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妾參見陛下。”


    玉坤宮內,皇後向慶明帝行禮,心下略有猜測——皇帝這個時候過來作何?


    “皇後不必多禮。”或是近來著實太過不順,而正所謂相由心生,慶明帝原本稱得上溫潤的一張臉日漸顯露了幾分尖銳的棱角,麵頰消瘦許多,顴骨亦微微聳起,縱然此時做出溫和神態,亦是難掩眼底沉鬱之氣。


    “近日委屈皇後一直悶在這寢宮之中了,而今日倒不算燥熱,外間微風宜人,皇後怎未出去走走?”慶明帝含笑隨口問著。


    皇後微微一笑。


    這不是不知道你會過來嗎?


    但凡是提早知道了,又豈會不出去。


    “剛用罷午膳,覺著有些乏倦了。”皇後笑微微地說道。


    言下之意——陛下若沒要緊事,還請快滾吧。


    她現下當真沒有半點心情來應對這張叫人作嘔的嘴臉。


    慶明帝卻好似全然聽不出弦外之音,或是說,他的心思皆在自己前來的目的之上,此時聞言隻貼心地扶過皇後一隻手臂,溫聲道:“那便坐下說話。”


    皇後強忍著不適由他扶著坐下。


    宮人奉來茶水,慶明帝吃了一口,似隨意般說道:“近來倒未見皇後召許家姑娘進宮作陪了。”


    皇後眼神微動,輕輕點頭:“是啊,臣妾有些時日不曾召這些小姑娘們來宮中說話了。”


    是並未單將許明意當作特例來說。


    慶明帝卻依舊將話題拉回:“朕見皇後似乎極喜歡許家姑娘——”


    “是,許將軍乃國之棟梁,這些年來替陛下分憂無數。許家唯一的孫女,臣妾自是喜歡的。”皇後答得滴水不漏:“不單是許家姑娘,朝中但凡是三品以上的官員家眷,無論是哪家的夫人小姐,臣妾都是喜歡的,隔些時日,便會輪番遞了帖子傳進宮裏來說說話。”


    慶明帝聽得眼中笑意極濃,點頭道:“是,皇後思慮深遠,做這些不外乎皆是為了朕,朝野上下,也無不稱讚皇後所為叫人無可挑剔,便是那些素來嘴碎的禦史們也挑不出什麽毛病來……而皇後替朕分憂的心意,朕也一直都十分清楚。”


    “此乃臣妾分內之事,不敢邀功。”


    “朕本是想著,皇後既是喜歡許家姑娘,不妨將人傳進宮來解一解悶……”話至此處,慶明帝微歎口氣:“且近來朕一直夢到鎮國公,國公此番威懾麗族,立下大功,卻因此染病於外鄉……朕為此很是愧疚……”


    愧疚啊……


    簡單啊。


    往脖子上抹一刀來賠罪不就成了麽。


    皇後吃了口茶,靜靜地看著麵前的人表演。


    “許家姑娘素來得國公寵愛,近來定亦是為此憂心不已……恰巧宮中前兩日自江南搜羅了些布匹首飾,筆墨字畫等物,朕便想著不如將許家姑娘召進宮來,賜些女兒家喜歡的帶回去,恰也可以陪皇後說說話,去園子裏賞賞景。”


    皇後有心說一句“不必如此麻煩,直接送去府上便是”,然話到嘴邊,到底是改了:“陛下有心了,臣妾這便叫人去擬了帖子,送去鎮國公府,邀許家姑娘明日一早進宮說話。”


    若從她這裏行不通,狗皇帝定還會拿旁的借口召人進宮。


    倒不如她先答應了——狗皇帝的理由還算合情合理,她若拒絕,反倒異樣。


    見她果然吩咐了宮女去擬帖,慶明帝心中滿意,慢悠悠地吃起了茶。


    半盞茶罷,皇帝未再久留,以還有政事要處理為由離開了玉坤宮。


    恭送著皇帝離去的背影,皇後半垂著的眼睛裏盡是冷意。


    阿淵日前已經傳了信給他,喬必應親口承認了當年受皇帝指使在她阿姐的藥膳中做手腳,致使阿姐早產之事……


    普天之下,當真是再沒有比這個狗皇帝更該被千刀萬剮的人了!


    而若當真老天不開眼,阿淵他們的計劃無法達成,待到了那時,她便是拚出這條命去……也要殺了這狗東西替阿姐報仇!


