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後靜靜看著那隻大手從容煮茶的動作,鼻間嗅著開始四溢的茶香,滾燙的熱汽白茫茫的,仿佛將她四周的寒氣皆驅散無形,卻也熏得她的眼睛有些發澀。


    茶湯被注入玲瓏茶碗中。


    許昀將茶碗端起,輕輕吹了吹。


    許明意看他一眼。


    二叔今日當真有意思,倒起茶來竟隻倒自己的——


    倘若是祖父在,少不得一巴掌拍他腦袋上。


    阿葵在一旁適時地提過茶壺,另倒了兩碗。


    “夫人嚐嚐。”許明意端起一隻茶碗遞到皇後麵前。


    皇後含笑接過,沒急著喝。


    許昀不著痕跡地掃了一眼,在心底冷冷笑了一聲。


    果然還是以往那般模樣,早同她說了許多遍,冬日裏飲茶,喝的便是一個燙字,邊吹邊喝才有滋味,可她偏要讓茶湯徹底冷掉才會入口。


    分明都已變成另外一個人了,怎不將這些習慣也改得徹底些?


    “你們去玩兒吧,阿葵以前不是喜歡玩扔雪球?”許明意捧著茶碗,對兩個丫頭說道。


    阿葵聞言看了身邊的阿珠一眼。


    “奴婢是喜歡玩扔雪球,但跟阿珠玩,還是算了吧……”


    別人砸雪球那就是砸雪球,可阿珠不一樣。


    ——再軟的雪隻要是經了阿珠的手那麽一攥,就不再是雪球,而是實打實的鐵球。


    不僅費雪,還費命。


    畢竟若是稍有不慎,頭破血流那都是有可能的。


    阿珠輕蔑地看了好友一眼。


    玩雪球不就是圖個刺激有趣麽,不痛不癢的有什麽意思——


    不過,她也確實不能欺負不懂武功的人就是了,故而向來都是同父親一起玩。


    “今年的初雪都這般大,想來必是個寒冬。”


    皇後望著亭外四下皚皚銀裝,笑著說道。


    “是啊。”許明意點了頭,神思卻忽然有些飄遠。


    今年的冬日似乎格外的冷,不僅京城,寧陽也是如此。


    此時寧陽也該下雪了吧?


    皇後垂眸吃了口已經微涼的茶水。


    茶湯濃香,苦而不澀。


    不知怎地,卻仿佛嗆得她眼睛發酸,似要泛起眼淚來。


    皇後突然有些慌亂。


    真是奇怪,這十餘年來,她早已不會為這些情緒所累,自認在情緒控製這一塊兒,拿捏的已是不能再穩當,眼下這竟是越活越回去了不成?


    將茶碗擱下,她垂著眼睛,盡量拿自然從容的語氣笑著說道:“我也去瞧瞧這山中雪景。”


    說話間,便站起了身來,帶著薑嬤嬤離了涼亭。


    許昀掃一眼她碗中等同沒動的茶湯,微微抿直了唇。


    果然,在宮裏待久了,注定是喝不慣他煮的粗茶了。


    將自己碗中的茶湯一飲而盡罷,許昀又倒滿一碗,同樣是仰頭一口喝下。


    而後將茶碗“嘭”的一聲放在茶盤中。


    片刻後,起身道:“昭昭,二叔先回去了。”


    ——才開始喝上,這就回去了?


    許明意有些不解,卻也隻是點頭應“好”。


    看一眼自家二叔大步離去的背影,再看一眼那空掉的茶碗,許明意心中的那重困惑愈發深重了。


    若說皇後娘娘同二叔乃是舊識,這並不稀奇——兩家長輩當初是一同打過天下的,小輩之間有過交集實屬正常。


    可她瞧著自家二叔今日這般反常的態度……怎像是有過節似得?


    且二叔雖說為人隨性,但也並非不懂做表麵功夫的人,眼下卻連茶都不喝了——莫非這過節……很嚴重?


    “娘娘……”


    不遠處,一株梅樹下,薑嬤嬤輕聲道:“許二老爺走了。”


    皇後將帕子收好,轉過頭去看。


    那高大的藏藍色的男子身影漸漸消失在了梅林之外。


    薑嬤嬤幾不可察地歎了口氣。


    若知許家二老爺也在,她怎麽說也不會攛掇著娘娘來此處。


    散心不成,反倒又要添愁思了……


    皇後未有說什麽,緩緩吸了口氣,又徐徐吐出後,便折身回了亭內。


    剛坐下,便見石桌之上茶盤內,放著兩顆包著油紙的栗子糖。


    她微微怔了怔,下意識地問道:“這栗子糖是何處來的?”


    許明意看過去,隨口答道:“應是我二叔留下的——他喜歡喝濃茶,偶爾會配一顆栗子糖。”


    對於這種行為,她雖然很想說一句“覺得濃茶苦就幹脆喝清茶便是了”,但各人皆有各人的習慣在,還有人喜歡在喝茶的時候放鹽呢。


    “娘娘若覺得這茶苦,也吃顆糖吧?”


    皇後接過許明意遞來的栗子糖,神思忽而有些飄遠。


    那時也是冬日雪天……


    她不過七八歲,有一回偷偷跟著大哥去了軍營裏看父親,因此被父親訓斥了一番。


    她躲到軍帳後哭了起來。


    有個小少年找了過來,她不想在人前丟人,便趕忙抹了眼淚。


    他走了過來,也並沒說什麽安慰的話,伸了隻拳頭到她麵前,說:“你猜猜我手中有幾顆糖?倘若猜對了,我便都給你。”


    她當時聽得莫名來氣。


    她都要哭死了,誰會想猜他手裏有幾顆糖啊?


    但作為世家淑女,斷不能說出有失風度的話來,因此她張口就說:“十顆。”


    任誰手裏也不可能塞得下十顆糖,這當然就是催對方快走開的意思。


    不料對方卻說:“猜對了。”


    他將手掌在她麵前攤開。


    分明隻有兩顆而已。


    她抬起頭不解地看著他。


    就見那小小年紀已有幾分儒雅之氣的男孩子,神態認真地同她說——


    “你猜對了,先給你兩顆,剩下的八顆欠著,回頭再給你。”


    這是哪門子隻賠不賺的賭法?


    若他開個賭坊,豈不是要將許家軍都賠的一個不剩?


    但她還是被逗笑了。


    她至今還記得那顆栗子糖吃進嘴裏是什麽味道……往後她似乎再不曾吃到過那樣甜的東西了。


    自回憶中抽回神思,皇後緩緩握緊了手裏的油紙糖。


    輕聲道:“時辰不早了,本宮也該回去了。”


    許明意便交待了小廝們收拾茶具,滅了炭火。


    出了寒明寺,馬車朝著長公主府的方向平穩地駛回。


    薑嬤嬤扶著皇後下了馬車。


    許明意緊跟著下來。


    “將這道平安符代本宮送進去吧。”皇後將東西交到薑嬤嬤手中,叮囑道:“記得放在敬容枕下。”


    薑嬤嬤應下。


    不多時,折返回來,卻是形容匆匆透著異樣。


    “娘娘,長公主殿下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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