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宴之慣例在牢房又巡視了一群, 這地牢每天都有老人走新人進, 但新進的那一些, 確實是實實在在的賭徒。若有所思的看著牢房,如果這些賭徒都是真的, 那最後的二十六兩銀子出在誰的身上?


    一百兩已出七十四兩, 還剩二十六沒有頭緒。


    遠遠的聽見有人說話聲, 抬眼看去, 是李鶴在吩咐些什麽。


    李鶴說完話眼皮一抬就看到葉宴之站在甬道中靜靜的望著自己,地牢陰森,他穿了一身絳紅玄金的衣袍,這是新做的,這段時間葉宴之的身高又往上拔了一截,長腿瘦肩, 少年身姿有些清瘦,頭頂燭光暈黃灑下, 姣若朗月,漫天星河匯於他一人。


    小公子生的太好,不管誰關進去都會下意識的屏住呼吸去看他。


    李鶴垂眸,不看葉宴之那雙漆黑的雙瞳,上前,恭敬道:“少爺,凜叔說了,刑房那個人你來審。”


    俞凜也想看看,在地牢看了這麽多天的刑罰, 葉宴之能不能審人了。


    葉宴之看著李鶴,李鶴生的高大魁梧,肌肉橫生的手臂和粗壯大雙腿說著他的爆發力,臉上的傷疤更是他悍勇的證明。


    “李鶴。”看了一會後,葉宴之出聲。


    “屬下在。”


    李鶴也在想,小少爺會怎麽審那個人,小少爺在刑房看了許多天,但是沒有親自動過手,低垂的視線看到了葉宴之垂在兩側的手,修長白皙,溫潤如白玉。


    這雙手若是沾上血,又是什麽樣子?


    “你能教我拳腳功夫嗎?”


    李鶴正在可惜,這雙手生的太好,沾上血雖如雪頂寒梅驚豔,但到底是被玷汙了,誰知驟然聽到了這個話,茫然抬頭看著葉宴之目光灼灼的雙瞳。


    “啊?”


    看著李鶴極為魁梧似一座小山的體型,葉宴之皺了皺眉,又補了一句,“適當就好,要是練成你這體格,我肯定娶不到媳婦了。”


    李鶴:“…………”


    “顧大哥,今天吃韭菜豬肉餃子怎麽樣?好久沒吃了。”


    葉宴之推開門,屋中點了四個燭台,書案上還放了一盞六簷琉璃燈,哪怕在地下亦亮如白晝,顧懷陵端坐看書,翻過一頁,頭也不抬的“恩”了一聲。


    葉宴之也沒再說話,將身上沾了血氣的衣裳脫下,換了一件葛青絲綢褂子,衣襟也不理好,懶洋洋的敞著,他生的好,眉目精致恍如春陽,這番不修邊幅的模樣竟也了幾分晉唐風流公子的雅韻。


    伸手倒茶,靛青袖沿劃過木紋桌麵,喝了半杯茶後看著顧懷陵,“顧大哥,最後的二十六兩,你有頭緒了嗎?”


    兩人一共找出了八個人,共七十四兩銀子,兩兄弟一人四個。


    聞言,顧懷陵從書中回神抬頭,在地牢呆了大半月,顧懷陵清潤如昔,隻眉目內斂許多,往前還能見的少年銳氣似乎消弭了,迅速沉穩了起來。


    “有一點頭緒,你呢?”


    葉宴之笑,“我也有,但還需要時間找證據。”窩進椅背,“可我不想那麽快走,你呢?”


    “我也不想。”


    “我想學武。”


    “我想看書。”


    顧懷陵是真的想看書,這後麵滿牆的書架,先前以為都是四書五經課業的書籍,其實不然,這滿牆的書架,竟涵蓋了天文天工山河等等書籍,但整個大周的堪輿圖都有,甚至還有許多秘聞異事的書籍,居然還有教如何觀情猜心的。


    顧懷陵如獲至寶,恨不能夜夜苦讀。


    諸多古本,怕是府城的藏都沒有這裏的書珍貴。


    這些書太珍貴,譬如堪輿圖是絕不能現人前的,自己沒有本事護不住不能帶出去,就隻能留在這裏看。


    兩人異口同聲,“那就再呆一段時間?”


