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狄的心麻木了,盯著她,反而饒有興致地打量,隻是仍舊沒有說話。


    薑紅妝期待著他至少能對自己說出一句話來,無論說的是什麽,都不再重要,當然,如果他肯說“紅妝,原諒我,讓我們重新開始”諸如此類的話,她這座看似堅不可摧的死城或許就要被攻陷了。


    她想要的,自始至終,不過一個他而已。


    “趙狄,我知道你心裏輕視我,無論我做什麽、說什麽,你都看不入眼。可是,你和唐虞的寶貝兒女,難道你也不管不顧了?求我,隻要你肯求我一句,我便不再遷怒於他們。”薑紅妝微笑著走向她,血色長裙翻飛,猶如紅霞一般。


    她彎腰與他平視:“趙狄,我不要你說抱歉之類的話,你的歉意一文不值,我也不要你的眼淚,我討厭男人流淚,可是趙狄,你欠我一段情。”


    趙狄抬眼,像看怪物一樣看著她,情分這種東西,沒有就是沒有,何來虧欠一說。


    “如果沒有唐虞,你會不會愛我?”她仍在糾結這個問題。


    趙狄沒那麽感性,這世界哪裏有那麽多的“如果”?


    薑紅妝仿佛聽出了他的心聲,她氣惱,可她不能讓他看出這份氣惱來,笑變成了掩飾:“她有哪裏好?她是美,可難道我就不美?就因為她看上去更柔弱些,你就篤定那個救了你的人一定是她!口口聲聲是我的好師妹,轉眼間就從我身邊搶走了你,你們耳鬢廝磨、花前月下,可有半分想到我——”接下來的事情她無法說出口。


    趙狄隻知她被退婚後負氣出走,從此以後性情大變,熱衷玩弄權術,卻從未細察這其中究竟發生過什麽。


    他對她,有意這樣漠不關心。


    “嗬——”她笑著歎氣,“知道為什麽從那以後,我隻穿紅色。”


    趙狄竟搖了搖頭,他是真不知,以往也不想知道,可現在不知為什麽,他忽然想知道了。


    薑紅妝的話裏不無悵然:“我這一生沒法穿上紅嫁衣了,所以我便要日日穿,你在我心裏,我要你日日都看著這樣的我。”她指著心口對他說。


    威嚴英武的男人似是在聽一個癲狂之人講的胡話。


    他保持著無動於衷,因為一旦有所鬆動,他或許整個人都會坍塌下來。


    亡國之君,本是沒有理由苟活於世,可她逼著他活,逼著他繼續錦衣玉食,他是這餘寒國內最尊貴的行屍走肉。


    “你想要的,隻是這樣?”沉默良久,他決定開口問她。


    這一問薑紅妝全無預料,她愣了愣,奇怪的是,他終於同她說了話,她卻不知該如何回答了。


    獨角戲唱得太久,突然變得不適應起來。


    “你在問我,問我想要什麽?”她猝然而笑,像極了瘋子。


    “我想要什麽,你竟不知?”她責問著他,也責問著自己。


    趙狄隱隱發笑:“你的事情我為何就一定全都要知道?”


    他涼薄無情的話語縱使今朝仍然可以輕易令她心疼。


    可是她早已不是當年的薑紅妝,如今誰若是讓她疼了乏了,無論是誰,她都會有力的還擊。


    “趙狄,你知道逞口舌之快的後果嗎?”她一展笑顏,“我真的很佩服你,在這種情勢之下,還不肯裝模作樣,哪怕逢場作戲也好,我很想教會你什麽叫做委曲求全。”


    “你想做什麽,旁人能改變嗎?都是無用功,我無力為之。”他回答得鏗將有力。


    “你都這樣說了,我又怎麽忍心讓你失望?趙郎。”薑紅妝這回卻是連假笑也沒有了,她的態度變得堅決起來。


    趙狄,你一定會後悔,我一定會讓你後悔!她暗下決心。


    “趙郎,雖然我很憐愛長樂,她的脾氣我並不討厭,可是誰叫她是你的軟肋,我隻能在她身上下些功夫了!”


    薑紅妝一口一個“趙郎”,叫得無比親熱和順口。


    趙狄心裏想得很透徹,他即使對她妥協,她仍舊不會容忍長樂,長樂的存在本身對薑紅妝來說就是一種挫敗。


    “你要怎麽對長樂?”他終究還是問了。


    “你女兒和我的阿弦之間剪不清、理還亂,後輩們的事情自然是由他們來解決,可惜,我家阿弦不會憐這樣的香,也不會惜這樣的玉!他是我一手帶大,對我惟命是從,我交代的事情他連異議都不會有。”


    趙狄帶了嘲弄發出質疑:“恐怕並非如此,據我所知,在諸多事宜上,薑弦與你都存有分歧,你們母子本就不是尋常的母子。”


    “那是以前,今後不會了。”她陰陰笑著。


    趙狄半信半疑看著她,“我好像從來都沒認識過你。”


