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鎖取下,長匣也隨之被打開。


    其內靜靜躺著的、在這陵殿之內於黑暗中藏了不知多少年的,是一卷明黃色繡蟠龍祥雲紋絹帛。


    吳恙十分意外。


    竟是一道聖諭。


    而既是聖諭,又被長公主藏於此處……


    他心中已然有了判斷。


    許明意將長匣接過抱在身前,示意他展開絹帛來看。


    少年修長的手指將那卷軸緩緩打開。


    許明意也將視線湊過去瞧。


    沒錯了,就是此物。


    這一旦示於天下人之前,必將掀起萬丈波瀾、先皇親筆立下的遺詔——


    一字不漏地將其上所寫看罷之後,靜默了片刻,吳恙適才道:“此物竟然還在。”


    先前記得曾聽昭昭說過,或的確有遺詔存在,但已經落入了皇帝手中,結果必然是被銷毀了。


    “有兩份。”許明意道:“先皇早有防備,當初留下了兩份一模一樣的遺詔。”


    早有防備嗎?


    聽著這四字,吳恙心中說不清楚是怎樣的感受,他自是沒什麽好覺得委屈不公的。他不曾見過先皇,對這位祖父毫無印象,自然也就更加談不上還有何怨怪之心——


    可他的生母,他的生父,還有太後娘娘,他們所遭遇的不公,這些年所經曆的一切,源頭究竟起於何處?


    他看向先皇的畫像,畫上那雙眉眼似與他對視著,其內眼神端正溫和,似有著無盡的憐憫之色。


    吳恙心中突然變得平靜了。


    成王敗寇,無論過往緣由,欺瞞算計也好,利用食言也罷,輸了就是輸了。


    吃了苦便長下記性,有仇便去報仇,想要什麽便奪回來,需要公道便去爭。爭到了,方能自己來定義何為公道。


    吳恙視線自先皇畫像上收回之際,繼而落在了手中的絹帛之上。


    這一道遺詔,承載了太多人沉重的過往,甚至是無數條曾經鮮活存在於這世間的生命。


    一切爭端由此開始,也將借此了結了。


    縱無這道遺詔,他們最終也同樣能贏。但有了這道遺詔,便可保全天下百姓,不必再動幹戈。


    所以,到了這一刻,這道遺詔所存在的意義,並不在於保護父親,而在於保護大慶子民。


    吳恙將絹帛重新合上,交到了許明意手中。


    許明意重新放回匣內,與他道:“我會保管好的。”


    遺詔由長公主示出,說服力才會是最大。


    “咱們走吧。”


    許明意握住他一隻手。


    吳恙心底泛起暖意,清冷的眉眼也溫和下來。


    他知道,這是無聲的撫慰。


    人再如何強大,縱然是如父親,這些年來在密州一人撐下所有,在北地建起鐵壁般的防守,叫異族輕易不敢來犯;日夜提防著皇帝的殺心與監視,仍舊於暗下部署著一切,可那些沉在心底的傷痛卻一日也不曾遠離。


    人總是需要親近之人的撫慰,也隻有親近之人的撫慰才會有用。


    身側女孩子與他十指交握,踏出殿門的那一刻,她聲音很輕地道:“日子還長著,往後咱們一起孝敬太後娘娘和燕王殿下。”


    吳恙忍不住轉過頭看向她。


    原來她都感受得到……


    知道方才他的心緒波動是為何,知道他一切的想法。


    他將女孩子的手握得更緊了些,心底觸動不已,卻竟一時不知該說什麽好,隻在她也看過來時,眼中不自覺冒出了笑意,有些傻愣愣地說了一句:“昭昭,謝謝你。”


    他知道這話聽起來似乎有些缺少誠意,也從不知自己的言辭竟如此匱乏。


    “謝什麽啊,自家長輩,又是值得尊敬的長輩,孝敬不是應當的嗎。”


    自家……


    嗯,是自家。


    吳恙嘴角的笑意遮掩不住。


    “傻笑個什麽勁兒。”見他這模樣,許明意覺得頗為好笑,微微轉過頭抬了抬下頜示意他趕緊幹活。


    吳恙一時沒懂,疑惑地“啊?”了一聲。


    “啊什麽啊……”許明意笑著甩開他的手,指了指殿門:“關門。”


    好好的一個人,怎突然就傻了?


    少年回過神來,笑著點頭,這才忙去將殿門合上並上鎖。


    之後,將鑰匙也送了回去,收拾好一切痕跡後,二人複才離開了陵殿。


    二人邊走邊說了些後日的計劃,許明意估算了一下時辰,道:“我得趕緊回去,若待會兒天亮了,各處宮人起了身,勢必會被發現的。”


    當下還不是坐下閑話家常的時候。


    吳恙點頭:“當心。”


    “你也是,若當真遇到了什麽麻煩,便使暗衛去明禦史處尋我。”


    女孩子儼然一幅“有難事就找我,我想法子護著你”的神態。


    吳恙溫聲應“好”,看著她的眼睛,又不禁多說了一句:“昭昭,這一切都要多謝你。”


    他今晚的言辭當真是匱乏到一種境界了。


    甚至他若說謝,難免顯得有些自以為是,仿佛她做的一切皆是為了他,他知道不是,或者說不全是,她心中有家國天下,有江山百姓。


    但他也是天下人之一,也受了她的恩惠。


    縱是身為尋常人,也該道一句謝。


    這不是男女之情的謝。


    他想,昭昭必然聽得懂。


    許明意露出笑意,眼神卻認真:“那我也該對你道謝。”


    若沒有吳恙,沒有吳家和燕王,單憑她想要做成這件事也是不切實際的。


    往大了說,他們沒有誰為了誰,而是為了同樣的目標並肩在往前走,相互攙扶,相輔相成。


    “等此事終了,咱們還去狀元樓,還有西市……好好吃一頓,全當相互道謝了。”她玩笑般說話間,眼中有著真切的期待。


    是因為那些久違的美味,但最重要的是,那必然是太平之象下的美味。


    吳恙點頭:“好,屆時吃遍整座京城。”


    又含笑補了一句:“不止是京城——”


    “嗯!”許明意重重點頭,清亮的眼眸中神采閃動。


    “啁啁!”


    天目揮著翅膀跳著腳——別忘了帶上它!


    ……


    祭祀當日,天色將亮未亮之際,許明意打昏了一名奉命來請明禦史的內監。


    她換上了那內監的衣物,稍稍改了些容貌。


    而後,看似在前替明禦史引路,與之一同離開了這座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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