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家各處,新掛起的燈籠逐個亮起,恢複了往日的熱鬧。


    飯廳內,不時傳出鎮國公響亮爽朗的笑聲。


    許明意坐在自家祖父下首,天目緊靠著她坐下。


    再往下,則是秦五雲六,還有雲伯等人。


    今日大家是坐在一處用的晚食。


    動筷之前,眾人先是同飲了一盞酒,以賀平安歸來之喜。


    而後,鎮國公舉杯,敬了雲伯和府中的幾位老人,道:“這大半年來,終日藏身密道之內,實是叫你們吃苦了。”


    都是跟了他大半輩子出生入死過的人,一把年紀了,竟還要跟著他受這般罪。


    年輕時打過仗,都是有血性之人,這若是一個沒扛過來,那便要將性命交待在那暗無天日的密道中了。


    老爺子重情義,想想便覺得有些窩心。


    “不苦不苦。”雲伯道:“苦得是將軍和姑娘才是,在外犯險搏命……我們受庇佑得以保全性命,從始至終未見刀光,哪裏又有半個苦字。”


    鎮國公輕歎了口氣,搖了搖頭。


    怎會不苦。


    藏身於那種地方,不知何月何日才能出得去,甚至有可能永遠也出不去。


    不知道哪日便會被人發現,也不知哪日就斷了水糧。


    且那等狹小陰暗逼仄之地,本就容易叫人絕望煎熬——倘若換了他,怕是都未必能呆得了這麽久。


    然而又聽雲伯笑了笑,說道:“不缺吃喝,每日也能沿著密道轉上一轉,打打葉子牌,且還有話本子聽哩!”


    其餘幾人也出聲附和,麵上頗有幾分“樂不思蜀”之感。


    還有人說,不時還會自發組織些扳手腕、摔跤等活動,一來打發時間,二來也能強健體魄。


    一名老仆甚至表示自己學會了翻花繩,翻得比小丫頭還好,經過這大半年的淬煉,手下敗將無數,如今已然穩居鎮國公府翻花繩榜首之位。


    “……”鎮國公的表情漸漸趨向於古怪。


    密道裏的日子,還挺豐富多彩?


    說不苦就不苦,倒還真不是什麽寬慰他的說辭……


    然而這還不算完。


    另一名老仆悶了半碗酒之後,紅著一張老臉鼓起勇氣開了口,說是自己和廚房裏負責白案的方婆子看對了眼,想求得將軍成全。


    鎮國公臉頰一抽。


    好家夥……


    還整出姻緣來了!


    聽得這一句,許明意不由覺得成得怕是不止這一對兒……


    畢竟朝夕相處,也算是共患難了一場,正所謂患難見真情嘛。


    能自己選,倒也挺好。


    許明意吃了口果酒,心情頗佳。


    一餐飯在眾人的說笑中很快用罷。


    三日之後,許家的帖子送到了燕王府中。


    次日清早,許明意不過剛練罷箭,便見阿梨從外麵跑了回來,神色頗有些驚異地道:“姑娘,燕王和吳家世孫到了!”


    來得這麽早?


    許明意剛更衣罷,此時正坐在鏡前由丫鬟梳發。


    她從鏡中看向阿梨。


    來便來了,怎至於如此大驚小怪?


    阿梨剛喘口氣,忙又接著說道:“……燕王殿下帶了好些東西,足足裝了五六車呢!”


    且她經過前院時瞧了一眼,眼瞧著燕王殿下那過於人逢喜事精神爽的模樣,她……她甚至覺得若再跟來個耳邊別朵絹花的婆子,這架勢指定便是提親來了!


    待許明意收拾妥當之後,去了前廳一瞧,方知阿梨口中的五六車並非是誇張之言。


    她家中花廳的大小,在京中曆來也是數一數二的……此時卻擺得近乎滿滿當當。


    不過是邀來上門吃個便飯而已……


    不得不說,這客做的,當真是不失為有一絲傾家蕩產。


    畢竟京中燕王府也被查抄過,燕王的家底又多半在密州,一時半刻想來還未能挪移得過來。


    她不免有些驚詫地看向吳恙。


    少年站在燕王身側,著暗青色繡祥雲紋衣袍,白玉冠束發,清貴俊逸的眉宇間含著淡淡笑意。


    對上她的視線,少年輕一抬眉,嘴角微動,露出一絲無奈之色。


    這都是他家父親的安排。


    父親這幾日真真正正是沒閑著,至於都忙哪兒了——全在這幾車東西上了。


    說是第一次帶他正式登門,略備薄禮之下,誠意務必得擺足。


    這誠意的確也是挺足的,但一路來得見眾人的反應,總覺得足過頭了。


    此時外麵還不知在如何議論。


    但如何議論都無妨,燕王府與許家,他與昭昭,如今已不必再忌諱任何人,任何事了。


    於是,父子二人在許家用罷了午飯,又蹭了晚飯。


    許家下人不禁有些納悶——現如今外麵都說燕王或要掌大權了,可他們怎麽半點沒感受到那種暗流湧動的緊張感呢?如此關頭,在他們府上蹭飯一蹭便是兩頓,這說得過去嗎?


