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小子,你還敢信啊……”吳景令微微轉過頭,總算看向了少年,那雙眼睛裏盡是血絲,眼底竟有一絲羨慕向往:“……願信人,敢信人,明知是謊言,卻還有勇氣去相信謊言之後尚存真心……”


    這是蠢嗎?


    吳景令自顧微一搖頭。


    或許這便是內心真正強大包容之人,才能有的堅定從容。


    而他從來沒有。


    他從來不敢信人,縱然親眼所見,依舊會找百般理由讓自己去懷疑,他不信父親待庶子會有真心,也不信兄長待他當真全無防備……


    麵對著這個像一麵鏡子般的少年,造成這一切惡果的根源究竟出在哪裏,他似乎懂了,卻又似乎愈發茫然了。


    “隻是因一些舊事而有所思所感罷了。此番入京後,得知了一些陳年舊事。”少年的聲音自頭頂響起:“據聞當年燕王府內,先燕王妃難產而亡,卻留下了一個孩子。彼時京中為新帝所掌控,燕王府亦不安穩,那孩子被太後娘娘藏在王府中,幾番險些被發現。是二叔及時趕在祖父入京前,於燕王府中大鬧了一場,替先燕王妃鳴不平,同皇室討要交待說法,又借此不允朝廷的人接近先燕王妃遺體,這才得以瞞下了那孩子的存在。”


    話至此處,吳恙看向吳景令:“若非是有二叔在,我當年怕是無法安然出京。”


    當年二叔是恰巧在京師附近遊曆,事出突然,無人授意過他,一切皆是二叔自己的決定。


    這也是騙嗎?


    吳景令無聲笑笑:“那是因為當年我不知日後父親會堅持扶持燕王,你的親生父親……我隻當帶回來一個娃娃,養著便養著了,又何曾想到過他長大後,會成為我最大的絆腳石?現下想想,是我一開始便錯了……”


    “若重來一次,二叔還會選擇護我出京嗎?”


    吳景令垂下眼睛,自嘲地道:“自然是不會了,究竟是你傻,還是你當二叔傻……且人活一世,何來重來一說?……阿淵,殺了我吧。”


    他身上已不見了不甘,那近乎瘋狂的堅持也不見了,有的隻是想歸於寧靜的疲累:“殺了我,就此了結了這些恩恩怨怨,也好絕你日後之患……”


    “二叔還不能死,後續侄兒處置紫星教諸事,少不得還須請教二叔。”


    吳恙再沒了其他話,轉身出了書房。


    大步跨出門檻之際,吩咐道:“將人看好了。”


    “是。”


    書房的門重新被合上。


    四下是死一般的寂靜。


    吳景令枯坐在那裏,微微仰起臉,緊閉著的眼睛裏漸有淚水湧出滾落。


    ……


    當日,吳恙便開始著手收挽局麵。


    首先便清算了吳景令於吳家各處安插的勢力,包括映月樓。


    數日間,定南王及世子世孫尚在的消息也均被放了出去,用以安撫族中軍中各處人心。


    接下來,便是清理族中那些“魚蝦”。


    吳恙這番動作目標明確,稱得上雷厲風行,許多族人尚未反應過來之際,身邊共事者便已換成了新麵孔。


    這般之下,未添惶惶不安,反倒重振了族中人心。


    留下來的,皆是真真正正一心為了吳家的,自然也都清楚剜去腐肉,方可除病的道理。


    “……且世孫的動作雖說是大了些,卻於果決中尚存仁心,恩威並行,立威之餘反而同時收攏了人心……”議事廳內,等候的間隙,有幾名族中老人正談著此事。


    “是啊,經此一事可見,世孫是真正長成了。”


    有老者捋著銀白胡須,滿眼欣慰地道:“阿淵是家主親自帶大教大的……日後由他來執掌吳家,我倒也能真正放心了。”


    此時,忽有一聲輕咳傳入耳中。


    幾名長老抬眼一瞧,看清來人,甚至有些恍然。


    哦,險些都要忘了世孫前頭還有世子呢!


    一眼看穿老人們的心思,方才也隱隱聽著了幾句的吳世子負手走了過來。


    這些人想什麽呢?


    真以為阿淵是自家的呢?


