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下回想一二,父皇許是已經知道了大哥暗中所為,可他彼時卻並未曾對我提及半字……”長公主聲音喑啞:“父皇隻是同我說,當下局麵如此,已無第二種選擇,他說二哥雖好戰,對自家人卻一貫不爭搶,若大哥當真肯施行仁政,二哥必然會是個好臣子,定能輔助大哥安定大慶江山基業。”


    必然會是個好臣子……


    許明意沉默著沒說話。


    先皇倒是將次子看得很透徹,可這算是在欺負懂事的孩子嗎?


    倒像是察覺到了長子的野心,知道長子想搶,而次子不搶,於是便不自覺地更偏向於考慮長子——


    次子不搶,便注定要做一個好臣子,生死皆由他人來掌控。


    長子有野心,便將東西都給他,想要一次填滿對方的野心。


    如此安排,看似“各取所需”,可當真就能相安無事嗎?


    先皇是否想過,有些人的野心是填不滿的?


    縱然是得到了最大的那一塊肉,卻仍疑心旁人會來搶,這樣的人,從一開始便未曾想過所謂“仁”字,滿腦子想得都是趕盡殺絕——


    所以,先皇剛走,他便迫不及待地對燕王府下了手,害得燕王妃“一屍兩命”。


    緊接著,便是將燕王遠遠支離京師,置於貧瘠艱難的北地,且這十八年來,也從未有一日停下過要取燕王性命的想法。


    這一切,先皇想到過嗎?


    或者也是想到了的。


    所以才會留下那道遺詔,以期若當真有那一日,尚有阻止一切走向最壞的可能——


    可當真來得及嗎?


    就如前世,這道遺詔早早便隨著長公主被害而一同掩埋,甚至不曾有人知曉過它的存在。


    倒也不能說先皇的法子太過雞肋,而是局麵總是莫測,世間之事脫離預測似乎才是常態。真正的算無遺策,曆來也少不了運氣二字的加持。


    且先皇那時,無論做什麽,也都已經晚了,至多隻能是亡羊補牢而已。


    正如祖父曾對她說過的那句,先皇真正的錯,是錯在未有及時立下儲君,其搖擺不定的態度,滋養了太多野心的生長,這才是釀成一切苦果的源頭。


    提及此,祖父總要長歎一口氣道,先皇也是個雄才偉略之人,偏偏在家事上拎來拎去拎不清——所以說生孩子,真就不能生得太雜,所謂嫡庶之分,古往今來的教訓還不夠多嗎?


    “……照此說來,當年二嫂難產而亡,也未必同皇兄沒有關係。”回憶起十八年前的舊事,長公主脊背發冷地猜測著。


    “先燕王妃難產,正是皇上所為。”


    女孩子語氣篤定,長公主眼神震動地看向她。


    “此事有人證在——”許明意遂將喬必應之事同其言明。


    長公主聽得手指都在發顫。


    皇兄對她下手時,她尚且隻當是皇位坐久了,將人心磨得冷硬了……


    可現下看來,早在很久之前、從一開始起,她的這位皇兄眼中就不曾存有過半分人性親情在!


    什麽仁德善心,全都是演給世人看的假象!


    長公主眼角有淚光閃動,嗓中發出一道悲涼笑聲:“……父皇若泉下有知,不知會是何心情?當年那道傳位於皇長子的聖旨,我想縱然撇開私心,父皇也是不得不下的,彼時二哥遠征,宮中與京中已為大哥趁機把控……父皇若不下旨傳位於其,撕破了臉,必會有宮變發生……”


    而許多事,一旦過了明麵,人便容易不管不顧了,若當真亂了起來,支持二哥的朝臣,太後娘娘,及燕王府……恐怕都會有滅頂之災。


    她了解父皇,也相信父皇,父皇之所以選擇將自己的死因都壓下,必有穩固局麵,保全燕王府的念頭在。


    那道傳位的聖旨,便如同是安撫,試圖安撫那隻已然悄然張開血盆大口的野獸。


    然而野獸的胃口是填不滿的!


    “我自己的親兄長,我與他一同長大,尚且未能看穿過,莫說是一直對他懷有虧欠之心的父皇了……”長公主語氣既悲淒又諷刺:“現下想來,他一貫最會利用父皇的虧欠之心……母親病故後,他愈發沉默寡言,卻愈發惹得父皇心中愧疚,若非是因為這份愧疚,單憑他的資質又哪裏能夠在父皇心中分到同二哥同樣的分量?”


