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晚我從京衙大牢離開之後,便命小五安排人手留意著是否會有人前來探視占雲嬌——”


    起初隻是多留份心,借此看一看是否會有所謂可疑之人,也就是會不會有與占雲嬌同謀者出現。


    雖然這個可能本就是微乎其微的。


    許明意大致猜到了他的用意:“結果呢?”


    他曆來行事周全,甚至在她不知道的時候做了許多她不知道的事情,但有一點她如今也算是有經驗了——他曆來不說無用之言,若非是出了結果的事情,他事後是不會特意同她說起的。


    “結果昨夜等到了一位自稱占氏族人的中年人,且確實也見到了占雲嬌。”吳恙並不賣關子,直入正題道:“單憑所謂占氏族人的身份,自然見不到此等重犯,據查,此人正是借了兵部尚書府的關係,才被紀府尹準允去見了人。”


    “此事我原本未察覺到太多異樣,今早也還未來得及同你細說。”吳恙看著許明意,道:“但今日占雲嬌突然改口,那便極值得留意了。”


    兵部尚書府,有動機。


    而夜探京衙大牢,恰巧又滿足了條件——


    許明意的眼神變了變。


    所以,並非是占氏族人借了兵部尚書府的關係前去探視犯錯的小輩。而是兵部尚書府在以占氏族人作為遮掩,去見了占雲嬌。


    隻是,兵部尚書府究竟開出了怎樣的條件,才會讓占雲嬌看似如此心甘情願地改供詞?


    是以救她為條件嗎?——除此之外,她想不到有什麽別的東西能夠打動占雲嬌。


    可這樣不切實際且風險極大的謊話,占雲嬌也會信嗎?


    即便隻是別無選擇之下的半信半疑,可占雲嬌並非什麽心誌堅定之人,兵部尚書府就不怕她將此事泄露出去?


    還是說,兵部尚書府,有絕對的把握可以將占雲嬌拿捏得死死的?


    許明意一時想得太多,不禁有些走神。


    直到吳恙再次開口。


    “據說如今夏廷貞與紀修在朝堂之上已是針鋒相對之勢,且有幾次於聖前獻策,竟是紀修隱隱占了上風。”


    許明意頗為意外地看向他。


    他人在寧陽,竟對這些也一直都一清二楚?


    然而想想也沒什麽值得奇怪的,畢竟這個人是吳家世孫,待政事本就上心,說不定是自幼便養成的每日功課習慣罷了。


    說到功課,麵前的少年倒真有些像位先生似得,不忘出言考她:“你可覺得,此事多多少少有些異樣嗎?”


    許明意點頭。


    她知道,他口中的異樣並非是紀修與夏廷貞如今勢同水火的關係——畢竟這把火之所以能燒起來,當初便是她和吳恙做的手腳,讓紀修背上了算計夏晗的黑鍋。


    真正異樣的,是紀修非但沒在這場較量中吃虧,反而近來還有些要重得慶明帝青睞之勢。


    “我同祖父私下也曾說起過此事,祖父斷定,依他對紀修的了解,紀修背後,必定是有人在替他出謀劃策。”


    這位紀尚書,原本並非是多麽擅長玩弄權術手段之人。


    若不然,作為當初扶持慶明帝登基功勞最大的功臣? 他這些年來也不會一直被夏廷貞死死壓在腳下? 連兵權都被分出去了大半了。


    吳恙點頭道:“鎮國公果然料事如神。”


    一旁的小七聞言,暗道一聲可惜。


    如此真摯的一句馬屁,沒當麵拍真的太可惜了。


    “料事如神談不上。”許明意自行替自家祖父謙虛道:“不過是對紀修此人了解得多一些? 認識的年數長一些罷了。”


    說著,便問道:“你知道這其中緣故?”


    “聽說兵部尚書府中? 新來了一位幕僚。”


    新的幕僚?


    知他口中的“聽說”,必然不可能真是從大街上聽來的,許明意忙又問道:“這幕僚是何來曆?”


    “正因來曆成謎? 才被雪聲茶樓留意上了。”吳恙並不瞞她任何:“不僅來曆成謎? 年紀樣貌、甚至是男是女至今也未能查明? 此人自進了尚書府後? 便從未在人前露過麵。”


    許明意:“竟如此蹊蹺?”


