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對他的話向來都不在意,隻將他看作一介莽夫,充其量隻是沒有鎮國公莽得那麽無可救藥——


    且他若開口將這些話挑明,不過隻是給自己惹麻煩而已。


    更何況鎮國公若真倒了,對他又有什麽壞處?


    方才之所以罵那些,不過隻是看不慣夏廷貞妄想獨攬一切的難看吃相,在心底過過嘴癮罷了——


    而他看不慣夏廷貞,早已不是這一兩日的事情。


    “朕今晚召兩位愛卿進宮,乃是另有要事相商。”慶明帝暫且掐住了蔡錦一事的話頭,顯然是已經做了決定,現下不打算再多說什麽。


    “不知陛下所指是何事?”夏廷貞詢問道。


    紀修在心中暗道一句“明知故問”。


    然而也是此時,他才突然有所領悟——難怪陛下不看重他,想來多半也是因為他少了夏廷貞身上那股子虛偽勁兒,多數時候根本沒法子同陛下一唱一和。


    片刻後,帝王平靜中帶著一絲冷意的聲音在禦書房內響起——


    “燕王進京之事,朕想,聽一聽兩位愛卿的看法。”


    “……”


    夜色漸濃,各處的熱鬧喧囂也漸漸重新歸於平靜。


    夏廷貞與紀修自禦書房中行出。


    二人同下了白玉石階,離開了宮人們的視線之際,垂手而行的紀修意味不明地笑了一聲。


    “夏首輔如今行事,倒是愈發不管不顧了,魄力亦是又見長啊。”


    聽得這句諷刺之言,夏廷貞未像平日那般不做理會或不以為然應付一句,而是問道:“難道紀尚書覺得本官是存心要同鎮國公過不去?”


    “莫非陛下欲動鎮國公,這其中竟沒有夏首輔的攛掇?”紀修冷笑著反問。


    “鎮國公倘若問心無愧,沒有異心,自也無懼試探——”


    “然而這世間最經不起質疑的便是人心。”紀修眼底俱是譏諷:“而夏首輔最擅長的,恰恰不正是利用各路人心來替自己謀利嗎。”


    夏廷貞聞言,一貫沉肅無表情的麵孔之上此時浮現出似笑非笑的神態。


    “紀尚書的反應倒有些不同尋常,總不該是覺得唇亡齒寒?還是說,單單隻是針對本官?”


    以往紀修雖與他不合,但至少不會於明麵之上爭口舌之快——這蠢貨當真以為自己如今占了上風嗎?


    “是我針對夏首輔,還是夏首輔覺得連紀某也成了礙事之人了?”紀修冷冷地道:“年前上密折彈劾本官受賄之人,不正是夏首輔的得意門生嗎?好在陛下聖明,未曾受這無中生有之言挑撥。”


    “這確是誤會一場了。”夏廷貞語氣淡淡,敷衍帶過。


    事情確實是他做的。


    但那些證據,確實也不足以動搖紀修。


    “好一個誤會。”紀修笑了笑,語氣似有所指地道:“可惜紀某行得正坐得端,未曾行過什麽見不得光的齷齪之事,因此也不怕這區區謠言——”


    夏廷貞也笑了一聲。


    “紀大人倒也不必拐彎抹角地提醒本官什麽。”他語氣極淡,卻直截了當地道:“本官那逆子,自作孽而不可活,且愚鈍不自知,被人捉住了把柄懲治,乃是他罪有應得,如此孽障禍害,無甚可值得惋惜的。”


    聽他如此毫無顧忌的“自揭傷疤”,紀修倒覺得一拳打在了棉花裏。


    接著,又聽對方講道:“倒是紀尚書那兩位公子,年紀輕輕便膽識過人,當年在軍中亦稱得上是兩位少年英雄,走得當真可惜……燕王時隔十七年即將再次回京,還望紀尚書到時勿要因見到舊人,再憶起昔日的傷心事才好。”


    紀修的兩個兒子,當年便是因為同燕王私自出營,才丟了性命。


    這件事,哪怕隔了二十餘年,亦是紀修心底最大的一處傷痛。


    尤其是自那之後,他膝下再無一子。


    紀修握緊了官袍下的手掌。


    他每每總是在想,若他尚有親子在,這些年來也不至於眼睜睜地看著夏廷貞將他的功勞與所得一點點蠶食著分去……


    對方又何來的機會,拿這喪子之痛來剜他的心!


    紀修強忍住心底翻騰的情緒,與夏廷貞揖手作別,上了候在內宮門外的官轎。


    然而直到回到府中,這份心緒都尚未完全平複。


    紀修換下官袍之後,剛來到外書房中,一旁的屏風之後,便行出了一名身穿藏青色長衫的年輕男子。


    “大人。”


    男子抬手行禮。


    “夏廷貞這個奸詐小人……當真貪得無厭!”


    許是一腔怒氣無法宣泄,此時書房中沒有其他人在,紀修沉聲罵道:“當年若沒有本官鼎力扶持相助當今陛下順利登基,又哪裏有他夏廷貞出頭之日!現下倒好,他獨攬朝政,挑撥皇上對鎮國公府下手還不夠,竟還要公然彈劾對付本官!野心如此之大,也不怕沒命吞下嗎!”


    年輕男子聞言神情並無變動。


    隻是靜靜地聽著紀修痛罵罷之後,適才開口問道:“大人今晚在宮中與夏首輔碰麵了?”


    紀修罵完之後,心中舒坦了不少,此時在書案後坐下,“嗯”了一聲道:“陛下召我同他一起進宮議事。”


    “原是如此,聽大人方才之言,今次得召入宮,莫不是同鎮國公府之事有關?”


    “倒是也提了幾句——”紀修並不瞞他,消去了怒氣的一雙眼睛在紗燈的映照下,此時顯得深不可測:“皇上這次,顯然是著急了。倘若當真查到鎮國公手中有什麽不該有的東西,此番鎮國公府隻怕危矣。”


    至於那不該有東西是何物,年輕男子亦是再清楚不過。


    “皇上有此決定,這背後少不了夏廷貞的推波助瀾!”紀修眼神冷極。


    “推波助瀾固然是有。”年輕男子緩聲道:“然而真正的根由還是陛下的疑心,此疑一日未除,但凡稍有些風吹草動,便皆會滋養這疑心瘋長不息。”


    這話倒也沒錯。


    紀修吃了半盞熱茶,愈發冷靜了幾分。


    而冷靜下來之後,不免就有了其它思索。


    方才在宮中,夏廷貞提及了“唇亡齒寒”一詞——他與鎮國公並無幹連,說是唇亡齒寒聽似荒誕,然而他同鎮國公,當真沒有相似之處嗎?


    不。


    還是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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