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懷陵布置了功課,葉宴之不敢躲懶,坐在書桌前認真看書,十序不過數百字言,但從未認真聽過先生講課的葉宴之隻覺晦澀難懂,看了顧大哥的注釋更覺懵懂,不僅有注釋更有數種解法,需認真凝神,還要反複細想才能知一兩分真意。


    一看四書就想睡覺的葉宴之隻覺頭腦脹痛,強打精神細看。


    西屋光照好,窗戶開的大,薑氏讓葉宴之在這邊看書,軟軟拿著東西從蠶室走出來的時候,抬眼就看到了臨窗而坐的葉宴之。


    眉目精致的少年郎被日光淺淺渡了一層金輝,更添數分清貴,隻略顯青稚的臉上眉頭緊鎖,神情肅穆的垂眸看著手中書,抿唇不言的模樣竟有幾分貴氣天成凜然不可侵犯之感。


    軟軟偏頭靜靜看了一會,腦海裏回想的卻是剛才那個關上門後回身看到自己就在身後,眼睛一下瞪得溜圓,磕磕巴巴說剛才有人問路的葉宴之。沒有戳破他拙劣的謊言,點頭,他竟也信了,自以為悄悄舒了一口氣的模樣實在讓人忍俊不禁。


    其實自己什麽都聽到了,並不在意,是真的不在意,畢竟,從懂事之後,娘就經常如此,初時還會難過,後來就是習慣了。不能說話,不能和人交流,不能和爹娘撒嬌,注定了是沉默寡淡的人生。


    那時就學會了不要期待,不期待,就不會失望。


    垂眸,眼簾半掩,不自覺出神,側顏白的恍若透明。


    “砰———”


    顧軟軟回神,剛抬頭就聽到葉宴之吸氣的呼痛聲,抬眼望去,葉宴之正齜牙咧嘴的捂著額頭,瞪圓的眼還有些似睡非睡的困倦,他無聲的嘟囔了幾句,揉了揉額頭,又坐直身子繼續看起書來。


    光潔的額頭有些發紅,顯然是剛才撞的。


    顧軟軟忍笑,悄悄躲遠了些,繼續看著葉宴之。


    看他很想努力認真看書,又看著他那雙漂亮的眼睛慢慢有些發暈,看他眼皮愈發沉重慢慢漸闔,看他腦袋一點一點的又往下落。


    “啪———”


    這次倒沒有頭撞書桌了,是他自己陡然清醒,然後一巴掌拍向了腦門,這一巴掌一點兒都沒留情的,額頭紅了一片,甩了甩腦袋,又繼續看書。


    顧軟軟捂著臉笑,一對酒窩蕩蕩的,笑完後,無聲的回了隔壁。


    臉頰的那一對小酒窩在看到拿著掃帚站在院中出神的劉氏後,消弭於唇邊,神色平靜對著劉氏點了點頭。驟然看到顧軟軟,劉氏也有些驚訝,眼眶一紅,可她還沒開始哭,顧軟軟已經走過她向著廚房而去,沒有回頭。


    劉氏呆呆的看著顧軟軟的背影。


    以前隻要自己一看她,她就會來接過自己手裏的活計的……


    走到廚房將前些日子在山裏摘的果子尋了出來,果子已經徹底熟透,清洗幹淨後,用刀對半切開,用勺子挖出薑黃的細碎果實,挖了一小籃之後停了手,用紗布包著在清水中不停揉搓,渾黃的汁水慢慢溢出,過濾一次後倒進了碗中,讓它自己慢慢凝固。


    又去櫥裏拿出了小半袋幹核桃,兩個核桃在手心一壓就碎了,將剝出來的核桃放在白瓷小碟子裏,顧軟軟手速快,一會子就剝了一碟出來,將袋子係好放回鬥櫥裏,又拿了小包紅糖出來,正要炒糖漿,頓了頓,又去尋了一小包枸杞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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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想著葉宴之剛才那愁眉苦臉的模樣。