    燕王,竟這麽閑的嗎?


    燕王看起來的確很閑。


    且閑得十分盡興——


    晚間同鎮國公二人飲了有七八壇酒,俱是酩酊大醉。


    席間,二人屢屢提及一句話——許多年不曾這般痛快對飲了。


    許明意也沒攔著,此時不醉還等何時呢。


    偏生燕王醉得一塌糊塗,還不願走,跟在她家祖父身後去了書房,這源於她家祖父的炫耀之心,說要讓燕王見識見識他這些年來盤下的寶貝核桃……燕王倒也捧場,邊跟上,邊頂著一張醉臉,大著舌頭問她祖父可否送他幾個做傳家寶。


    二人就這麽搖搖晃晃地去了,許明意無奈,唯有交待了讓下人好生照看著。


    爹不願走,兒子自然也走不掉。


    至於城中宵禁,於這父子倆而言自然是形同虛設的,大可想呆到何時便呆到何時。


    許明意帶著吳恙去了園中散步。


    園中石燈蜿蜒,抬首夜幕繁星璀璨。


    春夜裏的清風微帶著涼意,拿來解酒倒是恰好。


    二人走得很慢。


    許明意穿一件月白綾裙,杏色金線織蓮紋綢衫,藕色鑲南珠繡鞋,柔軟輕盈,一如她此時的心情與狀態。


    這一刻,她身上的鬆弛與安心,是由內而外的。


    吳恙也慢了下來,腳步慢下來,心情也慢下來。


    二人就這樣慢慢走著,慢慢說著話。


    “可還記得此處嗎?”


    女孩子抬起手,衣袖垂下隨風輕動,露出一截雪白皓腕,纖長手指指向長廊方向。


    吳恙看過去,笑著頷首:“自然記得,那晚我可險些被你一支簪子破了相——”


    而後又認真道:“那是你我初見。”


    許明意彎起嘴角。


    初見啊……


    是也不是。


    她笑著抓起他一隻手腕,帶著他往廊中走去。


    二人在廊沿邊坐下來,看著廊外漫天星辰。


    “王爺如今是何打算?”許明意的腦袋靠在吳恙肩上,想到什麽便說什麽。


    “不著急,當下不變可應萬變。”


    許明意輕輕點了一下頭。


    也是,如今塵埃落定,如此也算以退為進,到時誰著急還說不定呢。


    有些事情如果太過著急,反倒要多費力氣和口舌,倒不如先冷上一冷,靜上一靜,晾上一晾。


    且正如祖父說得那句——到手的東西,難道還能跑了不成?


    縱然真跑了,也斷沒人敢接。


    吳恙道:“……還說恰也能再躲些清閑,往後怕是難得有閑暇了。”


    他爹說這話時,整個人癱靠在羅漢床中,渾然一副還未接手便已想要躺平的姿態。


    許明意笑了笑,道:“王爺如今倒也享受起閑暇來了……”


    有躲懶的心思是好事啊,說明人是鮮活的,是在用心感受身邊事物的。


    “每日吃得也多——”吳恙笑道:“聽赫風說,這些年來在密州,甚少見他有過近日這般好胃口。”


    許明意聽得莞爾。


    她覺著,王爺如今有此變化,除了了結了那些舊怨之外,更多的必然是因為有吳恙在身邊。


    家人帶來的慰藉,總是最好的良藥。


    她挽住了吳恙的手臂,整個人都靠在了他的身上。


    當下可真好啊。


    是她所能想到最好的局麵。


    少年氣息清爽溫暖,她這般靠著,隻覺得酒意都被暖得上了頭。


    聽他說著話,她偶爾應一句聲,意識卻在漸漸變得朦朧,眼前是夜幕之上的璀璨星河,她枕著他的肩膀手臂,便仿佛枕在了星河之上,靜謐而美好。


    見她沒了回應,吳恙轉過頭看著抱著他的手臂已然睡去的女孩子,眉眼間不禁現出笑意。


    他伸出另一隻手去,拿手指替她輕輕撥去斜斜垂下的一縷烏發。


    他的動作很輕,指腹輕輕觸到她的鼻尖,觸感微涼而細膩。


    少年咧嘴一笑,露出一排整齊好看的白牙,本是清貴無雙的一張臉此時顯得有些傻裏傻氣。


    這一刻,他覺得自己大抵是世間最幸運的那個人。


    他就這樣保持著端坐的姿態,靜靜地看著抱其臂而眠的女孩子。


    直到忽有冷風起,他適才試著溫聲喚道:“昭昭,昭昭……”


