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音剛落,臥房中隱隱有呼吸不勻的鼾聲響起。


    兩名仆從便垂手退回了抱廈而去。


    房內,床上的燕王睜開了眼睛,眼底已是一片清明,不見絲毫醉態。


    小廝取了一件玄青色衣袍,無聲捧到燕王麵前。


    燕王起身穿衣,邊低聲交待小廝:“每隔半個時辰,讓人換一次茶水。”


    小廝正色應下。


    初夏的夜晚仍是涼的,窗子一經被推開,便有涼風驅散了屋內酒氣。


    見窗外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夜色中,小廝動作極輕地將兩扇雕花窗重新合上。


    ……


    許明意出宮之後,在馬車裏換了便於行動的男裝,讓阿葵幫著拆了發髻打散,拿深青色緞帶束在頭頂。


    出於自覺,阿葵本也要換上小廝的打扮,卻被自家姑娘出言阻止了:“你不必跟著過去——”


    雖然對接下來的事情和局麵尚無十分清晰的預料,但燕王是習武之人,若到時需跟蹤對方的話,帶著阿葵無疑是極不方便的。


    阿葵也不多問,乖乖點頭道:“那婢子等姑娘回來。”


    又往前行駛了一段路,在經過一條巷子時,車夫停下了馬車。


    許明意打起車簾往前看去,隻見是前麵小七趕著的那輛車先停了下來,見她看來,小七從轅座上跳下,抬手向她行禮。


    許明意會意地下了馬車,走了過去。


    車簾被人從裏麵打起,旋即有一隻大手伸了出來——玄青色窄袖下,少年的手掌骨節分明,修長白皙,煞是好看。


    許明意沒有猶豫,扶著那隻手上了馬車。


    車簾在她身後落下。


    車內隻吳恙一人,許明意在他對麵的位置坐下,隻見中間的小幾上除了瓜果之外,另還擺著幾碟酥餅點心。


    許明意一眼認出了那酥餅是何記的,不由問道:“你方才在街上停車,便是叫小七買這些去了?”


    吳恙“嗯”了一聲,道:“給你買的,說是今晚最後一爐,剛出爐的,還不算涼,快嚐嚐。”


    說話間,遞上了一方折疊方正的白色棉帕。


    許明意下意識地接了過來,棉帕是濕的,她仔細擦了擦手。


    左右手也擦幹淨了,便就吃了一塊兒。


    “好吃嗎?”


    吳恙笑著問道。


    許明意點頭,因口中有東西不便開口,她便指了指碟子裏剩下的那些,意在讓他也嚐嚐。


    吳恙看了一眼她手裏的,隻覺得這情形跟書裏說得好像不一樣——按說不是該順手將自己的那塊遞過來,讓他嚐一口試試嗎?


    “我先前吃過了。”


    吳恙並沒有去嚐那碟子裏的點心,隻抬手倒了盞熱茶,送到她麵前:“喝口水。”


    動作比意識要快,右手中拿著點心的許明意微微傾身,就著他手中的茶盞喝了一口。


    吳恙不由微微一愣,旋即眼中便浮現了笑意,將茶盞又遞得更近了些——


    “溫度適宜,再喝一口吧。”


    許明意便就又喝了些,將最後一口酥餅吃下。


    不多時,馬車緩緩停了下來。


    小七的聲音隨之響起:“公子,許姑娘,到了。”


    到了?


    許明意動作快,先一步下了馬車。


    車內的如玉少年卻依舊坐得筆直,垂眸看著右手中始終握著的那隻茶盞,鬼使神差般,將那茶盞湊到麵前,嚐了一口。


    果真是好茶……


    少年神情有些遲緩地揚起了嘴角。


    “吳恙?”


    見人遲遲沒跟下來,許明意疑惑地向車內喊了一句。


    車中,少年嘴角的笑意立即收起,做賊心虛般連忙擱下茶盞,輕咳一聲,理了理衣袍,下了馬車來。


    “這是哪兒?”


    許明意看了一眼四下,向他問道。


    自幼在京中長大,又是喜歡亂竄的皮猴子般的性子,她自然知道認出了此處是廣寧街,實則她想問的是,為何會來這裏。


    “去平清館。”吳恙轉身往前走去,邊同她說道:“走著去更方便些。”


    馬車若停在平清館附近,無疑會暴露行蹤。


    “平清館?”許明意兩步跟上他,低聲問道:“……莫非吳伯父和燕王殿下會在此處見麵不成?”


