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楚肆從破廟中走出, 風停雨歇, 連綿半月的暴雨不知何時散去, 漆黑深沉的夜空幽邃如洗。


    明月高懸,顆顆星辰在其上閃爍,如同鑲嵌於黑色綢緞上的各色寶石。


    他神情平靜,抬頭仰望著不知多高遠的天穹, 幽幽光輝自眸中閃過。


    見他這副姿態,不知為何,緊跟在其身後走出來的一行人竟是莫名不敢吭聲, 一個個垂首低眉, 屏氣斂息。


    最終還是容音率先開口, 打破了這份詭異的平靜:“皇、皇兄,你這是……”


    “測算星相。”楚肆並未回頭, 隻輕輕吐出幾個字。


    容音:“……啊?”


    ……雖然似懂非懂,但聽起來就感覺好厲害的樣子哦。


    楚肆還保持著望天的姿態, 一雙幽深的眸子直直凝望著漫天星辰,隻漫不經心道:“以你的智慧, 說了也不懂。”


    “……”容音臉上笑容漸漸消失,“……這樣哦: l。”


    為什麽會變成這樣呢?皇兄的失魂症治好了, 而且還變得這麽厲害, 明明應該是雙倍的快樂, 合在一起, 應當是一件讓人無比歡喜的事。為什麽她卻暴躁得想要打人呢?


    正當容音在內心中努力克製住自己想要打人的衝動時, 周圍突然響起一陣淩亂的腳步聲, 還有刀劍和盔甲碰撞摩擦的聲音。她整個人如驚弓之鳥一樣瞬間緊繃起身體,警惕地回過頭。


    就見原本躺在破廟外地麵上的那支數百人的騎兵中,陸陸續續有人從地上站了起來。


    這些人隻是茫然了幾息,很快便回過神來,周身靈氣震蕩將身上狼狽的泥水盡皆抖落。緊接著,他們幾乎不約而同向著兄妹二人所在方向望來。


    確切的說,是用一種敬畏交織、恭敬非常的目光望向楚肆。


    伴隨著清脆的盔甲碰撞聲,這些人整整齊齊跪了一地。一種無聲的肅穆氣氛彌漫開來。


    “……詐、詐屍了?”


    本還緊張不已的容音呆呆張大了嘴,傻愣愣看著這一幕,好半天才僵硬扭回頭,繼續傻呆呆看著楚肆。看她那迷茫的小眼神,顯然還沒搞明白發生了什麽。


    “他、他們……不是死了嗎?”


    話音剛落,不知何時已經重新垂下眼的少年便向她投來了輕而澹的一瞥。那純粹而幽深的眸子帶著澹澹的疑惑。好像在質疑她為什麽會有這樣的想法?


    這無辜而困惑的眼神讓容音隻感覺自己身上有什麽東西被踩在了地上摩擦。


    熟悉的暴躁感再次出現,讓她一張清麗絕倫的小臉都不由微微扭曲。


    “當然沒死。”


    原本雙手負立在一側的少年收回了看向天際星辰的目光,轉身掃過恭恭敬敬跪倒一地的玄甲騎士,隨即視線落在一臉茫然的少女身上,搖頭輕歎一聲。


    “怎麽,在你看來,我是這樣冷酷凶殘的人麽?”


    他的語調裏帶著一抹極澹極澹的悵然,聽上去彷佛痛心疾首一般。


    夜色濃濃,幽幽月光照耀著少年俊美逼人的側臉,長長的睫毛低垂,遮住了他的眼神。看上去憂鬱莫名,似乎是因為親生妹妹的誤解而心情低落。


    容音莫名其妙變得愧疚心虛起來。完全忘記了就在不久前剛剛被某人毫不留情打擊了智商的暴躁感。也忘記了能夠獨自解決一支騎兵,讓神像之靈都不由頂禮膜拜的存在,又怎麽會如此脆弱?


    沒等她反應過來,楚肆接著解釋道:“事實上,任何人我都樂於給他們第二次選擇的機會。所以,我隻不過是和他們在夢裏好好地溝通交流了一番。”


    他語調溫和,眼角眉梢猶帶笑意,烏黑墨發隨著同色衣袍在夜風中輕輕飄動,看上去猶如風流寫意的世家公子。


    “……順便說服了他們棄暗投明,改邪歸正而已。”


    容音繼續呆呆張大了嘴,腦袋運轉不靈的她像是變成了一隻學舌的鸚鵡:“……說服他們棄暗投明,改邪歸正?”


    “是啊。”楚肆認真點點頭,“在這方麵,我還算略有心得。”


    ……至於那些在他娓娓勸說下依舊不動搖的魏侯的死忠,自然就隻能永遠長眠了。


    念及此處,他心頭掠過一抹遺憾。


    ……畢竟靈魂才剛剛蘇醒,又要小心應對此界天道壓製,難免準備不全。暫時隻能利用精神力製造幻境,在其中進行最簡單的物理說服。否則的話,把整支騎兵團連同那位首領一起打包帶走,應當也不是什麽難事。


    看著少年遺憾悵惘的神情,容音默默閉上了嘴。直覺告訴她,再問下去絕非好事。


    盡管對楚肆還有諸多疑問,她也不曾繼續追問。此界從來沒有奪舍重生之事,相反倒是有不少修行者覺醒前塵,重活一世的傳說,因此楚肆身上的變化雖大,容音倒也能接受。隻當自己這位兄長終於補全魂魄,記憶複蘇,說不定前世還是一位大人物呢。


    看了看在楚肆一言之下重新排列得整整齊齊的數百騎兵,又看了看身邊剩下的最後兩名護衛,容音將期待的目光望向楚肆:“皇兄,接下來我們去哪裏?”