    在殿外靜靜站了片刻,皇後適才轉身折回殿中。


    “娘娘。”


    先前得了吩咐去擬帖子的宮女輕聲道:“帖子已經擬好。”


    “那便送去吧。”皇後在榻中坐下,道:“順帶著幫本宮捎一句話。”


    宮女正是先前取回小晨子那張信的宮女,此時會意上前兩步,低聲道:“娘娘請吩咐。”


    “便同許姑娘說,這張帖子並非是本宮的意思,她若不願來那便不來,無需顧忌任何。”


    宮女聽得有些訝然。


    竟是……如此直接的陽奉陰違嗎?


    於皇後而言,此事當然是越直接越好,那是她侄媳婦,又是此等要緊事,有什麽可拐彎抹角的?


    帖子要送,但人一定不能來。


    鎮國公想必是快要進京了,狗皇帝這個時候將她侄媳婦請進宮來,將人扣下做人質也是有可能的事情。


    “且慢……”


    見宮女應下要退去,皇後又將人喊住,叫薑嬤嬤取了紙筆來,親自寫了張信。


    “一並帶過去。”


    小晨子拿自己的性命,在皇帝心中埋下了一粒懷疑的種子——


    若能利用得當,趁此機會將夏廷貞這禍國殃民的奸臣除去,也算是提早替接下來的路掃平障礙了。


    她身在宮裏,能做的不多,但該告訴孩子們的,隻要她想得到,便絕不瞞著。


    ……


    聽聞宮中來了人,許明意稍作整理一番,便去了前廳。


    一眼認出了那宮女是皇後娘娘身邊的人,許明意略放下兩成戒心。


    “婢子是奉皇後娘娘的吩咐,來給許姑娘送帖子的,久不見許姑娘,娘娘頗為想念,欲邀姑娘明日入宮說說話。”宮女含笑將那燙金花帖奉上。


    娘娘邀她入宮?


    娘娘怎麽可能在此時邀她入宮?


    許明意懷著疑惑將花帖接過,拿手指輕輕一捏,便察覺到了帖中另夾有紙張在,是以並未立即展開。


    她笑了笑,正要回話時,卻見宮女向她眨了眨眼。


    許明意餘光掃過守在廳外的兩名內監,腳下上前幾步,來到宮女麵前。


    “此番邀許姑娘進宮,非娘娘本意,許姑娘若不願去,那便不去……無需有顧忌。”宮女拿幾乎隻二人可以聽到的聲音將原話轉達。


    許明意一怔之後,不禁了然。


    她便說娘娘豈會在這等關頭召她進宮,原是被‘挾持’了。


    這般之下,再垂眸看向手中的帖子,便不禁覺得其內赫然寫著兩個大字——快跑。


    “臣女倒也十分想念娘娘……”許明意說話間,側過臉拿衣袖掩口咳了幾聲,聲音悶悶啞啞地道:“然臣女近日染了風寒,若是過了病氣兒給娘娘,隻怕是不妥……還望同娘娘說一聲兒,待臣女病愈,定前去宮中同娘娘請安賠不是。”


    宮女怔了怔,遂麵露猶豫之色:“這……”


    “阿嚏!”一旁的阿梨扭頭看向廳外刺目的夕陽,掩口打了個響亮而克製的噴嚏。


    許明意便道:“此次的風寒著實重了些,害得我這一院子的丫頭都跟著染上了……”


    守在廳門處的兩名家丁聽著這對話,其中一人便低聲說道:“對了,是不是該到時辰請袁大夫過來給姑娘調方子了?前兩日那方子似乎也不管用啊……”


    另一人聞言露出恍然之色,往廳內看一眼,悄聲道:“虧得你提醒,否則我怕是要將這要緊事給忘了……我這就去請袁大夫來,若姑娘問起,你記得替我拖著些!”


    “行,你快些去……”


    那家丁便悄悄退了出去,下了石階,便快步跑走了。


    兩名太監看了一眼,心道——都說許家上下就連下人都個個不一般,這瞧著也沒什麽不同嘛,給自家姑娘請大夫的事情竟也能給忘了,嘖。


    那下人跑出一段路之後,便慢下了腳步。


    他家姑娘好著呢。


    且什麽圓大夫扁大夫的,壓根兒沒聽說過。


    同一刻,許明意已將那宮女送出了前廳。


    宮女微微福了福身:“許姑娘請留步吧,既有風寒在身,便還當好生歇息,婢子會轉告娘娘的。”


    “有勞了。”許明意微一點頭,看向阿梨:“阿梨,且代我送一送幾位。”


    阿梨應聲“是”,將幾人一路送出了鎮國公府。


    這段路上,又很敬業地不時咳上一陣。


    宮女聽在耳中,讚歎在心裏——鎮國公府不愧是鎮國公府,真乃臥虎藏龍之處……


    宮人離去後,許明意便回了熹園。


    那花帖展開後,其內果然夾有一張信紙在。


    看罷信上所寫,許明意便將東西交給了阿珠:“拿去燒掉。”


    阿珠接過退了出去,很快許明意卻聽得她的聲音在外間響起:“夫人。”


    “姑娘可在房中?”