    “嗯,應當也算得上是一位能人。”吳恙客觀評價道:“隻是從其所獻之策來看? 投帝心所好之意圖尤為深重,卻絲毫不顧真正大局利弊,說是一句心術不正也不為過。”


    此種人,即便確有才能,也是禍世之才。


    許明意不禁微微皺眉:“紀修是從哪裏找來了這麽一個人……”


    且從不在人前露麵……


    莫非是來曆有不同尋常之處?


    畢竟若單單隻是養上個把幕僚,並非是什麽需要藏藏掖掖之事。


    還是說,紀修是怕此人之才傳揚出去,會被人盯上,甚至為他人所用?


    而照此說來的話,若真有這麽個人在紀修背後,那此番夏曦與占雲嬌之事,恐怕多半也同此人有關了。


    “此事不能就這麽算了。”吳恙將手中茶盞擱下,邊說道。


    許明意正兀自琢磨著這幕僚之事,乍然聽得這麽一句,下意識地就道:“局勢如此,夏曦此番是逃不掉的。”


    吳恙看她一眼。


    這丫頭在想什麽呢?


    “我說的是兵部尚書府。”


    那個叫夏曦的自是不必費心了,可這件事情中,兵部尚書府在算計夏家想破壞夏家以親事拉攏新科狀元之舉的同時,卻拿許明意來做餌,險些讓她置身險境,這筆賬當然也不能就這麽算了。


    “你說這個啊……”


    許明意這才明白他的意思,眼底卻帶了些笑意:“正所謂兵不厭詐,不過是順帶著被人算計了一下,這有什麽大不了的?”


    她渾不在意,吳恙卻聽得愣了愣:“你不生氣?”


    “不生氣啊。”許明意答得理所當然:“這些又不是小姑娘間的打打鬧鬧,她們刺兒上我一句,我便能抬腳將人踹荷塘裏去。紀家利用了我,我昔日也利用過紀修,都身處在這爭鬥的漩渦中,各憑本事罷了。”


    吳恙一時沒說話,隻靜靜地看著她,眼底似有著思考。


    許明意便又說道:“況且,換作平日,順手出一出氣便也就出了,可是眼下,若對紀修出手,豈不白白叫夏廷貞坐收漁利?到時別說出氣了,堵心還來不及呢。”


    說到這兒,她不免問了一句:“按說,這些不該是你最先考慮到的才對嗎?”


    他分明一貫才是做事最先看大局的人。


    “這不一樣。”


    “哪裏不一樣?”


    “你不一樣。”少年答得毫不遲疑。


    她同所有人都不一樣,甚至這所有人中也包括他自己。


    許明意先是一怔,而後眼底便溢出了笑意,垂眸端起茶盞,垂下笑眼“哦”了一聲,握著茶盞吃了一口茶。


    原來是因為她,所以才有了例外啊。


    吳恙看她一眼,似乎是怕她認為他行事衝動心智不成熟,少年人不願被喜歡的姑娘看輕,便一反常態地多解釋了一句:“我自也不會做出不顧大局之舉。”


    許明意點點頭。


    她當然知道——論起行事周全,她甚至根本是不如他的。


    吳恙卻覺得麵前女孩子的態度散漫透著敷衍,不知怎地,一句“還不是怕你委屈——”便說出了口。


    一旁的小七聽得瞠目結舌。


    公子……怎麽還幽怨上了呢?


    難道這就是傳聞中的“扮可憐大法”?


    不得不說,這未免也太不公子了吧?


    還有……公子是不是因為眼裏隻有許姑娘,所以忘了他還在這兒站著呢?


    若是待會兒公子反應過來,為了顏麵和尊嚴,會不會殺他滅口?


    小七一時緊繃不已,想要默默退出去,卻又根本不敢動——這世上有什麽能叫人瞬間隱身的功夫嗎?或者說,現在聾還來得及嗎?


    偏是此時,包廂的門被人從外麵叩響。


    吳恙沒有回頭,隻道:“進來。”


    門被推開,夥計拎著長嘴銅壺走了進來:“小的來給客官添茶了!”