    他十分樂意就這樣坐上一整夜,由她抱上一整夜,直到天亮,或者更久。


    可春夜到底是寒涼的,她也未穿披風。


    然而他喚了數聲,卻依舊未見女孩子有轉醒的跡象。


    今晚她也吃了許多酒,此時想是酒意之下睡得昏沉了。


    如此便更加不能著了寒氣了。


    吳恙沒有猶豫,另隻手托到女孩子的膝彎後,起身輕輕一托,便將人打橫抱起。


    本抱著他手臂的人,雙手很配合地環抱在了他的脖頸後。


    那手指手腕溫溫涼涼,就這樣觸貼在他的肌膚上。


    叫他麵上一熱,心中卻愈軟。


    少年心口處怦怦跳,不由低下頭看。


    這究竟是……睡著還是醒著的?


    靠在他懷中的女孩子依舊閉著眼,嘴角卻隱隱有淺淺笑意在。


    吳恙嘴角也輕輕動了動,溫聲道:“抱緊了。”


    不管是睡著還是醒著,都是他的榮幸便是了。


    女孩子也果真依言,將他抱得更緊了些。


    “帶路。”


    吳恙輕輕踢了踢腳邊的大鳥。


    大鳥有些咕唧了兩聲,不情不願地起了身,扇了扇翅膀驅趕困意。


    兩人一鳥一路往熹園而去。


    夜已深了,路上未見什麽下人,縱是有,吳恙遠遠聽到動靜便也避開了——他倒是不在意什麽,卻還是要替懷裏的姑娘顧忌一二。


    饒是如此,待到了熹園中,免不了還是對上了一張張震驚的臉龐。


    以阿梨為首,熹園裏的五六個丫頭俱是被這一幕驚得險些魂魄升天——姑娘怎被吳家世孫給抱回來了!


    到底是被玉風郡主熏陶過的人,幾個丫頭們紛紛覺得但凡是換作自家姑娘抱了吳家世孫回來,她們也不至於如此震驚。


    被這樣一雙雙眼睛盯著,吳恙麵無表情地將人送回了臥房中,放到了床上。


    本已彎身下去,想替人將繡鞋脫下,礙於那些身形僵硬著跟進來、緊緊盯著他的丫鬟們,到底還是收回了手。


    他直起身來,又多看了女孩子片刻。


    這回人是真的已經睡著了。


    呼吸輕而均勻,睡得極熟。


    睡顏恬靜美好,且似十分安心。


    他眉眼溫和,聲音輕緩地道:“一切皆好,安心做個好夢吧。”


    往後他將數十年如一日,盡自己所能,替她守好這份安定。


    他轉過身來,提步欲走,乍然間又對上一雙雙滿含審視的眼睛。


    吳恙輕咳一聲,盡量平靜地道:“……好生照料著。”


    阿梨看著他:“這是自然,此乃婢子們的分內之事呢。”


    吳恙莫名覺得這話有些在指責他多管閑事的意思,卻也毫無心虛之色,從容點頭罷,提步便走了。


    嗯,這閑事他非但要管,且還要管一輩子的。


    少年離去後,一群丫頭間陡然炸開了鍋。


    “怎會有此等事……”


    “可要告訴老太爺嗎!”


    不告訴說不過去,可若告訴了……今夜該不會鬧出人命來吧?


    “阿梨姐姐,這……”


    “行了,都給我閉嘴。”阿梨在廊下豎眉正色交待道:“今晚之事,誰都不許多提半個字!”


    要告訴誰,不告訴誰,輪不到她們來多事,待明日姑娘醒了,是打是殺,這仇怎麽報,姑娘說了算!


    且她莫名覺得……也未必就是仇來著……


    畢竟那可是姑娘啊!


    向來隻有姑娘占別人便宜的份兒,何時叫人占過便宜?


    看問題不能隻看表麵,萬一是這樣這樣,那樣那樣呢?


    而若真是這樣那樣的話,就更加不能說出去了!


    萬一姑娘隻是私下玩一玩呢,一旦傳揚了出去,再叫那覬覦姑娘美色的吳世孫借此事纏上姑娘,逼迫姑娘負責可怎麽辦?


    到底是被玉風郡主熏陶過的人,思想境界總是更高一層。


    阿梨將其中道理說明,小丫頭們紛紛認同點頭。


    沒錯,是這個道理呢!


    ……


    次日,京中的氣氛是異樣的躁動。


    慶明帝的屍身被護送回了京師。


    但卻並未有依照規矩,送入宮中停靈操辦喪儀——


    而是被安置在了昔日的榮王府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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