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聽到了什麽?


    桑兒……看上了阿淵?!


    驚詫之後,燕王的心情微妙起來。


    雖說的確的也不是那麽回事,但至少表麵上來說確實是亂套的……


    “不行。”燕王看著女孩子,盡量拿嚴肅的神情說道:“我們燕王府,斷不可能跟定南王府結親。”


    聽著這斬釘截鐵的話,桑雲郡主神情凝滯,隻覺得一盆冷水從頭頂澆潑下來,她想過父王可能會不讚成,卻沒想到竟上來就是這般毫無轉圜餘地的話。


    心底頓時有委屈湧現,她忍不住反問道:“可是父王不是曾經說過,我可以做主選擇自己日後要嫁之人嗎?”


    所以,她的選擇,終歸還是要在父王準允的前提之下是嗎?


    這也叫隨心所欲嗎?


    “你當然可以自己選。”燕王看著她,正色道:“但有些事情,並非是你做出選擇,便能夠達成的——桑兒,你難道當真覺得咱們燕王府,同定南王府結親,會被準允嗎?”


    對上那雙過於嚴肅的眼睛,桑雲郡主既憋屈又畏懼,但還是鼓起勇氣問道:“……父王若當真疼愛桑兒,為何不能替桑兒想想辦法,求得一個準允?”


    四目相對間,看清女孩子眼中的倔強與委屈,燕王微微搖了搖頭。


    平日裏他同這孩子獨處的時候並不多,如何應對女兒家的心事,他也沒有什麽經驗。


    但是,這件事情已經遠遠超出了女兒家心事的範疇,斷無敷衍揭過的道理。


    這一刻,燕王的眼神是負擔諸多的沉重:“桑兒,你年紀也不小了,按說不該如此不知輕重。你可知有些話,一旦開了口,無論結果如何,都將釀成無法挽回的禍事——這個準允,求來的恐將是造反之嫌。”


    聽得這句分量極重的話,桑雲郡主臉色發白,抓緊了垂下的手指。


    造反之嫌?


    父王是在刻意嚇唬她嗎?


    “這世間的好男子不止定南王世孫一個,你年紀還小,日後總能遇到兩情相悅,真正合適的人。”燕王的語氣略有緩和:“到那時,父王一定會成全你。”


    桑雲郡主垂下有淚花顫動的眼睛,緊緊抿著嘴角沒有說話。


    真正合適的人?


    合適與否,不過隻是父王的一句話吧?


    她可是聽說過的,當年父王自己求娶吳家女,也並非一切順利,可父王卻不顧反對堅持到底……


    現如今換成了她,就隻有一句冷冰冰的“斷無可能”了?


    嫁與不嫁,實則她現如今並沒有太過強烈的想法。


    她是喜歡那位吳世孫,但也還並沒有到非他不嫁的地步。


    這一刻,真真正正讓她感到難過的,是父王毫不顧及她心情的態度……她早就察覺到了,父王根本不是真心疼愛她!


    從小到大一直藏在心底的那根尖刺冒了出來,她抬起掛了淚水的臉,眼神如賭氣般最後印證問道:“所以我不能嫁吳世孫,也不能留在京城是嗎?”


    “是。”燕王看著她:“這是為了燕王府,也是為了你。”


    為了她?


    桑雲郡主擦去眼淚:“女兒明白了,女兒今晚根本不該來攪擾父王的。”


    說著,福了福身便要離去。


    然而無論是那繃緊的下頜,還是倔強的眉眼,皆將她此時真正的想法暴露無遺。


    這是在不滿。


    燕王將這份不滿看得分明,他這半生接觸過許多人,也並非沒有遇到過怎麽說也說不通的那一種,這世上多得是聽不懂道理的人,有些人是因眼界見識當真聽不懂,有些人是因私欲而不願靜下心下來去試圖聽懂。


    若是在軍營之中,便唯有以軍法管束。


    他不欲將軍營中的那一套照搬到後宅之中,尤其是這對母女。


    但平日小事且罷,眼下情形不同往日,現下真正是牽一發則動全身,容不得有絲毫閃失。


    看著打開門退了出去的女孩子,燕王開口道:“冬芄——”


    守在外麵的婢女快步走了進來。


    “婢子在。”


    “看好郡主。”


    “婢子遵命。”


    聽得這兩句對話,察覺到冬芄快步追了上來,步下石階的桑雲郡主心中似燒起了一把火。


    冬芄本就處處管束於她,還要怎麽將她看好?難不成是要將她綁起來嗎!