    趁著這機會,小七小心翼翼地退了出去——他真的太難了。


    夥計離開後,包廂內便隻剩下了吳恙二人。


    許明意這才接他方才那句話:“……你放心,我沒覺得委屈。”


    若連這等小事都覺得委屈,那還做什麽所謂大事啊。


    況且,危機越來越近,她也沒功夫去委屈。


    吳恙隻“嗯”了一聲,溫聲道:“那這筆賬便先記著。”


    是他將她看輕了。


    實則,仔細想一想,起初認識她時,他對她最多的便是發自內心的欣賞,覺得這是個能做大事的姑娘家——


    隻是後來他麵對她的心情慢慢變得不同了,生怕她受委屈,心中有一絲不痛快。


    但他還是不打算改。


    例外就是例外,在他這裏,她永遠是例外的。


    日後遇到同樣之事,他還將會是同樣的反應,萬一哪次她真的覺得委屈了呢?


    當然,她若當真覺得他的做法不妥,那他則選擇尊重她的想法就是——他想做,和她不想讓他這麽做,這二者並不衝突。


    “那便記著吧。”許明意看著他,心中安穩熨帖,眼中含著亮晶晶的笑意:“若哪日我突然覺得委屈了,就告訴你。”


    看著這樣一張笑臉,吳恙眼底也噙了笑,語氣愈發溫和:“好。”


    許明意隨後問道:“對了,方才聽你說紀修之事,似乎對如今京中的局勢十分清楚?”


    “略知一二罷了。”


    “那你同我講講可好?”女孩子的語氣裏有著虛心請教的意味,說話間,親手替他添了盞熱茶,推到他麵前。


    她如今最想聽的便是朝堂局勢。


    聽祖父說,聽父親說,偶爾也聽母親說那些權貴人家的後宅之事。


    多聽聽總是好的,且各人所看角度不同,同樣之事經不同之人說出來,也會叫她有新的思考和收獲。


    “想聽什麽?”


    吳恙端起那盞茶,心情好的不像話。


    “隨便說說吧,什麽都行。”


    吳恙便盡量挑了些有用的說給她聽。


    在他停下吃茶的間隙,許明意站起了身來,推開了窗透氣。


    此時,窗外長街之上恰有一輛車身寬敞的油壁馬車經過。


    天氣日漸暖了起來,講究精細的人家,車壁兩側的車簾也已換作了輕紗。


    午後有風拂過,將輕紗小簾掀起了一瞬,又很快落下。


    但即便隻是這一眼,也叫許明意瞧見了車內坐著的人。


    那是一張女孩子的臉,本是一幅有幾分靈氣的長相,然而眉眼間於大多時間內,皆浮著躁傲之氣。


    或因近來自認多有不順,除了躁氣之外,此時更多了兩分冷戾。


    那是夏曦——


    這個兩世皆與她處處不合的女孩子。


    而方才那一眼,應當就是她見夏曦的最後一眼了——恰巧她此時開了這扇窗,或正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但許明意心中也並沒有什麽太高興的感覺。


    當然,也並無同情在。


    如夏曦這等出身得女孩子,享受榮華富貴的同時,大多也有著許多身不由己之處,且即便隻是女兒身,也並非就與朝堂權勢之爭全然沒有關連。若是不懂得審時度勢,反而肆意妄為,不顧家中榮辱利弊,那麽,一旦被人利用,灰飛煙滅也不過是頃刻之事罷了。


    所以,夏曦之事,也再次給她添了一份警醒。


    今日夏曦會被兵部尚書府當作棋子拿來利用犧牲,明日或許便會換成她。


    而祖父說過,在戰場之上,想要保命,除了清醒的頭腦之外,手裏還需要有刀。


    她現在便身處戰場之上。


    所以,這些皆要時刻謹記。


    ……


    直到在府門前下馬車時,夏曦都還在抱怨著:“能不能好好哄哄,聽他哭了一路,吵得我耳朵都痛了。”


    乳母一邊拍著啼哭不止的孩子,一邊應“是”。


    薛氏從馬車中走下來,將孩子接了過來,親自抱在懷中,邊耐心哄著邊往府中行去。


    夏曦看了自家母親一眼。


    總覺得母親在抱二哥的這個孩子時,眼神總有些怪怪的……


    “夫人,姑娘……”門房連忙迎上來,臉色複雜地道:“老爺等了姑娘許久了,姑娘快直接去偏廳吧。”


    夏曦聽得眉頭皺起。


    父親在等她?


    難道說……先前去催她回府,卻支支吾吾不說為何的仆人,竟是父親派去的?


    可父親找她做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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