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老匹夫什麽意思?


    是在……同他傳達和好之意?


    而見鎮國公吃下了湯圓的裘神醫臉上堆滿了笑意,繼而又將那期待的目光轉到了他的身上……


    這視線叫定南王略感窒息。


    ……他可不接受這等荒謬詭異的暗示!


    那邊鎮國公擱下瓷碗,往他的方向瞟了一眼,繃著一張臉繼續吃菜。


    裘神醫卻仍舊不肯輕易放過他。


    這仿佛隻有三人能讀懂的氣氛叫定南王覺得仿佛被架在了火上烤。


    片刻如度年之下,他最終是艱難地拿起調羹,舀起一顆湯圓,嚐了一口。


    隻嚐了一口,便放下了。


    他可不是真心想同這老匹夫修好!


    隻是他堂堂吳氏家主,麵對對方的求和之意,沒道理不大度些——教養使然,容不得他做出不顧世家風度之事。


    裘神醫可不管那麽多。


    他此時滿臉寫著欣忭歡喜之色,那雙眼睛看看鎮國公,又看看定南王——這就對了嘛!


    “娘娘也嚐嚐。”許明意笑著道:“裘神醫揉湯圓的手藝可是一等一的好。”


    吳恙隱隱約約聽得這句話,本不喜吃甜食的人,也下意識地拿起了勺子。


    而方才他見許二叔吃得很痛快,仿佛吃了這鴛鴦湯圓便能早日擺脫沒媳婦的困境——


    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


    懷揣著同樣的心思,少年也將兩顆湯圓認認真真地吃完了。


    席畢,元德誌與元氏族長未再多做攪擾,告辭而去。


    許昀站在廳外相送。


    元德誌回他一禮,暗暗覺得有些稀奇。


    以往他去許家,幾乎是見不到這位二老爺的麵,怎今次來了臨元,竟叫他覺得像是變了個人似得?


    定南王世子夫人徐氏扶著太後由廳內而出,許昀亦施禮相送。


    徐氏和太後笑著點頭。


    許縉和吳景明於席間飲了些酒,此時相攜而去,說是要去吃茶作賦。


    緊接著便是定南王。


    “王爺慢走。”許昀再施禮。


    定南王微一點頭,麵無表情地離去。


    許明意與吳恙,及鎮國公也跟著出來了。


    “父親留意腳下。”許昀出聲提醒。


    看著兒子,鎮國公皺了皺眉——酒樓夥計擱這兒挨個送客呢這是?


    老爺子看著不順眼,剛要罵兩句,卻被許明意拉走了:“祖父,我和吳恙還有事情要同您商談……”


    最後,許明時抱著吃撐不願動彈的大鳥慢悠悠地出來了。


    “快回去睡覺。”早就等得不耐煩的許昀擺手催促道。


    “二叔,您不回去麽?”許明時心底疑竇叢生。


    他特意等到現在沒走,就是為了看看愈發反常的二叔到底想幹什麽。


    “時辰還早,二叔想四下轉轉。”許昀負手,看向廊外夜色,作出閑適之態,接著又道了句:“一個人轉轉。”


    許明時:……倒也不必為了防備他會跟上而特意補上這麽一句。


    “那二叔隨意,我且帶天目回去了。”


    “嗯。”許昀麵色從容平靜,內心恨不能將步子慢吞吞的侄子一腳送回去。


    許明時抱著天目走下石階,轉身走向左側小徑。


    小徑轉角處,一叢芭蕉已泛黃。


    許明時蹲身在芭蕉叢後,朝著懷裏的天目輕輕“噓”了一聲,低聲道:“別出聲。”


    恐天目聽不大懂,便又捂住了鳥嘴。


    不明所以的天目瞪著兩隻小眼珠一動不動。


    這時,皇後由廳中走了出來,對身側的兩個小丫頭道:“你們且先回去吧,我想一個人走一走。”


    小丫鬟齊聲應“是”,聽命離去。


    身後有腳步聲在靠近,許昀負手站在廊下,仿佛沒聽到一般。


    皇後來至他身側,他亦未轉頭看一眼,麵色繃得很平靜。


    皇後卻露出淺淺笑意,開口問道:“一起走走?”


    許昀神態依舊無波動——


    片刻後,方才道:“可以。”


    走走就走走,誰怕誰?