    恩,核桃和枸杞都能補補腦。


    顧軟軟很快就做好了一盤琥珀核桃,足足的糖漿包裹著,又香又漂亮,再去看碗中的涼粉,晃了晃,已經徹底成形,舀了一勺蜿蜒倒了進去,又撒上了一層白芝麻。


    將兩個一起放在食盤中,端去了自己屋子,在書架上翻找了片刻,拿出一本簿冊來,這才端著一起向隔壁走去。


    出來的時候,劉氏還站在院中,正神思不屬的掃地,聽到腳步聲抬頭,見是顧軟軟,想喊人又不知為何沒出聲,隻紅著眼泫然欲泣的看她,顧軟軟恍若未聞,垂著眼簾端著食盤腳步不停。


    見顧軟軟又和剛才一般馬上要路過自己,劉氏什麽也顧不得了,一把拉住了顧軟軟。


    “軟軟,懷陵帶著懷月上山去砍柴撿柴火了。”


    雖然今天很是難堪,但剛才懷月背著比她還大的背簍喪氣的跟著顧懷陵出門時,劉氏心都絞痛了,“懷月從來沒做過這些的,就算要學做家事,也要慢慢來不是嗎?”


    “你勸勸你大哥,他最聽你的話了,你也很心疼懷月不是嗎?往常她要什麽你就給她什麽,現在就不心疼她做活麽?”


    顧軟軟看著劉氏的眼,想跟她說,不心疼,懷月和自己從不親近。往常確實給她許多東西,因為自己始終是姐姐,那些不在意的東西,她喜歡,就給她了。


    但兩人,確實從未親近過。


    但是顧軟軟沒有開口,因為劉氏看不懂自己的唇語。


    往常爭著做事,是不想讓自己閑下來。


    顧軟軟在這裏出生長大,村裏的人大多都是善意的,沒有什麽閑言碎語,甚至許多老人都很喜歡顧軟軟,憐她沉默的人生,可是顧軟軟不怎麽喜歡出門,善意是真的,可每每自己走過後,都能聽到她們搖頭歎一句可惜。


    可惜了,這麽乖的女娃子。


    可惜了,這麽勤快,家裏家外都是好手。


    可惜了,她不是啞巴就好了。


    就隻能埋頭做事,做事能讓自己充實,讓自己沒空東想西想,累極了便倒頭睡,既成事實,日子就要安穩的過,若滿心怨懟,哥哥就更放心不下自己了。


    劉氏一直定定看著顧軟軟的眼睛,試圖在她眼裏找到心軟,找到猶豫,可是沒有,什麽都沒有,她始終都是平靜的。


    顧軟軟搖頭,平和的臉上找不出一絲其他痕跡。


    這次是大哥要管,自己當然不會阻攔。


    單手拿著食盤,將劉氏握著自己手腕的手指掰開,繼續向外走,劉氏不可思議的看著顧軟軟的背影,一天的難堪全都湧了上來,“你怎麽那麽狠的心!”


    “我是你娘,那是你妹妹,你都不管的嗎!”


    有些歇斯底裏的低罵人傳入耳中,顧軟軟腳步沒停,直接跨出了門。


    剛走進隔壁院子就一陣嘎嘎聲,鵝圈裏一群還沒換上翎羽的小鵝又在打架了,顧軟軟扭頭看去,小小一隻卻凶的很,撲棱著小翅膀互相啄來啄去。


    真像剛才的葉宴之。


    把娘擋在外麵,聲音聽著冷漠,瘦削的背影筆直,氣勢很足,但無端就讓人覺得ddd


    奶凶奶凶的?


    顧軟軟的心情沒來由地就好了,端著東西進了屋子。


    走進一瞧,見他端端正正做在書桌前看書,竟然沒打瞌睡?葉宴之聽到腳步聲扭頭,顧軟軟一看他就忍不住笑。


    原本光潔的額頭一片緋紅,額心甚至隱隱泛青,這是拍了多少次又拍的多狠?