    “我猜想多半是在此處。”


    猜想?


    本以為他是事先打聽或偷聽到了什麽,合著竟是猜的?


    許明意不禁好奇地看他一眼:“怎麽猜出來的?”


    這平清館可不是尋常的茶館去處。


    據她所知,此處乃京中極有名氣的茶館之一,其內布置精巧風雅,乃是文人墨客鍾愛之地,常有文壇大儒會在此設下詩會,以文會友。


    此時雖是晚間,客人必定稀少,可這茶館內的掌櫃夥計想必早就練就了一雙極擅識人的眼睛,吳伯父來此,難道不怕被認出來嗎?


    “平清館同雪聲茶樓一樣,皆屬吳家所有——”吳恙直言告知道。


    隻是兩處的作用不同罷了。


    聽得這個樸素直白,而又不止透著財大氣粗的答案,許明意不禁沉默了一瞬。


    原來文人聚集之處的平清館也是吳家所有——


    前幾年,她家二叔也是常常會過來的。


    也不知二叔喝醉酒時,可有說過什麽對吳家不甚友好的言論,若是說過,還能完完整整地被送出來,倒也是店家足夠愛惜招牌名聲的體現了……


    二人說話間,已經來到了平清館外。


    看了一眼頭頂的招牌,許明意有些猶豫地低聲問:“咱們就這麽直接進去?”


    萬一夥計轉頭告訴了吳伯父吳恙也在,到時還能聽到想聽的東西嗎?


    “無妨。”


    吳恙似乎已有打算。


    許明意便也沒再多問,隻跟在他身後走了進去。


    此時晚間客人甚少,堂內隻兩名著長衫的男子坐在那裏喝茶,不時歎氣搖頭,倒不知是懷才不遇,還是對如今的朝政時局感到失望,麵前分明是一壺清茶,竟也喝出了借酒澆愁的架勢來。


    這樣的兩個人,自也沒心思留意走進來的吳恙二人。


    迎上前來的夥計看見吳恙,眼底閃過一絲意外,旋即又恢複正常,笑著招呼道:“吳公子怎得空過來了?”


    倒像是接待常客時的模樣。


    “路過此處,便進來坐一坐。”吳恙的目光不經意般將四下掃視了一遍,邊同夥計說道:“今晚我過來之事,勿要同我父親提起。”


    夥計聽得一怔。


    不得向世子說起?


    這是為何……


    疑惑間,夥計敏銳地捕捉到自家世孫的視線似有若無地往身邊看了一眼。


    而身邊那“公子”則是有些不自在地往世孫身後躲了躲,一雙黑亮的眼睛閃閃躲躲,也頗有幾分無處安放的緊張感。


    夥計的眼睛閃了閃,心裏頭頓時跟明鏡兒似的。


    懂了,懂了!


    誰還沒年輕過呢?


    “是,小人都明白,小人定當守口如瓶。”


    夥計當即就將人往後院領,“裏頭清淨雅致,正適合二位公子談詩論詞……”


    與尋常茶館不同,此處的後院才是最為風雅的去處,栽有青竹花草,設有三五雅室,各有各的精巧之處。平日裏,非貴客不可入內。


    但許明意心中很清楚,這夥計之所以將她和吳恙帶去後院雅室,應該還有著別的原因。


    夥計將二人引至雅室中,很快便張羅好了茶水點心之物。


    末了,又不知從哪裏抱了隻細頸白玉瓶,瓶內插放著幾支時令鮮花,吳恙看一眼,不禁覺得那十之八九還是現摘現插的……


    夥計將花瓶放下,看了一眼站在書櫃前翻看的許明意,遂壓低了聲音同自家公子笑著說道:“咱們這兒清雅幹淨,景致好,還有好茶好點心,說話也方便,公子日後可以帶朋友常來……”


    總而言之,可比那雪聲茶樓強多了!


    可偏偏壽明那小子成天有意無意同他們炫耀,說公子隔三差五便要去雪聲茶樓閑坐,可把他們平清館裏的人給眼紅壞了,當時便紛紛下定決心——最好別給他們在公子麵前表現的機會,否則定叫公子明白什麽才叫真正無微不至的體貼和周到。


    聽著這充滿明爭暗鬥爾虞吾詐的一番話,吳恙唯有“嗯”了一聲,道:“不必再張羅其它了,且先出去吧,無事不必進來。”


    夥計會意地應聲“是”,笑著退了出去。


    門剛被夥計從外麵合上,許明意便將手中的書放了回去,轉回了身來,壓低了聲音同吳恙問道:“方才在前堂時,你可看到了二樓處有一間雅室是亮著燈的?”