    他抬腳走在前麵。


    皇後便跟上去。


    蹲在芭蕉叢後的許明時看著二人一同離去的背影,整個人仿若石化般僵硬,一雙眼睛亦早已瞪得如銅鈴——便是此時搬出去,當鎮宅石獅來用也未嚐不可。


    ——且還是那種大獅子懷裏抱著小獅子的那一種。


    大獅子懷裏的小獅子甩開了捂著長喙的那隻手。


    眼看那兩道身影離去,許明時依舊無法回神。


    這到底是什麽情況?


    他二叔,和……皇後娘娘……總不能——?!


    那喬先生怎麽辦?!


    不……那個,這不是重點!


    重點是,這可是皇後娘娘!


    自覺發現了驚天秘密、且認為不可能再有其他人會知道這個秘密的許明時猛地起身——不能他一個人震驚,他要去告訴許明意!


    他這邊抱著大鳥拔腿便跑,許昀和皇後二人不緊不慢地走著,一路寂靜無言。


    走過一座架於窄溪之上的木橋,隱有夜風送著桂花香而來。


    二人便循著香氣而行,在一株金桂樹下慢下了腳步。


    皇後:“我……”


    許昀:“你……”


    二人同時出聲,皇後看著他笑了笑。


    “……”許昀微微錯開視線,沒好氣地道:“想說什麽就快說,我可沒工夫跟你這麽耗著。”


    皇後卻仿佛並不覺得受了冷待,依舊笑著:“方才一路來,就這麽走著,覺著很舒心,仿佛一切都慢下來,靜下來了。”


    許昀的身形又挺直了些。


    有他在一旁陪著,能不舒心嗎?


    這待遇可不是誰都能有的,現在她總該知道珍惜了吧?


    “許先生——”皇後開口,看著他道:“我這般稱呼你,你先莫要生氣。”


    畢竟現下她也不知該如何稱呼才算妥當——


    這並非是她有意疏遠。


    而是道歉的話說出口之前,一切不容混淆。


    “當年之事從始至終都是我的錯,論起虧欠,我也實在欠了你太多。”月色下,她神色慚愧卻無回避之色:“我一直都欠你一句對不住,卻拖到今日才開口……”


    聽著這句等了太久的話,許昀的唇幾乎繃成了一條直線。


    片刻後,適才聲音定定地道:“原來你也知道——”


    皇後看著他:“我當然知道,做錯了事,又豈會不知。”


    “好一句豈會不知。”許昀的視線總算回到了她臉上,同她對視著,冷極的聲音裏盡是克製:“究竟是為何?我一直想問你一句究竟是為何!”


    “吳景盈……這些年我時常在想,是不是當年我於你而言根本隻是可有可無?要亦可,不要亦無妨,所以你才能說扔便扔,甚至連句話都不必留!”許昀緊緊盯著她,冷白月色下,眼睛已微微泛紅。


    對上這雙眼睛,皇後微微搖頭:“不是……”


    “那又是什麽!”


    “……”皇後握著衣袖邊沿,其上繡有蓮枝蔓蔓。


    除了一句對不起,她的還確欠一個解釋和交待。


    短暫的沉默後,她說道:“當年我曾為了你我之事私下求過父親,父親不肯鬆口答應……”


    但那時她並未覺得當真就無望了,相反,她以為,她最終還是會像阿姐當初嫁與燕王一樣,得到父親的成全。


    父親當下隻是在思量,在考驗許昀。


    或是放不下顏麵,在等鎮國公一句軟話。


    “我原以為求得父親改口,不過是時間的早晚,可很快京中出了變故,先皇殯天,阿姐也出事了……”


    “阿姐之事後,父親與我單獨長談了一場,同我陳明了當下局勢,與許吳兩家結親之艱難,及種種弊端……”