    顧懷陵點頭,但又道:“你想學武自然可以,但你不能落下功課,你別忘了,你明年就要參加童生試。”葉宴之也嚴肅道:“看書沒有錯,但你也不能日日苦渡,需得鍛煉自身,不然就成病秧子了。”


    顧懷陵頷首,想了想,伸手拿過一張空白宣紙,“那咱們列個時間,看書練武兩不誤?”葉宴之深以為然,兩人慢慢商定一日時間規劃。


    俞凜既然發話讓葉宴之審這個人,其他人就不再對他用刑,葉宴之沒出聲,他們也不管他,就把他綁在刑房,每日隻有一碗水半個饅頭吊著。


    地牢無日月,隻能由著外麵的人進來送飯才知道到了飯點是什麽時辰,今天葉宴之點了韭菜豬肉餃子,其他人也跟著吃餃子,他們兩人的飯食自然送到屋子去,其他人都在大堂裏尋個空位擺了兩張大圓桌。


    十多個壯漢都是食量驚人,滿滿當當兩桌餃子,莫名其妙有了過年的味道。


    地牢裏關著的人隻保證他們餓不死,熱飯都用不上一口,現在空氣彌漫著的韭菜豬肉肉香鑽進鼻孔,看著那胖乎乎似元寶的餃子,口水不停蔓延。


    而被關在刑房用刑了一天哪怕尿了褲子也沒開口的張生則睜著腫脹的眼,看著幾個人端了幾盆和地牢風格完全不符的韭菜延牆擺著,韭菜似乎剛割過,缺口整整齊齊,張生一臉茫然的看著那幾盆韭菜。


    韭菜也能算一種刑罰嗎?


    陰森可怖的刑房裏突然冒出來幾盆綠油油脆生生的韭菜,荒誕又有些好笑。


    ………………


    “阿姐,那邊,那邊那串好大。”


    顧軟軟順著顧懷月的聲音望去,綠葉掩印中,果然有一串紫汪汪的大葡萄,隔的有些遠,站在長凳上的顧軟軟墊腳伸手往那邊靠,顧懷月忙放下背簍,抱著顧軟軟的腿,指尖勾了過來,左手剪刀哢嚓一聲,大葡萄就落在了手心,遞給顧懷月。


    顧懷月接過放在了背簍裏,背簍裏已經裝了大半的葡萄,個個圓潤飽滿,顧懷月沒忍住,偷偷吃了好幾顆,很甜。


    顧家沒搭葡萄架子,是這同村周婆婆家。


    周婆婆的媳婦手很巧,搭的葡萄架也和被人不一樣,直接在院子裏搭出了一座葡萄走廊出來,夏日裏乘涼賞月的好去處。


    “阿姐,滿了。”


    顧懷月看著裝滿背簍的葡萄,提醒顧軟軟,顧軟軟點頭,從長凳上跳了下來。已入七月,驕陽似火,哪怕此時已經接近日暮,動一會依舊一身的汗,顧軟軟袖口挽至手肘,白生生的手背碰了一下額頭,薄汗拭去,額間碎發偏至一旁,露出光潔飽滿的額頭。


    從懷裏掏出一吊錢遞給顧懷月,顧懷月捧著錢噠噠跑進去拿給周婆婆。


    顧軟軟站在原地歇了一會,看著背簍裏的葡萄,彎身摘了一顆,剝開皮,飽滿的汁肉送如口,立刻滿口的葡萄香,十分甜,周家媳婦手巧,葡萄也養的好,不僅比別人的大顆,甜度也勝了幾分。


    對口味清淡的顧軟軟來說,有些過於甜了,如果是他的話,可能會很喜歡。


    顧軟軟眉目一怔,眼睫輕顫,看著手裏的葡萄皮,指尖沾了紫色的汁液,甜膩膩的黏在手上,呆呆的看了一會,抿了抿唇,掏出帕子把它擦去了。


    顧懷月從裏麵跑出來,“阿姐好了,我們回去吧。”


    顧軟軟點頭,蹲下背起背簍,又將手裏的柴刀遞給了顧懷月一把,顧懷月接過,落了半步跟在顧軟軟身後,一手用力拖著背簍幫顧軟軟減少點重點,一手拎著柴刀,出了周家門後,兩姐妹都警惕的看著四周。


    前段時間村裏忽然來了幾個生人,都是年輕人,看著流裏流氣的,總是有意無意的在顧家四周晃蕩,還都挑顧父顧二叔出去幹活的時間來。


    兩姐妹那兩日都閉門不出。


    正當顧父打算聯合村裏人去找那幾個人時,他們忽然又不見了。


    雖然已經過去了好久,一直都沒看到那些人的身影,但姐妹兩還是有些怕,出門總是特別警惕。


    周家在村東南,顧家在村北,走了一刻鍾的功夫才遠遠的看到自家屋子,看到自家屋子後,顧懷月鬆了一口氣,右手仍然托著背簍,抬眼四顧,“哇,阿姐你看!”