    “看到了,門是開著的,說明人還沒到,應當是提前留好的——”


    所以,夥計才未有將他們往二樓處帶。


    許明意道:“看來你多半是猜對了。”


    燕王今日在宮中醉酒,她和吳恙便猜測此舉或是為了掩人耳目,借此機會同吳世子見麵。


    太後壽誕,皇帝也飲了酒,並且心思多半都放在了靜妃腹中龍嗣之上,今晚對燕王而言,無疑是個好機會。


    但這一切都隻是她和吳恙的設想,燕王到底會不會出府,出府之後會不會過來此處,尚且都是未知。


    然而現下看來,應是已有七成把握了。


    “還須先去那間雅室中看一看——”吳恙從椅中起了身。


    許明意點頭,隨他一同離開了這間雅室,並將房門輕輕合上。


    “從這裏應當可以悄悄進去。”


    二人來至布置陳設別具匠心的後院中,許明意指著前麵不遠處的一座假山說道。


    吳恙舉目看過去。


    看來這是免不掉要在自家的地盤上翻窗入戶了。


    “怕高嗎?”他問道。


    “自是不怕——”


    城牆都上過,怎會怕這區區二層樓?


    許明意這廂正躍躍欲試時,就覺腰身被人輕一攬住——


    少年足下輕點,身輕如燕,踩著假山,帶她躍上了那間亮著燈火的雅室窗欞下的廊簷。


    察覺到那攬著自己的手鬆開了來,許明意壓下怦怦亂跳的心緒,率先翻進了屋內。


    少年單手撐在窗框處,旋即也輕鬆利落地翻了進來。


    這間雅室十分寬敞,以簾櫳隔開內外間,外間乃是喝茶會友之處,裏間則設有矮榻供人歇息,一應之物俱全。


    “看來的確是我父親要過來——”


    看著一旁小幾上冒著幾縷淡淡青煙的香爐,吳恙篤定地道:“這爐中熏得乃是我父親喜歡的香。”


    偏他父親雖愛香,熏香時卻不喜太濃,總要開窗散一散香氣,美其名曰“清風洗香”——隻留一縷淡香最是合他心意。


    “那咱們去隔壁房中——”


    至此,許明意也算徹底確定了今晚具體要怎麽做,沒別的,就是偷聽罷了。


    吳恙點頭。


    然而二人正要試圖離去時,卻忽然聽得有上樓的腳步聲傳來。


    二人對視一眼,皆從對方眼中看到了四個字——來不及了!


    即便是翻窗出去,可隔壁雅室的窗是閉著的,並非立時便能藏身進去,而一旦現下安置不好藏身之處,之後再想要接近這裏而不被燕王他們察覺,必是極難了。


    直接翻窗離開不是難事,可他們想要的並非是脫身——


    情急之下,許明意忽然拉起吳恙的手,飛快地往簾櫳後的內間奔去。


    方才她掃了一眼,記得這裏麵有一麵櫃子來著!


    急匆匆間,視線捕捉到那麵櫃子,許明意二話不說,迅速將櫃門打開,先將吳恙推了進去。


    如此情形,根本沒有商量的時間,若想要配合默契不出差錯,隻能是一方任由另一方來安排,而吳恙也很情願被她安排,是以便就這麽被塞進了櫃子裏。


    將吳恙塞進去之後,許明意也立即彎身鑽了進去。


    來人被夥計帶了進來,雅室的門被合上之時,那兩扇櫃門也堪堪隻是剛在許明意手下徹底閉緊。


    這麵朱漆衣櫃不算小,可同時容納二人,還是顯得狹小許多。


    後進來的許明意,整個人幾乎是縮在了吳恙懷中。


    吳恙心如擂鼓,覺得這樣實在太過失禮冒犯,也實在叫他無法平靜,遂悄無聲息地稍作挪動調整了一二。


    可再如何調整,空間著實有限,最終雖說是二人麵對麵各占櫃子一邊,然而礙於少年人身形頎長高大,許明意仍是隻能躲在他身前,而為了保持櫃身平衡,吳恙還需將一隻手撐扶在她身後的櫃壁之上。


    此時此刻,許明意也顧不得去在意這些,隻一動不動地凝神聽著外麵的動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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