    阿淵那是天下人的阿淵。


    所以大家還是多看看他吧,看多了也就順眼了,雖說他比阿淵的確差了那麽一星半點,但好歹是自家的,不會跑的那種。


    吳景明同族人議事的同時,吳恙帶著吳然去了軍營處理事務。


    當下,北邊燕王起兵的消息已經傳來,又兼定南王“死而複生”,如今寧陽城外朝廷的兵馬已要按捺不住了。


    “敵不動我不動,雖不動,卻也要提早部署周全,如此若敵人突然發難,才能應對從容……二哥,是這個意思吧?”


    “一切備妥,才能在燕王大軍接近時,與之裏應外合……”


    “我聽高副將說,朝廷那些兵馬怕是等不了幾日了……二哥,到時我能和你一同迎敵嗎?”


    回王府的路上,吳然騎馬緊緊跟在吳恙身邊,嘴裏說個沒完。


    待到了家門外,下了馬,男孩子又揪住了自家兄長的衣袖。


    “又怎麽了?”吳恙問。


    一旁的歲江不禁多看了一眼——想之前在臨元城中,許姑娘帶弟弟做事時,公子可是比許姑娘教得還要盡心,嘴裏沒個停的時候,好似就沒公子不懂的,那模樣恨不能當許公子的老師呢……


    怎倒了自家弟弟這兒,就沒那耐心了?


    莫非飯是旁人家的香,弟弟也是旁人家的好?


    吳然道:“二哥,有件事我思來想去,還是想同你講一講……”


    有些事雖未真正浮上水麵,但他並非就是全無察覺。


    “何事?”


    吳然看了一眼四下,壓低了聲音,語氣複雜地同兄長說道:“二哥,三叔他似乎……”


    “我知道。”吳恙邊往前走著,邊打斷了他的話,腳下連一瞬的滯慢都沒有。


    二哥知道?


    吳然略微一愣:“那……”


    這件事他自己私下也想過許多次,但皆想不出要如何處理應對。


    貿然鬧開不合適,甚至三叔若不承認,他也根本沒有證據可以證明什麽——可若就此揭過提都不提一句,又覺心中不安,且今後必生隔閡在。


    隔閡多了,猜疑久了,怕是二叔之事又要重演。


    當然,也不能這麽相提並論,二叔心中真正不平之事是庶子的身份,這不平已成心結,大約是無論如何都要生事的。


    吳恙看向前方,隻是道:“不著急,且等等看吧。”


    吳然聽得有些迷糊。


    等等看?


    等什麽?


    但二哥既知,父親和祖父定也心中有數,二哥說等,那便等吧。


    “二哥,咱們接下來要去做什麽?”


    “去看看祖母她老人家。”


    他自回府開始便忙於手中之事,雖每日都會去請安,但也未曾有空閑陪老人好好說過幾句話。


    吳然作為跟屁蟲自也一同去了。


    兄弟二人剛入得堂內,隔著一道半打起的紫竹簾,就隱隱聽得有說笑聲從內室傳出。


    “……那小姑娘,可非是尋常姑娘家能比的。”徐氏的聲音傳出來:“騎馬射箭什麽都會!便是大局當前,亦是能獨當一麵的!”


    吳恙聽得這一句,抬手阻止了要進去通傳的丫鬟,示意且慢。


    丫鬟有些不明所以,這是怎麽個意思……世孫是想光明正大地偷聽老夫人和世子夫人說話嗎?


    吳然也不禁看了自家二哥一眼。


    偏生那人麵色坦然,姿態正派,叫人看不出半分偷聽之人該有的偷摸之感。


    老夫人帶笑的聲音響起,一連說了好幾個“好”字,又問兒媳:“長得是什麽模樣?快說來給我聽聽……”


    “什麽模樣啊……”徐氏似乎斟酌了一下,才知要如何形容:“母親見過那畫中的天仙沒有?天仙什麽模樣,小姑娘就什麽模樣!”


    “哎呀,這……”老夫人輕拍了拍錦被下的腿,笑得合不攏嘴。


    旋即卻又有些擔心了,低聲問兒媳:“人姑娘這麽好……看不看得上阿淵的?可需咱們幫著使使勁兒?”想當初兒子之所以能娶著這麽好的媳婦,除了靠臉之外,也是她這個當娘的背後幫了忙的,否則就憑他——嗬嗬。


    徐氏道:“這您就不必擔心了,咱們阿淵可爭氣著呢!”