    顧懷月指著天際,“太陽和月亮都出來了。”


    顧軟軟抬眼看向天際,暮色漸合的天幕中,夕陽還剩殘影,月亮卻已經漸漸爬上了樹梢,日月難得同處一地,顧軟軟放下背簍,仰頭默默欣賞。


    “阿姐我跟你說哦。”看了一會,顧懷月壓低聲音拉了拉顧軟軟的衣袖,顧軟軟配合彎身,顧懷月看了一眼四周,確定沒人,貼在顧軟軟耳邊道:“我昨天去找二丫玩,看到他哥和梅姐姐在苞穀地裏啃嘴巴呢。”


    顧軟軟一怔,杏眸微微睜圓,幾息後回神,嚴肅看著有些懵懂的顧懷月。


    你有跟別人說過嗎?


    顧軟軟一字一頓說,顧懷月看懂了,搖頭,“沒呢,我就和阿姐你說了一嘴。”顧軟軟點頭,囑咐她:這事不要外傳,你也別念著了,知道嗎?


    顧懷月乖乖點頭。


    顧軟軟也沒了賞景的心思,彎身背著背簍繼續往家走,顧懷月跟在一旁,小聲問道:“阿姐,定了親的兩個人,就要啃嘴巴嗎?”


    顧懷月看到的那兩個,是村裏已經定過親的,今年冬至就是婚期。


    這話一出,顧軟軟腳步一個踉蹌差點摔了過去,顧懷月忙把人拉住了,黑白分明的眼睛不解的看著顧軟軟,顧軟軟歎了一口氣,伸手揉了揉她的頭。


    不許再問!


    顧懷月隻得閉嘴,本來還能問為什麽要吃嘴巴,互相吃口水不惡心嗎?看到顧軟軟難得沉下來的臉色,到底沒敢開口了。


    進屋掌燈,顧父還在地裏沒有回來,估計是知道家裏沒人,劉氏也沒鬧騰,屋子裏很是安靜,顧軟軟歇了一會,將葡萄拿出來放在簸箕裏,係著圍裙準備做飯,顧懷月已經先一步去廚房生火了,剛出堂屋,門外聽到有人喊。


    顧軟軟快步出去,是村裏來回縣城趕車的老漢,他送來了兩封信。


    顧軟軟謝過了他拿著信回堂屋在燈下看,一封有署名一封沒署名,顧懷陵的自己顧軟軟太熟悉,一看就能看出來,至於沒署名隻有一個空白信封的———


    拿著信的指尖微蜷,莫名其妙就開始緊張了起來,有些不知所措。


    “阿姐,是誰啊?”


    廚房裏的顧懷月也聽到了動靜,顧懷月進門之前,顧軟軟就先一步將沒署名的那封信對折塞進了袖口暗袋,回身看著走進來的顧懷月,揚了揚手裏的信:大哥送來的信。


    “快快。”顧懷月眼睛一亮,“看大哥說的什麽。”


    顧軟軟回來有一個多月了,再也沒去過縣城,不是不想去,是那邊傳來話說,顧懷陵和葉宴之去別的地方學習了,不在私塾歸期不定。


    “阿姐你快看。”顧懷月已經在跟著老村長學認字,但隻認得簡單的,還不能看信。


    顧軟軟拆開信封拿出信紙,細細去看。


    大哥說他很好,在跟著葉宴之的舅舅學習,讓家裏不必擔心他一切都好,又問爹娘是否安好,家裏是否有難事,最後說了他們在一個封閉的地方學習,不必回信,有事可以去找林先生。


    顧軟軟將信給顧懷月慢慢念了一遍,顧懷月還沒說話顧父也回來了,當聽到顧懷陵來信時,顧父手裏的鋤頭都忘了放,顧懷月給他講了一遍大意。


    得知懷陵是跟著葉宴之的舅舅在學習,顧父扭頭看著顧軟軟:“宴之那個舅舅好相處嗎?”