    “接下來麽……”楚肆再次抬頭望了望天空,微微一笑,“向南去。”


    說著,他便毫不猶豫踏上馬車,將寒涼的晚風、深濃的夜色,與夜幕中的星月光輝,盡皆拋至身後。


    在他身後,如絲如綢的夜幕上,群星光芒大作。其中被楚肆凝望許久、也是最耀眼的那顆紫微帝星,一時大放光芒。


    暴雨雖然已經停歇,地麵卻還是泥濘一片。馬車軲轆緩緩自泥地中駛過,哪怕有特殊的陣法加持,也快不起來。


    行駛的馬車中,楚肆表麵上閉目小憩,實際上卻是在整理著自己的記憶。


    這個世界發展至今,經曆了太初紀,神魔紀,以及人族最鼎盛的人道紀。天地間靈氣日漸衰弱,人族也漸漸不再迷信個人武力,越來越崇尚集體勢力。於是有了城邦、諸侯國和大統一王朝。


    而就在距今千年前,楚肆的上一世——那個遍遊諸國,興學立說,治國固邦,至今仍被奉為聖賢的存在——所在時代,數百邦國並存之時,原本蓬勃發展的人族開始發生變化。仙神傳說不知不覺傳揚開來,有人飛升成仙,有人證道為神。人道氣運受到壓製。


    “聖賢”去世不久,曾經的聖賢棄徒,後來的紫微帝君,有天道垂青,短短時日便飛升得道,甚至一劍劃分天人兩界。從此仙神高居於天,獨享濃鬱靈氣,而凡人隻能生活在靈氣貧瘠的人間。這個世界的格局就此發生了劇烈變化。


    從前世到今生兩次輪回間隔中,近千年楚肆不曾參與的空白裏,天界由初開辟到繁榮鼎盛,人間界卻是幾經戰火洗禮。


    ——原先的數百邦國被合並為大統一皇朝,皇朝又經曆數度分分合合,每隔數百年,這九州大地便要重新被洗牌,諸侯紛爭不斷。


    那時,天界諸多仙神也會投下目光,甚至直接或間接幫助某些諸侯上位,這也就是所謂的“天眷”之明君。


    亂世之中,求神拜佛者眾多。再加上這樣一番操作下來,人間帝王也開始祭祀神祇,似乎因此便可證明他帝王寶座的正統性。凡間修仙者更是不可計數。


    宮觀廟宇遍布九州,越來越多的凡人將一切希望寄托於仙神,奉上香火信仰,求得庇佑。全然遺忘了天界中那群高高在上的仙神,曾經也不過是凡人。


    “人道氣運,被壓製得很厲害啊……”


    寒風颯颯,漆黑的馬車穿過同樣漆黑的夜風,如同幽靈在曠野上駛過。馬車中的少年掀開車簾一角,望向無邊夜空。


    他平靜的瞳眸中,似乎倒映出一條橫亙於星河之間,身形虛幻,正在張牙舞爪、發出不甘咆哮的氣運之龍。


    以紫微星為首,天上群星光芒大放,如同一幅周天星辰圖。滔滔紫氣如瀑布垂落而下,將虛幻的人道氣運鎮壓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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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惜!倘若我能早一段時間蘇醒,不知該有多省事……”


    這是他的最後一世,原本在輪回時特意做了手腳,將會盡早覺醒記憶。


    隻可惜,楚肆低估了一隻被同一個人狂rua無數次的貓咪的反擊,以至於靈魂被排斥了十七年之久。醒過來的時候這個大一統皇朝“周”已經破滅。


    破滅的原因也很簡單,並非君不明臣不賢,而是頻繁四起的天災生生拖垮了這個國家。這些年來,地震、洪澇、幹旱……種種天災不斷,即便有修仙者入世救蒼生,也是杯水車薪。


    求神拜佛都無法得到回應之後,在有心人煽動下,天下百姓的怒火便齊齊燒向皇室,燒向了“失德”的天子。在他們看來,是天子無德,天厭之。


    於是,就有了三十六路諸侯聯盟。可笑的是,天子自殺後,這些諸侯或者說反王組成的聯盟立刻不攻自散,反而開始自相殘殺起來。


    若是大周皇朝還在,很多事情都要簡單得多。隻可惜楚肆蘇醒稍遲了一些,已經淪為了前朝皇子,天下反王追殺和抓捕的目標——不是想拿他當傀儡,就是想要將皇室血脈徹底解決,鏟除後患。


    如今,要想完成自己的計劃,還得重新將這個亂糟糟的天下扒拉到碗裏,再塑江山,鼎定乾坤。


    “麻煩啊……”


    馬車裏,少年輕輕嘟囔了一句,隨即懶懶靠在身後軟墊上,一副不想動彈的樣子。


    黑暗中,他目光閃了閃,唇角彎起一抹得意的弧度。


    “唔……幸好我也不是毫無準備,早早便找好了一堆甩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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