    聽得這道聲音,許明意在阿珠前麵應聲道:“母親,我在呢。”


    崔氏遂單獨走了進來。


    許明意已自椅中起身,笑著行禮。


    崔氏拉著她在榻邊坐下,低聲正色問:“昭昭,聽說宮裏來人要召你進宮去?”


    許明意點頭,含笑問:“母親覺得我該不該去?”


    “……這般關頭,還是不要去的好。”崔氏直截了當地道:“母親自也信你有見招拆招的本領,但這樣的爛招兒,咱幹脆不接不是更好?”


    何必去冒這風險,趟這渾水呢。


    許明意讚同地點頭。


    是啊。


    比起見招拆招,不接招才是最省力的。


    而母親當真抬舉她了,真進了那重重宮門之內便等同入了虎口,任憑她有什麽本領,怕也根本施展不得——她還沒有自以為是到這般地步。


    所以,她去做什麽呢?給家中和祖父添麻煩,給狗皇帝送籌碼?


    這種事……但凡是腦子沒太大毛病的人,應當都幹不出來吧。


    今日縱是沒有皇後娘娘的提醒,縱是皇帝直接下的聖旨,她也是不會去的——


    已是這個時候了,還有什麽好顧忌的。


    縱然是要顧忌,也該是狗皇帝要顧及一份體麵,她祖父剛立了大功,如今還‘病’著,難道單因為她不肯進這趟宮,便要跟她一個小姑娘如何發作嗎?


    “母親放心,已經稱病婉拒了。”許明意道:“祖父回來之前,咱們就呆在家裏,哪兒都不去。”


    崔氏鬆口氣,點頭笑道:“沒錯。”


    就是不知道……閨女對學打馬吊有沒有興趣呢?


    崔氏正要問時,隻聽跟前的女孩子說道:“母親,我要外出辦件事,等父親回來,您記得叮囑他近來要多加小心。”


    崔氏:?


    不是上一句才剛說的……就呆在家裏,哪兒都不去?


    規矩立完就破可還行?


    但也隻一瞬,崔氏便就釋懷了。


    眾所周知,家裏最大的一樣規矩便是所有的規矩都對昭昭無效。


    至於約束昭昭?


    那樣叫人無法可想的東西……這世間暫時還不存在。


    女兒出去之後,崔氏歎了口氣。


    她已有好些時日沒打過馬吊了。


    先前是憂心老爺子,沒那個心思,現如今知道老爺子沒事了,卻找不著人陪著打了——如今她許家的處境很有些微妙,誰都不是傻子,平日裏那些牌友們沒人輕易敢登門,她自也不可能去登別家門。


    至於找丫鬟婆子們打著玩兒?


    別開玩笑了,不能痛快贏銀子的馬吊還有什麽靈魂?


    崔氏在心底歎著氣離開了熹園,回到世子院中,卻聽聞有客上門。


    永安伯夫人文氏——她娘家弟妹來了。


    兩家是親家,文氏一貫不喜理那些所謂風波,且如今外麵都傳鎮國公病重甚至已經……


    於情於理,她理應是要來看看的。


    可……為何阿姐一見著她,卻表現得這樣高興?看起來完全不需要安慰的模樣?


    再往屋內一瞧:……?


    怎麽還支上牌桌了呢?


    崔氏已提前交待了乳母和青桔——坐下湊手,沒銀子?不礙事,輸了算她的,贏了三人分。


    至於這麽對待上門的弟妹,良心會不會痛?


    憑真本領贏銀子,有什麽可痛的?


    況且如今弟妹嫁妝在手,可寬裕著呢!


    於是,文氏就這麽稀裏糊塗地被按著坐了下去,又稀裏糊塗地輸了百十兩銀子。


    京城最大的銷金窟究竟是何處,她今日可算是有答案了……


    起身離開是不可能的了,務必是要留下吃頓飯回回本才行的。


    ……


    天色漸暗下,緋霞亦隱去。


    許明意等的客人卻還未到。


    她算了算時辰——對方莫非是不打算赴她的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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