    想到葉宴之那個舅舅就想到他一腳踹斷了葉宴之的肋骨,顧軟軟默了默,看著顧父擔憂的神情,違心的點了點頭。


    顧父鬆了一口氣,把鋤頭放到一邊,又想著懷陵既然跟著人家學習,就算不是正經先生不用給束脩,但自家還是要感謝一番,心裏盤算著該給什麽,想到就做,回屋去翻家裏的東西了。


    顧懷月也跟著去湊了熱鬧。


    堂屋隻剩顧軟軟一人。


    顧軟軟原地站了一會子,到底沒忍住,將那封沒署名的信掏了出來,小心撫平信封對折的折痕,看著信封發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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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個多月了。


    從縣城回來後,就和他沒有半分的聯係,連個口信都沒有。


    剛回家時是歡喜,呆了幾天後是想念,而一個多月後的現在,是害怕。


    兩人之間的那層朦朧曖昧並沒有講明,他忽然就沒了音訊,雖然從剛才大哥的家信中知道他們在一個封閉的環境,不能傳信,但這一個多月的胡思亂想還是讓顧軟軟有些茫然,有些不知所措,好似私塾的那一段都是自己的臆想,是鏡花水月。


    回家了,那場夢就散了。


    沉默好久,才屏息打開了信封,掏出裏麵對折放在心裏的信紙。


    展開,不似大哥的滿滿一頁關懷問候,這張紙上麵就一句話,顧軟軟將那句話一字一字的讀進了心裏,心中縈繞綿延一個月的不安,忽然就散了,嘴角有意識的自己悄悄上揚,一對小酒窩也跟著跑來湊熱鬧。


    他說:日月更迭,星辰漸隱,我心不改。


    耳邊傳來腳步聲,顧軟軟回神,將信小心的放在了懷裏,杏眸含著笑去廚房做飯了。


    吃過晚飯後,和顧父顧懷月閑聊了一番,顧軟軟將葡萄搬到了院子裏,就著廊下的燭台開始做葡萄酒,顧懷月在一邊幫忙,顧軟軟坐在小板凳上,抬頭看了一眼天際。


    明月已升,星河璀璨,綿延無邊無際。


    ………………


    既然已經製定好了時辰,顧懷陵和葉宴之都按著計劃走,跟著李鶴學了一個時辰的拳腳後兩人回屋,因著葉宴之傷沒好全,不能有大的動作,所以他還好,隻是臉有些紅,顧懷陵就是實打實的一身汗了。


    回屋後兩人迅速換了一身衣裳。


    顧懷月站在床邊用汗巾擦著滿臉的汗,葉宴之正在整理書桌,練武完了就該看書了,顧懷陵看著他將好幾張信紙都收進了抽屜,不解問他,“你不是寄出去了嗎?”


    兩人同住一個屋子,顧懷陵當然知道葉宴之在給軟軟寫信。


    他寫了好多,滿滿當當好幾張紙。


    可信不是寄出去了嗎?怎麽他寫的信還在?


    葉宴之動靜一頓,神色如常,“太嘮叨了,我寄的其他的。”


    顧懷陵點頭,沒有多問。


    兩人歇過一回後,對坐開始看書。


    葉宴之垂眸看著自己收在抽屜裏的信紙,裏麵滿是自己對顧妹妹的思念,想她,念她,想抱抱她,想知道她這一個月做了什麽。


    想問她,有沒有想我。


    最後沒有寄出去。


    不是怕她嫌自己囉嗦,是經過這一個月的地牢生涯,知道以前的自己實在太不穩重也太唐突了,情衷尚未表明,兩人也沒過了明路,這些話若是被別人看到,對她名聲有礙。


    看著那幾張滿是字跡的信紙,葉宴之抿唇。


    我會告訴你的,這些話我會當麵告訴你的。


    將信紙放在抽屜最深處,垂眸看著腰間的荷包,荷包是新做的,但裏麵的東西自己一直保存的很好,指尖輕輕摩擦荷包,那裏麵就一張小紙條,摸過去恍若無物,但葉宴之就能清楚的摸出那張小紙條的輪廓。


    我會認真念書,一定會有那麽一天。


    你看著我的眼睛,親口對我說,我真的很厲害。


    一想到顧軟軟那雙漂亮的煙波大眼微驚的看著自己,粉唇微啟,詫異的說著,你怎麽那麽厲害呀?


    想到這一幕,暗無天日的地牢也有了春陽,暖暖的照下來,全身心都是懶洋洋的舒適。


    俞墨的考驗我不怕,葉岑我也不怕,我什麽都可以學,什麽都可以做。我會拿回葉家,我會掃平一切不安,我會護你一世安穩。


    拍了拍荷包,收拾好情緒,認真看書。


    作者有話要說:  大肥章哦,躺平,求揉肚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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