    如今她想一想,那些年裏長兄的孝心、善良、庶長子身份尷尬的無助,便隻覺得想要作嘔!


    母親離世,他當真如表麵看來那般消沉可憐嗎?


    大約不過是利用母親的死做戲,以此為自己謀劃後路罷了!


    真論起喜歡,父皇自然是喜歡二哥更多些,二哥聰慧有膽識有能力,磊落而得人心——


    可她的長兄,卻總有辦法博得父皇的歉疚,以此來動搖父皇的判斷。


    一言一行,盡是算計!


    可無論是太後娘娘,還是二哥,當年也俱被其可憐寡言的模樣所蒙騙,反倒人人皆在照料著他的情緒……如此有心算無心,善心待惡意,又怎可能敵得過他?


    聽得這“虧欠之心”四字,許明意微微歎了口氣。


    先皇自認是虧欠了什麽呢?


    是娶了太後娘娘,讓原本陪他同甘共苦的那個女人突然間處境尷尬了嗎?


    或者,若沒有太後娘娘在,他本是將那個女人視為了正妻的。


    而有了太後娘娘,她連同她的兒子,便都成了低人一等的存在。


    所以,先皇覺得虧欠,尤其是那個女人病死了之後,甚至她死時連個名分都沒有。


    這大約是先皇的一塊心病,一貫大度的太後娘娘必然將此看在眼中,故而才會答應追封之事。


    先皇很愧疚,甚至他的確應該為此感到愧疚——


    但這是他一個人的虧欠。


    太後娘娘和她的孩子又做錯了什麽呢?


    當初迎娶正妻過門,是有人拿刀逼著先皇娶嗎?


    太後娘娘出身名門望族,其全族當年為助先皇成就大業幾乎傾盡所有,太後娘娘家中的兄弟也為保護先皇而拋盡熱血丟了性命——


    他們又做錯了什麽?


    到頭來卻要因為先皇的虧欠和搖擺,使得太後留於京中為質,上一世最終被人毒害而亡;先燕王妃被害,險些一屍兩命,吳恙在吳家多年從未敢表明真實身份,父子二人十八年未得相見;燕王獨自苦守北地,因鬱結患下心疾,還要日日戒備,時刻如臨深淵邊沿。


    先皇的愧疚,讓自己死在了親兒子手下,更連累了太後和燕王一家。


    這的確是一個仁者,但這份“仁”,卻給錯了人。


    雖不能因此便否定先皇的一切,但顯而易見的是,先皇在處置家事之上,做得的確多有欠缺。


    尤其是一個出身尋常的人突然登上了皇位,一切都還隻是摸索而已,而在這摸索的過程中,他選擇將家事和國事混為了一談——


    他想做一位好父親。


    這一點,從留下的這道遺詔中便能看得出來。


    他想盡可能地平衡局麵,想要保全每一個孩子。


    正因是這個普通父親會有的想法,才叫他失了原有的果決,以致於選錯了路。


    為人父母,便是事實擺在眼前,也總是會替自己的孩子找理由,而甚少會認為自己的孩子真的惡到無可救藥,縱然被親子所殺,卻依舊幻想這個兒子日後或會施行所謂仁政……


    許明意沉默許久。


    歸根結底,這些皆已是前塵往事了,先皇具體如何考量,又經曆了怎樣的心路曆程,外人無法下斷言,也難論是非對錯——


    當下,最重要的是止損二字。


    以及,要讓那真真正正的凶手,付出應有的代價,以盡快結束所有的錯誤。


    “我當初也傻得出奇,竟信他拿到了遺詔之後,二哥於他沒了威脅,他便也不會再對我、對二哥下殺手……”


    敬容長公主的眼神漸漸變得冷然而果決:“若是一定要有人徹底消失才能停止這一切,那隻該是他。”


    許明意是認同這句話的。


    “何時需要本宮出麵?”長公主問。


    “如今一切尚在部署中,待時機成熟,我再來告知殿下。”


    她今日是為說服長公主而來,當下進展遠比她想象中要順利得多。


    這是最好的結果了。


    長公主點頭:“是,是需要一個恰當的時機。”


    遺詔的說服力,除卻遺詔本身之外,還需要有掌控大局的能力。


    否則,便等同是將殺手鐧早早交出去,再等著被冠上偽造遺詔的罪名。


    “……多虧許姑娘來得及時,說來不怕許姑娘笑話,數日前聽聞三弟被押解入京,皇兄有意要治其死罪,我便已經動了要將遺詔示出的念頭。”長公主道:“若當真再有大變故發生,難保我不會真的就貿然拿出來了。”


    許明意聽得心生驚惑。


    “莫非——遺詔竟還在殿下手中?!”


