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請講——”


    “都說了不要總喊我這奇怪的稱呼了嘛……”敬容長公主小聲嘟囔了一句,才又說道:“還請替我轉告許將軍,戰場之上刀劍無眼,他成日要出去打仗,叫他可一定要小心啊。”


    是在提醒她嗎?


    許明意下意識地思忖間,又聽敬容長公主說道:“不止是我,我父親也不願許將軍受傷出事,我們都想許將軍能平平安安的。”


    “是,多謝謝姑娘關心,我會轉告家中祖父的。”許明意改了稱呼,與長公主四目相接之下,她似乎隱約明白了些什麽。


    在長公主的記憶中,先皇不願她祖父出事,是嗎?


    而這份記憶,未必就是六七歲之前……


    “行了,知道你長大了,會說話了。”玉風郡主目含嘉獎地拍了拍長公主的頭。


    長公主衝她輕哼一聲,似有意要顯得自己更加懂事一般,對許明意福了福身子,又道了句:“許姑娘慢走。”


    無端受了這一禮的許明意心情不禁有些複雜。


    先前不知長公主的病是真是假且罷,如今確定了是假的,再看長公主這般模樣,不禁就覺得十分欽佩了——能夠演得如此天衣無縫,甚至連至親之人都不曾察覺,此等演技她若稱第二的話,恐怕無人能稱第一。


    但又不免在心中感歎一句——誰不是被逼出來的呢?看看這狗皇帝都將人逼成什麽樣了啊。


    施施將許明意主仆送出了長公主府。


    府外已不見宮中車駕。


    慶明帝卻未曾直接回宮。


    北鎮撫司內,鎮撫司劉世正召屬下交待差事,突然聽得禦駕來此,趕忙丟下手中公文,立時迎了出去。


    不過……陛下怎會親自來此?


    莫不是出了什麽大案子?!


    劉世心中緊張忐忑,將一身微服顯然不願引人注意的慶明帝請至了外堂之中。


    “陛下屈尊親臨,不知可是有什麽要緊的差事?”劉世在一旁語氣恭謹小心地問道。


    “使人請夏首輔來此見朕。”慶明帝吩咐道:“不必驚動其他人。”


    “是,微臣領命。”


    劉世壓下心中疑惑,退了出去將此事交待給了一名心腹下屬。


    夏廷貞來得很快。


    他剛至堂內行禮,堂中之人便皆退了出去,堂門被從外麵緊閉上,一時間視線都跟著暗了許多。


    夏廷貞自是察覺到了異樣之處。


    單是皇上親自來此,已是十足的異樣了。


    但到底是當朝首輔,現下仍是麵色平靜,隻問道:“不知陛下為何會出宮來此?”


    “敬容受了驚嚇,鬧得很是厲害,朕便出宮來瞧瞧她。”慶明帝的語氣裏有些笑意,這笑意中夾帶著諷刺,卻又有著矛盾的愉悅:“可卻不曾想到,竟會有意外的收獲——”


    說話間,自袖中緩緩取出一物,放到一旁的小幾之上:“夏愛卿不妨先幫朕看看,這東西是真是假。”


    夏廷貞上前將東西拿起,於眼前徐徐展開。


    光線昏暗的堂內,其上一行行字跡仍舊清晰可見……


    夏廷貞胸腔之內猶如擂鼓之音,向來沉斂的眼神亦是一變再變——先皇……竟當真留有遺詔在!


    他果然也沒有猜錯!


    而這捧在手中看似不算如何沉重的遺詔,倘若一旦出世,必將引起四方大亂……!


    “此物……陛下是從長公主府內尋得?”夏廷貞壓低著聲音問道。


    “不錯,是敬容神誌不清,將朕引到了藏匿此物之處。”


    夏廷貞極快地皺了一下眉:“陛下是否覺得此事過於巧合?”


    “故而才讓夏愛卿看一看是真是假——”


    如若敬容當真敢裝瘋賣傻使手段,那他無論如何,都留她不得了……


    夏廷貞的視線重新回到了絹帛之上。


    方才乍然見得此物,心中不免震動,是以也稱不上如何細看。


    現下細細看來,半晌之後,方才如實道:“依臣看來,確是先皇親筆無誤……斷無半分造假痕跡。”


    先皇出身平常,書法造詣平平,甚至是得過他指點的,因此他絕不會錯認。


    “那看來確實是真的了。”慶明帝笑了一聲,拿調侃的語氣講道:“看看我這位父皇的心究竟偏成了什麽模樣?什麽好的都給了二弟,便是到了最後,竟還在背後留了這樣一手,若非是朕的運氣還算不錯,還不知要落得何等下場啊。”