    葉宴之不解的看著顧軟軟笑彎的眼,不過視線落在顧軟軟端著的食盤上,當即一喜,“顧妹妹,是給我的嗎?”


    顧軟軟點頭,放在他的麵前。


    葉宴之:“有勞顧妹妹了。”


    琥珀核桃葉宴之是認識的,但這一碗微黃的白凝葉宴之不認識,嗅了嗅,蜂蜜中藏了一昧果子的酸甜,用勺子挖了一勺送入口,冰涼又酸酸甜甜的,眼睛一亮,“很好吃,顧妹妹,這是什麽?”


    做的食物別人愛吃,心情自然也是好的。


    顧軟軟笑著拿過紙筆,寫。


    山裏的一種果子,不知叫什麽名。


    葉宴之夾了一塊琥珀核桃入口,足足裹的兩層的糖漿讓葉宴之心滿意足的彎眼,低眼去看顧軟軟的字,字體溫潤清秀,安靜中卻隱帶風骨,當真如她的人一般,雖然安靜溫婉,但誰也不能忽視她。


    “顧妹妹你的字寫的很好。”


    聞言,顧軟軟看了一眼葉宴之鋪在書中上的紙,上麵已有墨跡幾行,字體不似哥哥的嚴謹,是一股灑脫舒朗之意,看著就覺得主人應會讓人覺得很是舒適。


    微笑,搖頭,落筆。


    不及你。


    不及你?葉宴之怔怔的看著那三個字,連口中的核桃都忘記嚼了。


    還未回神,顧軟軟又將一本簿冊遞了過去,葉宴之接過,翻開,竟又是一本手抄《中庸》,上麵亦是滿滿注釋,但和顧大哥的簡略不同,顧軟軟的注釋很直白,由淺入深,葉宴之一看就懂,不像顧大哥那本,跟看天書一樣。


    不掩詫異的看著顧軟軟,“顧妹妹也看四書?”


    女兒家該會的她都會,現在連四書也會了,這麽厲害,還有什麽是她不會的麽?


    顧軟軟落筆寫:當初哥哥學的時候,也教了我一些。


    筆鋒一轉,又在紙上寫:哥哥很欣賞你。


    “顧大哥很欣賞我?”


    葉宴之一下子抓住了重點,先前看書的時候,滿心氣餒,早上顧大哥好像有些不高興,自己是哪裏惹他生氣了?而且顧大哥都將手劄給自己了,可自己居然,居然看不懂!


    現在顧妹妹說顧大哥很欣賞自己?


    看著葉宴之一瞬間亮起來的雙眸,像盛滿了整條星河,顧軟軟也跟著淺笑,點頭。


    哥哥的書很少外借。


    若不是看中他,哥哥不會借書給他,更不會出題考他。


    顧軟軟閑話片刻就回去看酒書了,葉宴之認真翻看兩人給自己的書,顧大哥沒有嫌棄自己,他很欣賞自己!喪了一個上午的頹廢立時沒了,雞血滿滿,同一句話,看過顧妹妹的注釋後再去看顧大哥的,也能看懂一半了。


    葉宴之認真翻看,翻著翻著手一頓,視線飄向了桌麵。


    顧軟軟剛才寫的字並沒有帶走,素白的紙張上墨跡幾行,有長有短,葉宴之的視線牢牢的鎖在最短的那三字上。


    不及你,不及你,不及你————


    葉宴之抿著嘴偷樂,顧妹妹這麽厲害的人,居然誇自己了。樂著樂著,眨了眨眼,奇怪的摸了摸自己臉,怎麽覺得有點燙?又做賊似的四顧一番,確定周圍都沒人,迅速扯過紙張,對折幾番,將那三字的一行撕了下來,對折兩次,小心翼翼的放進了荷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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