    長公主點頭:“是。”


    “那先前殿下引著皇上找到的那一道……是假的?”


    “不,也是真的。”


    許明意意外之餘,慢慢恍然了。


    所以,先皇當年給長公主留了兩道一模一樣的遺詔!


    “父皇當年交待我,若皇兄察覺到了遺詔的存在,便讓我設法交出一道絕其疑心,再暗中將另一道交付給可信之人。”長公主道:“自我‘病’後,雖一切還算安穩,但皇兄仍使人暗中留意長公主府的動靜,我便一直沒有尋到機會將另一道遺詔取出。”


    她也怕將東西交到旁人手中,太早示出,反倒失了它原本的意義。


    一樣東西,還是要發揮它最大的效用才算值得。


    她因性情懦弱,而得以在皇兄的猜疑下守了這麽多年,或許為的便是這一日。


    而現下,她終於得以將此物交出去了。


    “還請許姑娘附耳過來——”


    既還需等上一等,為防再有意外發生,她還須將藏物之地告知麵前的女孩子。


    許明意微微傾身去聽。


    “……”


    長公主的聲音很低,隻二人能夠聽聞。


    許明意輕輕點頭:“晚輩記下了。”


    窗外的玉風郡主自是沒能聽得見,她對此也無甚好奇的,方才所聽之事帶來的震驚已壓過了所有。


    但這些驚人的舊事到底隻是舊事了,當下她最需要擔心的似乎是自己。


    聽得屋內許明意已起身告辭,她也趕忙閃身離開了窗邊。


    許明意走了出來,她快步迎上前去。


    “說完了?我送送你。”


    這時,一道聲音隔著窗子傳了出來——


    “謝姣姣,你怎不進來?”


    這聲音帶著兩分慵懶,話尾幽幽,卻叫玉風郡主聽得腦中轟隆一聲。


    這是真“回來”了?!


    大事還沒成呢,就不考慮……再裝一裝嗎?


    她麵色反複,強笑一聲,答道:“我去送一送昭昭——”


    說著,連忙就挽住好友的手臂。


    許明意輕輕拿下了她的手,道:“不必了,我認得路的。”


    玉風郡主瞪大了眼睛——人幹事?


    偏生麵前之人卻一副“我這是為了你好”的神情。


    ——長公主此時尚且陷在初得知舊事真相的煎熬中,脾氣想也發不了多少,若趁機安慰幾句,沒準還能將功折罪,就此揭過以往惡行。


    是以,許明意給了玉風郡主一個自求多福的眼神,便無情地離去了。


    她不知身後這座院子裏,謝姣姣究竟是被掐了胳膊還是被擰了耳朵,但想來,是注定沒法子毫發無損的離開的。


    ……


    臘月初六這一日,京中落了場大雪。


    隨著這場雪一同而來的,是一封北麵傳回的奏報。


    同以往不同,這封奏報並非是燕王又攻陷了哪座城,哪裏的征兵事宜又得到了百姓反抗,或糧草調度不夠及時,而是自一月前占下了滄州之後,燕王大軍便未再有過任何動靜。


    這於一路勢如破竹,急於同吳家軍會合的燕軍而言,無疑是反常的。


    雪天阻途不宜行軍?


    駐紮滄州養精蓄銳?


    還是另有圖謀?


    總不能是見年關將至,想留在滄州過個年,過完年再繼續打吧?——倒也不必如此有儀式感!


    眾朝臣對此猜測頗多,解首輔傳令於北地各處,務要詳查此事內情。


    如此又待十日,燕王大軍仍無動靜,而新的密信已經傳了回來。


    “……”


    內閣之中,眾臣為信上內容而驚異難當。


    燕王竟是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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