    夏廷貞沉默了一瞬,道:“陛下乃天定之人,運氣自也是天定。”


    慶明帝笑著站起了身。


    “走吧,隨朕去見一個人——這東西究竟是不是父皇交給敬容的,還需再仔細確認一二。”


    此等事,由不得他不百倍千倍的謹慎著。


    夏廷貞已經猜到要見的人是哪個,應下之後,垂眸將手中絹帛卷起。


    京城之內,最叫人膽寒之處,莫過於北鎮撫司的詔獄。


    這裏是陽光常年無法照入的地方,但凡是進了此處的人,無一日不在盼著能夠離開這座魔窟——哪怕他們注定隻能以死人的身份離開。


    慶明帝與夏廷貞在一間牢房外停下了腳步。


    他們的鞋履幹淨如新,踩在血跡永遠無法衝洗幹淨的腥臭地磚之上,顯得如此格格不入。


    更不必提牢房角落中縮成一團的、乍看之下甚至已經不能稱之為人的老人——


    冰冷的牢門被推開,慶明帝走了進去。


    “戚公,朕來看你了。”


    那頭發散亂花白的人聞聲怔怔地抬起頭來,蒼老鬆弛的臉上隻有一隻眼睛尚且完好可以視物。


    見得麵前之人,那隻渾濁的眼睛顫了顫。


    “陛下,陛下……”


    身形佝僂且失去了一條手臂的他朝著慶明帝匍匐著爬去,一隻手緊緊攥住慶明帝的袍角,哀求道:“求陛下放老奴出去吧,老奴當真沒有說過半字假話,亦無絲毫隱瞞啊……陛下尚是王爺時,被先皇責罰跪在養心殿外,還是老奴向先皇求的情啊……陛下難道都忘了嗎……”


    這道聲音哽咽嘶啞卻仍存一絲尖細。


    他本是先皇身邊的大太監,於人前亦是風光無限過,先皇死後,他被慶明帝賜了黃金百兩與良田屋宅,特允出宮頤養天年,隻是沒多久便因病“過世”了。


    “戚公,朕也想信你啊,你看看你,這麽多年在這裏,也著實是受苦了……”


    慶明帝憐憫地歎了口氣,也未有將人一腳踢開,隻感慨道:“如此折磨之下,朕本想著,應是沒有問不出來的話——可是,朕還是低估你了。不得不說,朕的父皇,看人的眼光著實不差。”


    “陛下啊……老奴豈敢欺瞞陛下啊!先皇傳位於長子,此乃禮法體統,陛下何苦非要執著於本就沒有的事情,聽信他人讒言,平白自尋煩憂!”


    “好一個禮法傳統……可為何父皇就不願遵循呢?”慶明帝諷刺地道:“還是說,這道遺詔,根本是他人偽造,是朕錯怪了父皇?”


    “陛下說……什麽?”老太監怔怔地抬起頭來。


    “有勞戚公替朕好好看一看,這東西究竟是真是假?”


    慶明帝將手中的絹帛丟在腳下,語氣依舊隨意輕鬆:“先皇臨去前,寢殿之內隻有戚公一人伺候著,若要擬遺詔,恐怕少不得要戚公侍奉筆墨——此物真真假假,戚公應是再清楚不過了。”


    老太監顫抖著鬆開攥著皇帝衣袍的手,將那絹帛撥開來看。


    他一行行看罷其上所書,渾身都在不受控製的戰栗著,直到看到左下角處的一處指甲大小的墨漬殘留,淚水頓時從通紅的眼眶中滾落。


    果然是這份遺詔……


    所幸是這份遺詔……


    他本還擔心撐不到這一日——


    先皇的交待,他今日……也總算能夠履行到底了!


    老太監攥著那絹帛的邊緣,突然發出了刺耳悲涼的笑聲。


    慶明帝微微眯了眯眼睛,問道:“怎麽?難道說,朕從鎮國公手中尋回的這份遺詔,竟是假的不成?”


    “鎮國公……?”


    老太監艱難地直起了身來,拿著那道遺詔,顫巍巍地站了起來,一改先前卑微哀求之態,語氣鄙夷地道:“陛下既已拿到手,又豈會不知此事同鎮國公並無幹係……可陛下依舊還在試圖試探,試問如此愚昧多疑,辨不清忠佞者,又豈堪為一國之君!先皇生得一雙慧眼,又豈能真正放心將江山托付!殺,盡可錯殺便是!且看這大慶山河又還能安穩幾日!”