    “那也正是我所期望的。”


    石牢裏很快又恢複了死寂,薑紅妝離開的姿態很是瀟灑,背轉趙狄的瞬間,她的心口傳來劇痛,那種痛感十分熟悉——這麽多年了,它還是蘇醒了過來。


    而長樂已被花舞帶到了府上一處僻靜的偏房內,事發突發,她連通知商枝都來不及。


    可花舞接下來的話讓長樂一驚:“聽絮姐姐已將府上來路不明的下人全部遣散走了,現在的薑府不會有任何可疑的人。”


    她不過是在告訴長樂何謂孤掌難鳴。


    長樂不與她廢話,所謂的好惡往往都是相互的,花舞不喜她,她也未必對她就懷有好感。


    而花舞是樂於見到長樂落難的,自從當日接下了薑弦布置下來的任務,她就止不住興奮,薑弦命她去尋雲煙城的罌膏,還要最純粹的那種。


    罌膏是何物?荻花門裏人人皆知,隻是雲煙城的罌膏略有不同,它針對的是女子。


    門主要這東西做什麽?花舞當即就生出疑問,可她沒問,這是規矩,下屬無需知道緣由,隻要無條件服從。


    但花舞卻能悄無聲息去打聽,去猜測,這一猜便真讓她猜中了。


    “花舞,如今你對我有生殺予奪之權,你該得意了!”長樂梳理著頭發,看似漫不經心。


    花舞頂看不慣她這種高高在上的態度,譏誚一笑:“公主言重了,折煞奴婢。”


    “花舞姑娘實在是謙虛,你這聲奴婢我可擔待不起,說吧,薑弦是怎麽交代的你?”她將頭發輕輕挽起。


    “公子當然是吩咐奴婢好生照看公主。”花舞笑得頗為瘮人。


    說完這話,她走向一側的案頭,上麵擺放著紅木托盤,隻是用布掩蓋著,不知托盤裏是何物。


    長樂早已留意到,想著大不了是蠱毒而已。


    可這雲煙罌膏,卻是比蠱毒還要陰毒。


    轉眼間花舞已取了托盤走向她,笑意在她豔麗的臉上慢慢蕩漾開來,“公主,奴婢曾經執行任務時,曾聽人說愛一個人的最高境界就是毀了她,彼時我不懂,如今似乎有一些懂了。”


    長樂如陷雲裏霧裏,薑弦原是比她預料得還要無情。


    “你家公子愛誰,又要害誰?花舞姑娘真是抬舉我了。”


    花舞大笑不已,笑彎了腰,笑出了眼淚:“你捅了我家公子一刀,真是讓人反感,可我現在明白了,你不過是在想,與其死在我家公子手上,倒不如讓我家公子先死在你手上,你想要這樣的了結?”


    “你很聰明,但隻說對了一半。”長樂冷冷道,“他遲疑不決,我隻是催促他一把而已,與他這樣膩著,我也厭倦了。”


    “下手吧。”她盯著花舞,無憂無懼。


    花舞沒有意料到長樂會是這種態度,她想聽到她恐懼的呼聲和慘叫,她想看到她瑟瑟發抖卻又孤立無援。


    “既然公主這般豁達開闊,那麽這件事情奴婢辦起來可就容易多了,門外的人也便不用進來了,我本以為還需要他們搭把手呢!”花舞的笑意退了下來,換了狠厲。


    托盤已是端端正正放在了長樂麵前。


    “公主是自個兒服用,還是奴婢差人來伺候?”


    長樂嘴角輕挑:“我有手有腳,不用人伺候。”


    這樣說,也是這樣做。


    挑開蓋布,是個瓷白的小碟,上麵擺著的東西很陌生。


    “這不是方糖吧?”長樂嘲弄一笑。


    花舞不懷好意:“嚐嚐看。”


    “花舞,你總得告訴我這是什麽?”


    “告訴你,嗬,告訴你後,我怕公主反悔不肯吃了。”花舞輕慢無比。


    長樂下巴微微揚起:“縱然我不吃,你可以強喂呀!門外那些壯實的家丁不都在那裏等著嗎?”


    一問一答都是輕快的語調,可這份輕快不過是刻意的偽裝。


    “公主講得頗有道理。”花舞點點頭,“這是雲煙罌膏,吃下去別有一番滋味。”


    長樂腦中轟然一聲,她看過醫書上關於雲煙罌膏的記載,是藥,也是毒,尤其對於女子而言,是深入骨髓的毒,也是欲罷不能的毒。


    她若是吃了下去,便是真正的毀滅,從此她不再是她。


    薑弦想用這種方式來控製她,還是折磨她?抑或是羞辱她?


    無論他是什麽用意,長樂也絕不再有任何僥幸心理。


    長樂又努力回憶了一下醫書的後半段,雲煙罌膏,此毒可解,然此癮難除,非意誌極其堅定者不能為。


    輕描淡寫的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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