    那一晚,父親未有再提及反對的話,隻是問她,如若她堅持,是否能夠承受最壞的結果——


    她細想了許久。


    她可以承受。


    她相信,許昀也可以。


    但是,吳家和許家不可以。


    確切來說,縱然吳家仗著百年底蘊可以承受,但許家卻承擔不起。


    她和許昀,不是單獨存在的兩個人,隻談自身,太過異想天開,也太過自私。


    他本不是自私之人,若她以二人情愛相挾,縱然勉強走到了一處,結果卻未必就比現下來得要好——一腔衝動之下,拋棄所有,可衝動淡去之後呢?人終究是要麵對本心本性的。


    那時擺在他們麵前的一切,都是錯誤的時機。


    先皇駕崩,新皇身上似有諸多陰謀,且日後局勢難定……於是,那時她動搖了。


    但尚有一絲僥幸在,她僥幸地想,或許還能想出兩全之策也說不定——


    她給許昀寫信,但信還未來得及送出去,那道旨意便送到了她家中……


    父親知她心意,未曾想過強逼,思量著如何平衡局麵,如何平衡新皇的試探。


    她卻意識到,這道聖旨既出,無論吳家抗旨與否,她和許昀之間……便不可能再有兩全之策可想了。


    一切陷入了死局。


    而就在那時——


    “……種種之下我的確退縮了,加之後來又聽到了父親對阿姐之死的猜疑。”她看著許昀,並不模糊自己的一切私心,也無意將一切苦衷皆歸於‘為了你好’——


    “吳家生我養我,予我錦衣玉食,教我讀書習理,母親不曾對我說過半個重字,父親於家族利益當前也未曾想過要將我當作籌碼推出去,胞弟敬我,阿姐處處相讓……我不能,也不想因我之故給家中添弊端,埋禍患。”


    “在此之上,你我二人處境心境大約皆相同。”她看著他,問:“許昀,平心而論,若我拋棄這些不管不顧也要同你在一起,你真的會安心嗎?這安心,會長久嗎?”


    “……”許昀不知何時已握緊了手指:“我不知道。”


    他根本沒有機會去想那些——


    他來不及去思慮,擺在他麵前的就已經是毫無轉圜餘地的局麵了。


    所以,他該謝謝她,讓他免去了一場抉擇權衡嗎?


    還是說,她認為由她來狠心做這惡人,他隻有恨人的份兒,不必背負任何虧欠愧疚……他就能活得很開心嗎!


    思及此,一股難以言說、酸苦滋味難辨,卻直衝心頭的感受叫他再無法繼續佯裝冷漠:“……是!你識大局,懂取舍,想要查清你阿姐的死因!難道我就不懂嗎!你縱然今日不同我解釋這些,我許昀白白熬了這十多年,又豈會想不通分毫!否則我又何至於等到今日!”


    “我真正想問的為何,是你為何一言不發,連半個字都沒有?分明是你我二人之事,憑什麽你自己便私自拿了主意!”


    “我知道你懂啊……”皇後看著他,眸中隱隱有淚光浮動,“正因你懂,我才不敢留有絲毫餘地。”


    她那時隻想要他死心。


    可他那樣好,一旦知曉她的想法,必不可能怪她分毫。


    恨她怨她,比尚存希望等著她來得要好。


    可她沒想到……


    他這般怨她,卻還是在等著她。


    所以,那般年紀之下所認為的理智冷靜之下做出的決定,現下回頭看看,果然還是太淺薄太自以為是了。


    “這些年,我總在盼,盼著哪日能聽到你成家的消息……”皇後笑意複雜苦澀,似又覺得有些好笑:“那樣我也就能少些負罪感了。”


    許昀卻嗤笑一聲;“我憑什麽要叫你心中好過!”


    “我隻是不想再見你折磨自己。”


    許昀譏諷道:“你又不是我媳婦,我的事情用得著你來管?”


    見她要接話,他截斷道:“夠了,我不想聽這些無用舊事了,我現下隻問你一句——”


    說著,看一眼她發間之物:“你今日戴用這發簪,究竟算是怎麽個意思?”


    “這發簪……”皇後抬手碰了碰,道:“我是想著,先同你賠了不是……”


    許昀立即問:“賠了不是之後又打算如何?”


    “之後打算問一問你……”她不是慢吞吞的性子,既是打定了主意,雖是忐忑,卻也沒有猶豫退縮——


    “我如今從內到外,都已非當年模樣,與你當年認識的吳景盈已大有不同。身子也不大爭氣,大約也不能陪你太久……”


    “說什麽傻話!”


    許昀打斷了她的話,抓起她一隻手:“行了,走!”


    “去……去哪兒?”他動作突然,皇後不由怔住。


    “去求王爺,答應你我之事!”許昀不由分說,拉起她的手便走。


    既然她都哄他了,也賠了不是,該解釋的也都已解釋清楚了,他若再磨磨唧唧,怕是剛有望到手的媳婦又要飛走了!


    他不能再給她反悔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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