    他神情漸漸激動,口水甚至飛濺到了慶明帝臉上。


    慶明帝麵上沒有波動,卻已暗暗咬緊了後牙。


    此人先前的懦弱求饒……果然是在做戲!


    “陛下啊!”


    老太監踉蹌地後退兩步,神情恍惚地望向頭頂,流著淚道:“……老奴先前便曾勸過您,長公主性情搖擺不定,心智不堅不慧,委實不堪托付,不堪托付啊!”


    而後,他猛地垂首,看向手中遺詔,將那遺詔匆匆抱在身前,看起來老弱不堪的人也不知是哪裏來的力氣,突然就如瘋了一般要衝出牢房而去。


    口中定定地道:“陛下遺誌不可埋沒……決不可就此埋沒!”


    眼看他要衝出牢房,夏廷貞抬了抬手。


    守在牢房外的緝事衛會意,拔刀上前。


    長刀刺入那具蒼老消瘦不堪的身體之中,像是穿過一層窗紙那般輕易。


    老太監口中開始有鮮血溢出,身體漸漸無力地垂下,然而那隻幹瘦的手卻始終緊緊攥著那道遺詔。


    慶明帝這才轉過身來。


    他走到那老太監身側,伸出手去將那染了血的遺詔拿回。


    對方幾乎已無氣息,攥著遺詔的力氣卻依舊極大,他用了不小力氣才將東西抽回。


    慶明帝看了那死不瞑目的老太監一眼,笑著道:“戚公,朕是該多謝你。隻不過,不是謝你昔日為朕求情。而是——朕現如今,總算是安心許多。”


    牢房外,供幾名獄卒歇息的舊桌凳旁,燃著一隻取暖用的火盆。


    明黃色的絹帛被投入火盆內,很快便被點燃吞噬。


    眼看著最後一抹明色也成了灰燼,慶明帝眼中溢出滿意的淡淡笑意。


    隻要這道遺詔徹底消失,其餘的一切都不足為懼。


    即便敬容有朝一日得以痊愈記起這道遺詔,亦或是有其他人也知曉過這道遺詔的存在——


    可是,又有什麽要緊呢?


    他們會選擇說出來嗎?


    若是有這個膽量,倒也省事。


    ——空口造謠欲攪起風浪,實為居心叵測,亂我大慶江山之心昭然若揭,如此亂臣賊子,理應誅之。


    他帶著夏廷貞轉身出了牢房而去。


    詔獄外,頭頂暖陽正熾。


    慶明帝抬頭看了一眼刺目的驕陽。


    “夏愛卿——”


    “微臣在。”


    “你說……朕的二弟,他知不知道有這份遺詔在?”


    “依當年之事來看,在陛下的萬全之策下,燕王殿下應是沒有機會知曉的。”


    “是啊,朕也覺得他不知道。”慶明帝笑著道:“他若是知道這遺詔今日被朕付之一炬,不知會是何感受?”


    遺詔已經消失,所有的名正言順,從始至終便隻能是他一個人的。


    至於會不會有人寧可不要這名正言順,也要不知死活與他爭搶——他不會讓任何人有這個機會……


    一團不知從何處漂浮而來的雲,遮蔽住了金色日光,陰影極快地在天地間鋪開。


    須臾之後,這昏暗又緩緩散開。


    ……


    三日後,京中落了場大雨。


    下雨天無事可做,箭練不得,出門亦不方便,許明意便拿了本書,坐在窗前發呆。


    至於為何發呆還要拿著書,不外乎是因為這書看著看著,神思便飄遠了。


    她在想一個人。


    ——蹲在她身邊的椅子裏,正在打盹兒的這隻胖鳥的主人。


    “天目,你說他此時在做什麽?”


    許明意伸出手摸了摸打瞌睡的大鳥,歎口氣問道。


    大鳥連眼皮都沒動上一眼。


    還真睡熟了?


    許明意晃了晃它的翅膀,大鳥依舊沒有反應。


    不是都說寵物是主人貼心的小棉襖,是能與主人心意相通的嗎?


    這時,阿珠從外麵走了進來。


    “姑娘,阿梨送了些點心和牛肉幹過來,說是蔡姑娘親手做的。”


    這話音剛落,椅子裏的大鳥頓時就睜開了眼睛,精神十足地抖了抖腦袋。


    見得這一幕,許明意腦海裏突然蹦出兩道聲音來——裝聾作啞的鳥還能要嗎?


    以及——都說不挨打的童年是不完整的,她是不是該給孩子一個完整的童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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