    桑雲郡主快走幾步,見臥房的方向還亮著燈火,想到終日低眉順眼的母親,愈發覺得心底委屈得厲害,快步就向臥房的方向走去。


    “桑兒……”


    見得她過來,且一臉眼淚,本就因為她去見王爺而有些不安的燕王妃更緊張了,“這……這是怎麽了?可是惹你父王不悅,被訓斥了?”


    按說王爺不該是輕易會訓斥孩子的人……


    難道說桑兒做了極過分出格的事?


    這般一想,燕王妃頓覺慌亂。


    桑雲郡主的眼淚卻掉得更凶了:“怎麽就一定是我惹了父王不悅!在母親眼裏,是不是不管我做什麽都會讓父王不悅!”


    別惹你父王不開心……


    母親出身不好,咱們不能張揚……


    你父王對咱們已經足夠好了,不可再得寸進尺……


    ……


    諸如此類的話,她聽得耳朵都要起繭子了!


    她就是聽著這些話長大的!


    可這究竟是為什麽?


    母親出身不好,但她是父王唯一的孩子,皇上親封的郡主!


    什麽叫張揚,什麽叫得寸進尺?


    幼時她聽著便覺心中忐忑,仿佛麵對的不是自己的父親,而是一個高高在上不可有絲毫僭越的陌生人!


    她時常忍不住想,父王是不是當真打從心底嫌棄她和母親,所以母親才會如此?


    而今晚的遭遇,更像是坐實了這一點!


    父王根本不疼她!


    “你這孩子究竟是怎麽了……”燕王妃忙上前抓住女兒一隻手臂,“小聲些,莫要讓你父王聽到了……”


    這句話無異於火上潑油——


    “夠了!”桑雲郡主重重甩開母親的手,聲音反倒愈發高了:“你自己終日畏手畏腳,絲毫沒有燕王妃的樣子就罷了,偏偏還要我跟著一起學著!正因此,現如今父王待我根本親近不起來,這下你總算滿意了吧!”


    言罷,轉身就跑了出去。


    “桑兒……!”


    燕王妃追了兩步,不禁皺起了眉:“這孩子如今竟是愈發沒有分寸了,還不如幼時懂事,這麽下去可如何是好……”


    嬤嬤無奈歎了口氣。


    王妃和郡主一個比一個不爭氣,直讓她們這些做下人的也跟著提心吊膽。


    然而為了前途著想,嬤嬤還是耐心勸道:“要老奴說,這一家人過日子不比其他事,有時您的確是將郡主管得太過了些,王爺又並非古板之人……”


    但現在說這個,似乎已經晚了……


    還記得郡主剛出生那幾年,軟軟糯糯團子一般,王爺見了也喜歡,可每每小郡主還沒拉一拉王爺的衣角呢,王妃就嚇得趕忙將郡主抱回來了,那架勢活像是防拍花子的呢!


    王妃是怕冒犯王爺不假,但王爺該怎麽想?


    哎,這真真是老天爺將飯碗捧到跟前,卻將飯碗掀翻的典範人物了……


    “嬤嬤,你該知道我的難處的……”燕王妃也覺得委屈非常:“我做這些,何嚐不是為了桑兒好,若不是因為她,我又怎至於像她說得那樣束手束腳……”


    “是,老奴都明白。可郡主性情固執,有時您越是這般管束著,恐怕越是適得其反……”


    “可如今不管怎能行?管著且還這般,真若撒手不管,她定是要闖出禍端來的。”


    “……”嬤嬤想了想,竟覺得確實也是這麽個道理。


    就郡主如今這模樣,不管還真不行。


    畢竟不是兩三歲的小孩子了。


    而幼時沒同王爺培養起來的親近,如今再想在這方麵使勁兒,也的確行不通了。


    這般想著,嬤嬤也沒了多勸的力氣。


    燕王妃坐回榻中,獨自垂淚許久。


    如此這般,待到次日清早動身時,眼睛的紅腫都還未能消去。


    好在她不是一個人。


    因母女二人皆是這般模樣,倒也就有了現成的理由——想來不過母女倆拌了幾句嘴,左右沒什麽大事。


    母女二人同坐在馬車裏,氣氛難免有些沉悶。


    同樣叫人感到壓抑的還有今日陰沉的天色。


    半日間,人馬出京八十裏,一陣悶雷聲滾滾而至,很快便落起了雨來。


    原本騎馬的燕王換乘了馬車,因雨勢並不算大,四處並無避雨處,而前方再有十裏便是驛館,一行人便冒雨繼續趕路。


    近年來有些官道未經養護,早已被過往車馬軋毀了大半,雨水一浸,馬蹄踏過,很快混成了一片泥濘。


    漸有風起,刮得雨絲亂飛,往人的麵龐上拍打而來,視線模糊間,隻得放緩了趕路的速度。


    亂風穿過草木,發出呼呼沙沙聲響。


    早早得了交待,心有戒備的精銳隨從不著痕跡地打量著四下。


    風雨亂舞間,一道暗箭忽然從一側草木後飛出,直衝中間一架馬車而去!


