太濃了。”


    這算是最中肯的判斷了。動物不太可能認出紅外探測監控儀是什麽東西,具有什麽作用,那餘下的就是動物的好奇心、或是對獵物的攻擊本能。但這也夠嗆,起碼那一爪摧毀了人類一半的士氣。


    陳昊問:“……現在怎麽辦?”


    粗略判斷,它的體型比城市裏最大號的寵物犬還要大上三到四倍,人立起來比人還高。那一群好像有十一二隻,想想就讓人絕望。


    除了落單的唐儒文外,目前看來人類和它們還算是相安無事。但它們跟在人類背後,絕對不是為了吃飽撐著散步好玩兒,而人類隻要想到有這麽一群野獸虎視眈眈地盯著自己,隨時準備下嘴,更是毛骨悚然。


    滕澤元說:“搞個埋伏吧。”


    昨晚唐儒文的屍體沒能到手,它們還在餓著。今早他們離開,它們繼續跟上,怎麽看這事都善了不了。兩方現在的關係很簡單: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他們沒這麽高的覺悟舍身飼養對方過冬,不如先下手為強。


    “它們好像很謹慎,人多的時候不會進攻。”


    否則等不到現在。


    “那就拿一個隊伍當餌,其他人埋伏試試。”


    計劃就這麽定了下來。


    計劃不是問題,有問題的是誰去當餌。


    餌不能太多,而埋伏的隊伍必須保持足夠距離。而對方能力未知,餌必須夠強悍,才能保證撐到後援到來。這是個苦差事,做好了沒有獎勵,做不好就是消化係統一日遊,所以隊伍裏彌漫著尷尬的沉默。目前定下來需要三個人,自動請纓的隻有一個。唯一請纓的那個全身還在抖個不停,怎麽看都不能勝任這份工作。


    顏槿否定了唐洛的要求,直接點燃了引繩。


    “顏槿你他媽的究竟要怎麽樣?!”唐洛被兩個人架著,還在瘋狂掙紮,“我給我兄弟報仇怎麽了!你們先前孬種,隻想逃!現在禍到臨頭了,還是群孬種!不就是死嗎,沒人去,我不怕!讓我去!呸,我怎麽會眼瞎進到你們這種隊伍裏!”


    顏槿煩得簡直想打暈他,壓根沒有搭理。她看著沉默的隊伍,本來想說什麽,在迎上林汐語的目光後,又默默閉上嘴。


    “我去吧。”從昨晚起就異常沉默的羅賓突然說,“昨晚我就該追上去的,是我沒種,怕了。我去!”


    滕澤元舉起右手:“主意我出的,算我一個。”


    陳昊看看他,再看雷佳怡:“我吧,我眼神好。”


    顏槿神色複雜。


    其實羅賓並不怎麽適合這個位置。他夠勇猛,有戰場經驗,應變能力卻很不怎麽樣。要論配合和默契,顏槿知道自己和陳昊、滕澤元才是最佳的人選,畢竟他們在安全點裏經過的戰役不是一場兩場。


    但最後,顏槿隻是吐出口氣,說:“那小心點,我們……”


    “餌不夠,得再加一個。”


    虛弱的聲音打斷了顏槿的話,顏槿回頭去看,是躺在擔架上的溫沫。


    溫沫前天開始,清醒的時間就逐漸增加。但他一直重傷,存在感越來越弱,所有人都把他納入‘不可打擾對象’,默認讓他好好休息。


    “是胡狼,我剛才看到屏幕了。”溫沫說,“它們很謹慎,很多疑,很聰明,是狼的變種,人工基因改造那種。”


    他低笑兩聲,充滿嘲弄:“對了,你們可能不知道,閔裕山脈裏以前傳說有一間基因改造研究所,不是私人的——還是戰前的事。為了毀掉那間研究所,其他國家用□□和爆破彈把這片區域犁了幾遍。後備軍有一份機密文件提到過,裏麵有一些基因改造的動物照片。”


    “我不知道它們是怎麽活下來的,也不應該具有繁衍能力。但這個不是重點。胡狼這種動物,隻要上過一次當,你別想讓它再上第二次。”


    他的語氣平澹:“所以餌一定要夠。人不能減少,那就再加一個。”


    顏槿一愣,繼而明白了溫沫的意思。


    唐洛也明白了,跳了起來:“不行!”


    他今早堅決要帶上唐儒文的屍體一起走,誰都說不動。其他人幾乎沒親人在了,能體諒他,給唐儒文紮了個木架,讓他自己拖著。


    唐洛目眥欲裂:“我說了我去!大不了殺了我!別碰我兄弟!”


    但大家都知道這是不可能的,更不願意承擔計劃失敗的後果。顏槿說了幾句,忍無可忍,直接敲暈了他,讓人架走,爭論就此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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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被誇獎到臉紅(灬——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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