    又道:“人家小姑娘也是個灑脫大方的性子,沒那麽多彎彎繞繞,究竟有沒有那個意思,兒媳看得清楚著呢……”


    說著,從袖中摸出了一隻隨身帶著的荷包給老人家看:“您看這香囊,就是那孩子送我的……說是怕我睡不好,這裏頭還特意放了藥草呢。”


    老夫人接過來瞧了又瞧,點點頭。


    “好,真好……”


    如果能給她那就更好了。


    這自然是不能的,徐氏很快又接了回來,重新收回袖中——平日裏便是丈夫碰一下她都不讓的,頭一回收著未來兒媳的東西,哪兒能不寶貝?


    看著兒媳收回的動作,老夫人不免有些懷疑。


    既是助眠的香囊,白日裏帶著作何?


    怎麽覺得兒媳像是特意跟她炫耀來了呢?


    屋內婆媳二人相談甚歡,簾櫳外,吳恙也微微揚起了嘴角。


    他是個不喜歡被人誇的,但他喜歡聽人誇昭昭。


    昭昭的好,他想叫全天下人都知曉。


    他示意丫鬟可以進去通傳了。


    “二哥……”瞧著自家二哥滿眼笑意的模樣,吳然好奇極了,不由低聲問:“母親和祖母說得是哪個?”


    “你未來嫂子。”吳恙嘴角微彎,語氣溫柔又有一絲少年人的自得。


    說話間,已抬腳往內間行去。


    “……”吳然的嘴巴張得大大的,儼然可以塞隻雞蛋進去,努努力鵝蛋也行的。


    嫂……嫂子?


    他要有二嫂了?!


    反應過來之後,男孩子眼睛亮極,高興得險些要跳起來。


    他趕忙快步追進去。


    “祖母,母親。”兄弟二人一同行禮。


    “正說你呢……”靠坐在床頭的老夫人麵上都是笑意,招手示意孫兒近些說話。


    吳恙便走過去。


    “什麽時候能將小姑娘帶回來給我也瞧瞧……”老夫人眼睛裏有著不加掩飾的祈盼。


    兒媳都見過好些次了。


    她光是聽著,都覺得饞了。


    阿淵過了年底眼看就要十九了,她饞外孫媳婦那可是饞了好幾年了!


    “是啊二哥,我也想看看。”吳然也湊過來——他未來二嫂應是京城人士吧,二哥這兩趟門可真是出值了呢,竟把終身大事給解決了!


    吳恙掃了弟弟一眼,那眼神仿佛在說有你什麽事,遂又看向老人,笑容裏有著一絲少年被提及心事的不自在,更多的卻還是坦然:“祖母放心,很快便有機會見麵了,您當下且養好身子為上。”


    “好,好!”老太太一張臉笑成了一朵大菊花,身上的病已然去了一半。


    人逢喜事精神爽,這句話在老太太身上印證到了十分。


    當晚家宴,老夫人也過去了。


    隻是真坐下了,瞧著少了的那一房人,心中便又有些空蕩。


    老二的事情,她自然也已經全都知道了。


    如今老二被幽禁在鬆清院中,整個二房的人也都要嚴查是否知情,是以今晚這家宴之上便也未見長孫的身影。


    這是定南王祖孫回府後一家人第一次聚在一處用飯,突然少了吳景令父子二人,任誰都是不習慣的。


    又因向來有著食不言的規矩在,這一席飯吃下來,氣氛多少便有些沉悶。


    此事帶來的創傷,尚且需要時間來慢慢撫平。


    見老爺子擱下了雙箸,其餘人便也相繼放下了碗筷。


    侍女旋即奉上濕熱的布巾,與漱口的茶水。


    此時,三老爺吳景逸自矮幾後行出,來至廳中央,朝著坐在正上首的定南王夫婦長施一禮後,撩袍跪了下去。


    “兒子有錯,請父親、兄長責罰。”


    “這是怎麽了?”老夫人看著突然跪下的人,不由感到困惑。


    三房的人,從三夫人薑氏再到兩位公子,亦是不解發生了何事。


    且見吳景逸這一跪顯然事態不小,薑氏便有些不安:“老爺,您這是……”


    二房才出了那樣的事情,近來世孫整頓族中的動作也頗大,這關頭老爺稱自己犯了錯,總不能也跟這些有關?可老爺不像是如此糊塗的人啊!


    定南王看向跪在廳中的人,平靜地問:“你何錯之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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