    “篤!”


    利箭刺入車壁,箭頭盡數沒入,發出餘音顫顫。


    “有刺客!保護王爺!”


    刀劍出鞘噌噌之音相繼響起。


    不斷有利箭射向那架馬車——對方目的明確,要的便是逼那車內之人現身,要取對方性命!


    有隨從護在馬車周圍,揮刀斬斷迎麵而來的冷箭。


    草叢兩側很快現出一道道迅疾的身影。


    那些人皆著黑衣,布巾覆麵,手持長刀弓弩,殺意騰騰。


    “取謝氏狗賊首級!”


    有為首之人咬牙切齒地凝聲喊道。


    一時間,刀劍相擊聲、廝殺聲震耳。


    “這是些什麽人……!”


    馬車內,麵對這場突如其來的刺殺,燕王妃已經嚇白了臉。


    桑雲郡主亦是雙手發顫,緊緊抱住母親一隻手臂,再顧不得去鬧脾氣。


    嬤嬤壯起膽子掀開車簾往外看去,恰見一片混亂之中一名黑衣人被削去了手臂,頓時嚇得麵如土色,顫聲驚叫聲叫手倏地收回。


    “好些刺客……”嬤嬤驚聲道:“同咱們的人差不多少!”


    什麽?!


    燕王妃驚得瞪大了眼睛。


    藩王進京,帶多少隨從親兵那都是有規製在的,他們此行加上伺候的仆從丫鬟,統共有八百人餘。


    對方竟也有這麽多人嗎?


    嬤嬤方才顯然並沒敢細看,這話必有誇張之意,但也足可見這群刺客絕非區區數十人!


    而此時已經離京百裏之遙,誰又能來幫他們?!


    燕王妃心驚膽顫之際,忽覺車身一抖,有不知敵我的慘叫聲在耳邊響起。


    隨之“哐”得一聲響,隻見有鋒利的長刀刺入了車壁內!


    “啊!”


    看著那泛著冷意的刀尖,桑雲郡主驚叫出聲,閉著眼睛撲進燕王妃懷中。


    “保護王妃郡主!”


    車外的聲音更混亂了,但依稀可以辨出有更多的自己人圍了過來,在拚死保證她們的安危。


    如此一來,本護在燕王車駕旁的人親兵便驟然減少許多,數十名黑衣人趁機襲去,其中一名輕功極佳者,趁雙方纏鬥間,躍至車頂上方,拔出身後寬背大刀,舉刀劈去!


    此人刀法渾厚霸道有力,直將車頂從中生生劈至兩半!


    正待再舉刀向車內劈去之時,眼神卻是倏地一變。


    車內竟是空無一人!


    “謝氏狗賊不在其中!”此人站在車頂惱聲提醒同伴。


    而其聲音不過剛落之際,便有一支長箭挾風破雨而來,噗地一聲,穿過其胸前。


    黑衣人身形一僵,甚至未來得及看清對他下手之人,便自車頂重重跌落至泥水之中。


    同眾多隨從一樣披著玄色披風的燕王高坐於馬背之上,接連又搭兩箭,箭無虛出,兩名黑衣人相繼倒地。


    他射殺時皆是挑了其中為首者,意在威懾,然而即便如此,這群人的攻勢卻仍不見有絲毫減弱。


    至此,燕王心底已真正有了答案,當機立斷道:“擇一半人馬,速速先行護送王妃和郡主前往驛館!”


    赫風猶豫了一瞬後,還是應聲下來,立即安排人馬護送王妃離去。


    車駕重新駛動,這次不再平穩,橫衝直撞間顛簸動蕩,燕王妃緊緊抱著女兒,流著淚搖著頭,她不想走,她想留下陪著王爺!


    但她早已習慣了事事聽從安排,更怕留下會拖累王爺……


    車馬在一群親隨的護送下衝出了人群,雙方的廝殺卻愈發激烈,不斷有人倒下,腳下雨水早已變了顏色。


    燕王揮刀再次砍下一人頭顱。


    說來諷刺,此時他離京不過百裏,然眼下凶險,卻比戰場之上更甚幾分!


    局麵強弱難分間,忽有一陣渾渾馬蹄聲傳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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